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剑的目光在龙军身上短暂停留片刻,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恰好与他对视。
龙军脸上没什么异样,只是规规矩矩地颔首示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屠里尘那几眼偷瞄从未发生过。
可李一剑心里却已起了波澜。
屠里尘这副模样,再加上这个突然出现的龙军……这里面,恐怕藏着他不知道的猫腻。
李一剑一时猜不透屠里尘这副神态究竟是何用意,不过经过先前的种种变故,他对屠里尘的信任早已跌落到了谷底。
此刻见他这般欲言又止,只当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动作,并未过多放在心上,目光很快便从他身上移开,继续留意着周遭密林里的动静,耳中捕捉着风吹草动的细微声响。
然而,让李一剑没有料到的是,就在队伍行至前方一处断崖附近时,异变陡生。
“咻——”
一道灰影猛地从旁边的密林中窜了出来,速度快得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带起的劲风扫得两侧灌木簌簌作响。
众人猝不及防,纷纷拔刀戒备,刀刃碰撞空气发出“嗡”的颤音。
待烟尘稍散,李一剑定睛一看,心头微沉——竟是一头三品真妖境初期的盘羊。
这头盘羊体型异常壮硕,堪比水牛,一身灰黑色的羊毛如同钢针般倒竖,尤其是头上那对弯曲的巨角,足有半人多长,尖端锋利如刀,泛着冷硬的光泽。
它此刻正大口喘着粗气,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铜铃般的眼珠瞪得滚圆,眼神中没有寻常妖兽的惊慌,反倒透着几分被逼到绝境的凶光,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群。
显然,它已经在这片丛林里潜藏了许久,将李一剑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交谈声听得一清二楚,此刻突然冲出,分明是早有预谋的反扑。
“戒备!”李一剑低喝一声,手中短刃瞬间出鞘,寒光一闪便挡在了队伍前方。
他能感觉到这头盘羊身上的妖气虽不算顶尖,却异常狂暴,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恶战,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才会选择这种玉石俱焚般的突袭方式。
眼看这群人正以扫荡之势朝着这片松林推进,盘羊心知自己藏身的乱石堆迟早会被发现。
与其缩在原地坐以待毙,被乱刀分尸,倒不如趁对方立足未稳冲出去拼上一拼,或许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说起来,天合宗这几日联合了鬼仙教与仙音阁两派势力,对摇篮山展开的大扫荡当真是声势浩大。
三派修士如同织网般铺开,几乎将这片连绵数百里的山区翻了个底朝天,连岩缝里的蛇虫都没放过。
原本栖息在摇篮山各处的妖兽们,在这般地毯式的清剿下早已是死伤惨重,近乎全军覆没。
平日里林间常见的狐獾、熊罴,崖壁上盘踞的蟒蛇、雕鹫,此刻要么成了修士腰间的战利品,要么化作了林间的腐尸,血腥味混着草木的腥气,在山谷里弥漫了好几日。
尽管三方人马折腾了这么久,始终没能找到“鸡哥”的半点踪迹,连一根妖毛都没搜出来,但整个摇篮山的妖兽群落却实实在在被他们彻底梳理了一遍——稍有灵智的早已拖家带口逃向了更深处的迷雾险地,那些行动迟缓或是心存侥幸的,则大多成了刀下亡魂。
如今的摇篮山,林间听不到鸟鸣,溪畔没了兽踪,处处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李一剑这些天来也斩杀了不少拦路的妖兽,从一品的山魈到二品的赤练蛇,刀光落处,早已对这类山野精怪的出现见怪不怪。
此刻见这头盘羊冲出来,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握紧了短刃,目光冷冽如冰——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又一头挡路的猎物罢了。
所以当这头盘羊怪猛地窜出来时,李一剑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惊讶,只是眼神骤然一凛,周身灵力已悄然运转,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在他挥剑斩向盘羊怪脖颈的同时,身旁的搜捕堂众人也纷纷拔刀上前助阵。
一时间,刀剑碰撞的脆响、盘羊的嘶吼与修士的喝声交织在一起,林间杀声四起,场面顿时变得有些混乱。
混乱之中,屠里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猛地从斜后方撞了李一剑一下。
这一撞力道不大,却恰好卡在他出剑的间隙,让他的动作微微一滞。
也就是这转瞬即逝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极为小巧的纸条,被屠里尘用两指飞快地塞到了李一剑的掌心。
李一剑反应极快,几乎在触到纸条的刹那,手指便下意识地一拢,将其牢牢攥在掌心,动作自然得如同挥剑时的惯性,丝毫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随即他心神一凝,体内灵力骤然爆发,剑光暴涨三尺,只听“噗嗤”一声,利落斩断了盘羊怪的脖颈。
温热的妖血溅了他半边身子,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屠里尘。
对方已退到人群后,低着头擦拭着刀上的血迹,仿佛刚才那一撞真的只是混乱中的意外,可李一剑分明瞥见他耳根泛起的红——那是紧张的颜色。
李一剑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纸条,心脏却不由自主地跳快了几分。
待硝烟散尽,盘羊的尸体被弟子们拖到一旁处理,众人稍作整顿,便又再次深入林子,踩着厚厚的落叶,继续着未完的扫荡。
队伍行进间,林间只有脚步踩碎枯枝的轻响。李一剑落在队伍稍后的位置,趁前方弟子注意力都集中在开路探查上,周遭无人留意的片刻,悄悄将攥着纸条的手缩进宽大的袖袍,指尖灵巧地挑开折叠得极为紧凑的纸角。
可当目光触及纸条上那几行潦草却透着急促的字迹时,李一剑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心头重重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纸条上的内容,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由不得不大吃一惊。
纸条上,屠里尘用最直白的话语写道:“速走!皇城之欲杀你,非仅监视!”
寥寥数字,却像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他一直以为皇城之的监视只是忌惮与试探,却没料到对方早已动了杀心。
更让他震惊的是,后面的字迹几乎要划破纸面,显露出书写者的慌乱:“林墨曾携灵石收买,我贪利,已将你行踪断续告之。今知其要下死手,属下良心难安。他们已经布了杀局……”
李一剑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被攥得发皱。
原来如此……难怪皇城之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难怪之前的围杀来得那般精准。
定了定神之后,李一剑暗中发力,袖中的纸条被他悄悄捏碎成粉末,混着指尖的汗湿滑落。
李一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前方看似平静的山路,眼底已多了几分冷冽的锋芒。
想杀他?没那么容易。
屠里尘在字里行间满是难以掩饰的懊悔,字迹因急促而微微发颤:他最初不过是想赚些灵石,换几本基础的修炼功法,改善一下自己在宗门里不上不下的处境,万万没料到一时贪念竟让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牵扯进了生死之局。
他还特意用粗重的笔迹圈出一句话:皇城之对李一剑的意图,从来都不是监视那么简单,从一开始,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尽管屠里尘也说不清皇城之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针对李一剑,但他在纸条末尾特意加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猜测:李一剑之前打听的那座“鸡哥”的坟墓,看情形是被人动过手脚,而动手的人,大概率就是林墨。
寥寥数语,却像数道惊雷在李一剑脑海中炸响。他之前那些零碎的猜测、莫名的疑虑,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搅成了一团乱麻。而似乎正是“鸡哥”坟墓被动手脚这件事,才真正彻底点燃了皇城之的杀心,让对方彻底撕下了伪装。
屠里尘在纸条最后坦言,他完全不清楚李一剑到底做了什么,也闹不明白这其中盘根错节的恩怨纠葛、是非曲直。他只知道,皇城之已经调派了高手在前方设伏,留给李一剑的时间不多了。
李一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猛地抬头望向队伍前方的密林,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却照不散他眼底骤然升起的寒意。
但屠里尘写下的字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恳切与急迫,绝非虚言。
他在纸条中提到,自己曾受过李一剑天大的恩惠——当年他在一次下山历练中遭遇重伤,是李一剑不顾自身安危,亲手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所以,像贪图钱财这种糊涂事,他或许一时脑热会做,但要他恩将仇报、参与谋害李一剑性命的勾当,是绝对不可能的。
屠里尘还在纸条上详细写了皇城之的部署:今天,也就是眼下,皇城之就会动手。到了下午时分,他大概率会接到调令,前往东南方与赵雪龙汇合,一同镇守那边的隘口。那里还有另一位金丹圆满的长老坐镇,两人会在东南方布下天罗地网般的防线。
届时,摇篮山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会被各派高手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连只飞鸟都难进出,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断绝李一剑的逃脱之路。
与此同时,皇城之还会下一道调令,以“北方出现妖兽异动”为由,让李一剑即刻赶往北方支援。
但这不过是个幌子,北方那片密林深处,早已被皇城之暗中设下了绝杀大阵,阵眼处更是埋伏了数名顶尖杀手,只等李一剑踏入便会瞬间启动,将他彻底困死在阵中,让他插翅难飞。
看完这些,李一剑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像是有无数冰针在刺,握着纸条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猛地抬眼看向身旁那些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搜捕堂弟子,心头像被巨石压住——到时候,这些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手下,这些平日里最信得过的兄弟,恐怕也没有一个能逃过这场劫难,注定要跟着他一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屠里尘在纸条上特意用墨笔重重描了几遍,反复叮嘱:一旦接到那道调令,说什么也不能往北方去,那便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他让李一剑届时务必直接朝着东南方突围,还特意标注了东南方防线的薄弱点。“只有在那里,我会想办法与你里应外合,拼尽全力为你撕开一道口子,”字迹因急促而显得潦草,却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如此一来,你才有一线生机可寻。”
李一剑将纸条凑到嘴边,用灵力引燃,看着它化作灰烬飘落在地。
风声穿过林间,带着草木的腥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东南方……屠里尘的话能信吗?可事到如今,他似乎已没有更多选择。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远处的屠里尘,恰好,屠里尘也正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如同两滴雨水坠入同一汪深潭。
就在那一瞬间,李一剑清晰地看到,屠里尘的眼眶微微泛红,眼角甚至还凝着几丝晶莹的泪光,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下闪闪烁烁。
那眼神里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火烧眉毛般的焦急,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恳切,全然不似作伪。
可这份对视仅仅持续了片刻,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
屠里尘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身旁那名与他一同行动的弟子——龙军。
他望着龙军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忌惮,眉头也微微蹙着,嘴角紧抿,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枷锁捆着他的手脚,让他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压抑。
李一剑的心沉了沉。
看来,屠里尘此刻的处境,比他在纸条上写的还要艰难。
能让他如此忌惮的,恐怕不只是龙军这一个“眼线”那么简单。
李一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脚下的步伐依旧沉稳,可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屠里尘的话到底该不该信?东南方的突围之路,是生路,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而队伍前方的密林,依旧沉默地铺展着,像一张看不清尽头的巨网,正缓缓收紧。
李一剑瞬间便明白了过来。想来正是因为龙军在一旁盯着,屠里尘早已被人暗中监视,成了笼中鸟。
即便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自己说,有无数内情想剖白,此刻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半个字都不敢明说。
他方才塞纸条的举动,已是拼着极大的风险,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信息,生怕一个不慎露出破绽,不仅救不了自己,反而会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林间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带着草木的清苦气息,可李一剑的心头却像是压了块巨石,又沉又闷。
屠里尘那含泪的眼神,还有他频频看向龙军时的忌惮与挣扎,都在无声地印证着纸条上的内容,也让这场即将到来的杀机,显得愈发真实而迫近,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密林深处扑出来。
李一剑摩挲着腰间的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冷静。
心中正飞速地盘算着:调令何时会到?北方的杀阵藏着多少人手?东南方的突围,屠里尘又能有几分把握?
这些天来,他带着搜捕堂的弟子们在这片密林中仔细搜寻,表面上是为了完成天合宗交代的任务,摆出一副要将山林翻个底朝天的架势,剑指那些逃窜的妖兽。
可实际上,他的目光从未真正局限于此——他一直在留意周遭的布防,暗中记下各处的地形与路径,甚至悄悄观察着同行弟子的神色举动。
如今想来,那些看似无意的观察,竟成了此刻唯一的依仗。
他一边假意执行任务,挥剑斩落挡路的荆棘,吩咐弟子们仔细搜查石缝与树洞,一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四周——哪里的巡逻队伍换防最勤、脚步声最密,甚至连林中几处被藤蔓遮掩的隐蔽山涧、长着迎客松的陡峭崖壁,都在心里一一做了标记。
他很清楚,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可能到来的变数铺路。
默默探查着天合宗这次大扫荡的兵力部署,像在心里画一张无形的舆图,暗中勾勒着若真到了需要脱身时,该如何绕开重兵把守的要道、借地形遮掩行踪、寻得一条生路。
而此刻,看着屠里尘站在队伍边缘,时而低头踢着石子,时而抬头望向自己,那副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挣扎的模样,李一剑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纠结。
屠里尘在纸条上写得恳切,字里行间的焦急与愧疚似乎都能透过纸面传来,连那微微发颤的笔迹都透着真诚。
可经历过被暗中监视、被同门算计的种种,他心里早已竖起了一道墙,实在难以轻易对谁敞开心扉,更别提全然相信。
他攥了攥腰间的剑柄,指腹蹭过冰凉的剑鞘花纹。
屠里尘的话若属实,东南方便是唯一的生机;可若这又是一场圈套,那等待自己的,便是万劫不复。
林间的风又起,吹得树梢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
李一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眼下没有时间犹豫,他必须尽快拿定主意,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身后这群尚不知情的弟子。
屠里尘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皇城之设下的又一个圈套?李一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觉得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密密麻麻的线头缠绕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时间一点点推移,林间的光影渐渐西斜,转眼便到了下午。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林间的风似乎也带上了几分燥热,吹得人心里发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密林深处传来,伴随着枝叶被粗暴拨开的“沙沙”声,打破了林间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