梦歌掩去脸上苦涩,站在姜秋的身后,只能注视着他的背影,一如很久以前的那几千年一样。
那时的他,是那五阁十二楼里最端正谨严的一个,而平日,也最是清朗晓俊,飘仙隐逸的。
而现在,虽忘了前尘,但眉眼行事,与从前往事没了差异,甚至更为像一个人类了。
她原以为她好不容易碰见了他,他前尘忘尽,他们能以平等的身份重新相处,这是天定的缘分,可却没想到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了。
明明迟钝不明事理,更不会体贴人,又是个没什么妖力的妖精,哪里配得上那样尊贵的他?
可偏偏他就是爱上了。
这于她才是最大的悲哀。
不是他不爱她,是爱上一个丝毫比不上她的人,然后推开她,从不犹豫。
梦歌心中的悲戚,姜秋哪里懂得?
姜秋心口那处火烧一样的痛,他紧紧抱着阿凉,仿佛要将阿凉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阿凉喘不过来气,一边轻轻拍着姜秋的背,一边抑制不住的咳嗽。
姜秋听见了咳嗽,注意到自己太用力了,强忍着痛略微松了点力气,可也只是松了一点,他不舍得松太多。
一炷香过去,姜秋感到自己心口那处,渐渐也没那么痛,已经能忍了。
但他不太想松开阿凉,小东西乖乖的在他的怀里,小手一下一下安慰的轻抚他的背,笨拙又可爱,他感觉自己永远也抱不够。
又过了许久。
阿凉感觉自己这么仰着头被抱着,脖子实在有点酸,但是姜秋许久没动一下了。
她小小地拍拍姜秋的肩头:“秋……秋秋啊,你不会睡着了吧?”
姜秋将脸埋在阿凉身上,鼻尖尽是清香的桃花香气,闷声说:“没,还痛着呢……”
阿凉迟疑道:“那要不,你去抱抱梦歌姐姐?我这脖子……有点酸……”
姜秋:“……”
姜秋完全忽略阿凉说的抱抱梦歌的事情,一下就松开了阿凉。明明不好意思的微红了脸,却还硬装出嫌弃的表情给阿凉轻轻揉着脖子。
阿凉那句话,说着无意,听者有心。
直戳梦歌本就破碎不堪的心,她本想对阿凉拂袖发怒说:“谁要你这般施舍?!”
可她面上终究还是未起波澜,咽下了心中这所有的不甘和嫉妒。
看着阿凉浑然不知的享受着姜秋的爱意,她在一旁轻飘飘道:“还疼吗?”
阿凉以为是在问她,笑笑道:“不妨事,只是酸而已。”
结果话说完,却见梦歌看也不看自己,只专注地看着姜秋的侧影,不肯挪开眼睛。
姜秋循着阿凉的目光转过头,这才发现梦歌是对自己说话,想起梦歌推阿凉那一下,他心中就气愤难平,于是也就不想搭理梦歌了。
他随意瞥了梦歌一眼,不耐烦道:“与你无关。”
梦歌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依旧这么看着姜秋,平静道:“你也不必对我如此厌烦,如今我承诺你的,已经做到了。”
“做到了?你怎么……”姜秋噤了声。
他猛然发现,之前因为离开白沐时间太长而感到的越来越沉闷的压迫感,竟然消失不见了,如今的他只觉得一身轻松,仿佛就像,灵契消失了一般。
“这……这怎么回事?”
喜悦来得太突然,姜秋有点懵,他甚至都没看见梦歌是怎么帮他解除契约的。想他在无尽森林叱咤风云,竟然还没个魅厉害?
梦歌知道姜秋在想什么,依旧无悲无喜道:“有必要说明一下,你和那丫头的灵契并没有解除,只是那丫头决定放你走而已。”
姜秋更是茫然,什么叫白沐让他走啊?他忘了许多东西,让他建阵解阵、打打杀杀的还好,可灵契这块,他真是不甚熟悉。
但为了不跌分,姜秋硬着头皮装出一副懂了的样子,颇为骄傲的冲梦歌摆摆手,然后牵过阿凉的手。
刚转个身,就听他对阿凉道:“什么?你不懂?唉,我懒得解释,你问她什么意思吧。”
然后又推着阿凉面对梦歌。
阿凉一脸茫然:“哈?什么不懂?”
结果没说两句嘴就被姜秋捂着。
姜秋脸上满是嫌弃:“好好听好好听。”
阿凉完全没明白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此刻乖乖老实就对了。
于是梦歌就看见一双求知欲极盛的潋滟桃花眼和一双隐藏自己求知欲极盛的丹凤眼。
明明这场景滑稽,可梦歌心中莫名心酸,面上依旧一板一眼解释道:“结成灵契的过程中,契主和契灵相生相息,但契灵却不能离开契主距离太远,时间太久。但也其中不是没有变通之法的,只要契主愿意以血为媒,以灵温养,你们之间的这根线……”梦歌一顿,手微动,指了指姜秋身边一处空白虚无的地方,“就能一直延续。不然的话,你以为这么些天,这是在等什么?哪有什么能越过契主就解除契约的法子,不过就是等她妥协罢了。”
姜秋和阿凉都依着梦歌指着的方向,疑惑地看着那片虚空。
姜秋什么都没看见,但他知道,若沿着这个方向直直走过去,就是白府了。
“以血为媒,以灵温养,会对她有什么伤害吗?”姜秋沉声开口,他已经没心情装全知了。
梦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敛去神色道:“影响多少是有一点的,但只要你别胡闹,她就没事。”
听到梦歌这么说,姜秋放下心来。
此时此刻,白府内。
白沐收力,累得直接瘫倒在了床上。
她觉得自从自己认识了孟谌楚,灵力就总是濒临崩溃的边缘,如今连血都快不足了。
温养契灵增强契约效力这方法她以前看过,但没学。如今也是临时从书上学下来的,一时没把握好血的份量,再加上她的特殊体质,几刀下去,放了一整碗的血,腥冲味道让她捏着鼻子都快要呕出来了。
不仅如此,因为姜秋这一灵太过强悍,而她本身之前灵魂受损未曾完全复原的原因,以致于她不能用自己的灵来巩固这契约,但仪式开始了就不能结束,无奈的她,只能忍着恶心又割了自己数刀,生生是又放了两碗血才堪堪够用。
这是整整三海碗的血啊!
若是旁人一定早就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若是再弱一点的,估计到一半就翘辫子了。也就只有白沐这样体质的,此刻还只是苍白了脸。
白沐虽累坏了,但还是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笑笑笑……这有什么好得意的?!硬撑着放这么多血,体质特殊也经不起你这么糟践吧!海碗哪海碗!足足三海碗哪!明明受不了这味道还硬撑着,脸都恶心得惨白了!还笑……痴儿!”
翎儿幽怨的反复念着,从她进房门开始,已经叨叨了白沐半个时辰了。
“哎呀,翎儿你别说出来,我这是失血过多虚的,怎么可能是因为恶心?开玩笑……”
“哼!你这不是玩笑!你这纯纯粹粹是惊吓!你失血过多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就是恶心就是恶心就是恶心!”
“……”
白沐选择闭嘴,翎儿已经被她气得失去理智了,若再说下去,她怕翎儿就直接气得撅过去了。
翎儿本是不知道白沐作何打算的,她就是想来想去对白沐放不下心来,打算进白沐房间来看看她,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白沐蹲在地上面目狰狞的拿着匕首一下又一下划着自己的手臂。
当时翎儿差点吓坏了,急急忙忙的冲上去就要拦着白沐,差点就一不小心打断了白沐固契稳灵的仪式。
翎儿现在想想那个场面都心惊肉跳,也难怪她现在活像个小怨妇一般了。
翎儿啰啰嗦嗦又教训了白沐一个钟头,这才歇下来喝口水,白沐休息差不多了,这会儿正好赶上来狗腿的给翎儿倒茶。
翎儿真拿白沐没了办法,原来还指望着白沐长大了能懂点事,如今看来还是算了吧。
看着翎儿喝了茶以后没再啰嗦了,白沐又颇为狗腿的上前接下了水杯,笑眯眯道:“我们过两日去衢州走一遭,如何?”
眼见着翎儿眉头一皱,又打算啰嗦了,结果白沐急忙止住她话头道:“孟谌楚在那里。”
翎儿秒懂白沐什么意思:“你要去堵姜秋?”
“嗯。”白沐重重点了头,眼里都是熊熊的复仇的火焰。
开玩笑,人能白找吗?!首饰能白丢吗?!血能白放吗?!统统不存在的!!
“可你就确定姜秋会陪着阿凉去?阿凉好哄得很,说不定姜秋哄着哄着他们就从此不在江湖出现了,到时你这契灵,有和没就差不了多少了。”
翎儿说得很有道理,但白沐却胸有成竹的一笑:“不会,他骗我,但不骗阿凉。阿凉留了字条说去找孟谌楚,那定然是有姜秋承诺的,现在唯一棘手的,就是不知师父肯不肯放我去。”
“衢州……”翎儿低声呢喃,这个地名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忽然发现了什么,“这个衢州是哪个衢州?东澧的衢州吗?”
白沐仔细回忆一下,想了想好像孟谌楚确实是这么说的,她点头如捣蒜。
翎儿猛一拍手:“真是巧了!前几日我同管叔闲聊时,听他说,大人正为挑选去衢州的官员费神,一连十几日得了许多毛遂自荐都没下决定。”
白沐眼睛都亮了:“哪个衢州?”
夜半时分,一架低调奢简的马车停在了白府门口。
仆从伸手到马车边去,迎接车上人下马。
白黎一整日是脚不沾地,要么是处理一些急件,要么要应付官员的阿谀奉承和刻意为难。
王上生性多疑,已经多次明里暗里因为忌惮他的势力而暗自给他使绊子,虽然都被他巧妙化解,但长此以往下去,也不是办法。
好在不用多少时间,这君王,他就不用再卑躬屈膝的侍奉了。
从马车里伸出手拉住车外仆从的手。
这一下,他微微愣住了,下一刹那就温和地笑开了,一边出马车一边朗声道:“人找着了?怎的你竟然出来接我了?”
白沐的眼睛在夜色里弯成了个月牙儿,笑道:“那两个没良心的我不要了,只要师父你一个算了。”
白黎下了马车,看着白沐的浅笑晏晏。
他知道白沐这时同他说好听话,必然是有事要求他,只是这手心里握着个软乎乎的小手,白沐又笑得这么好看,他想着,就算被套也没什么不值了。
白黎拿过下人手里的红色纸灯笼,冲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小姐等会儿回,留门就行。”
下人们对于白黎白沐师徒两个如此亲近的样子,从来就是看惯了的,于是没什么好议论是非,毕恭毕敬地言声“诺”后,很快就都散尽了。
白府门前往西,有一条长长的小道,小道走到尽头又左拐好几次才能街市。
当初白府置办在这里,就是图这么个清静。
现在这夜色浓浓,这小道用来散步也是很好的。
白黎一手牵着白沐,一手提着灯笼,两人肩并肩慢吞吞的走着。
夜风凉,白沐披了件厚厚的披风,还拿了个暖手热乎的汤婆子,小脸缩在雪白的披风毛领下,暖和极了。
白黎调笑道:“这还没入冬,你就这么准备上了,那日后到了真正的冬日,你又当怎么办?”
白沐揉揉自己的鼻子,笑道:“无妨无妨,冬日就在家里,炭火棉被都准备着,绝不从屋里出来。”
两人就这么说笑着,一路走了挺远,然后又折返回来。
今夜夜色很好,四处也很安静,似乎天下独剩了他们两个,就这么悠然走在天地间,前尘,后事,都不必顾,因为牵着的手,所以他们也就只剩了彼此。
这等闲适,让白黎一天的心情都好了起来,笑着低头想与白沐说点什么,结果看见白沐的笑容,他的脑海中猛然就蹦出来一幅画面来。
是那日在南戚白沐送嫁子卿时,穿着那身酷似嫁衣的大红色衣衫的样子,火红温暖的一大团,就那么蹦进了自己的怀里。
不知为何,白黎少有的慌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