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设宴这些年并不常有,一来是因为皇帝病重,他要处理的政务颇多。二来就是设宴难免铺张浪费,他身为太子,必须做个勤俭的表率。
此次设宴,为的是替五皇子的接风洗尘。五皇子周琮半月前在北境大捷,一举击退进犯边界的敌国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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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丸子自从到了洛都地界,在人前基本都是隐匿状态。
郭九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养一只小浣熊当宠物,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这个问题的根源。
是以陈曜进门的时候,四喜丸子瞬间消失。
不知为何,郭九感觉陈曜的目光停留在他肩上许久,四喜丸子被盯的害怕,轻悄悄的落在一旁的桌上,躲在郭九身后。
陈曜今日为了赴宴穿了件华贵的衣服,庸俗的丁香紫也遮挡不住英俊的少年气性,他下颌线分明,长发绾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
郭九倒是一贯的清淡风格,依旧是藕色素衣,只是衬着他的气质更加清冷。
“你真的带我一起去?”郭九昨晚想了想陈曜这几天的态度,还是有些不信,“莫不是把我扔在屋外,隔着门的那种陪同吧?”
“想什么呢?”陈曜理了理衣服的褶皱,“不过,你见太子不会是想说那……异象吧?”
郭九凝了眼神,“你果然看得懂!”
“我劝你不要说。”陈曜正色道。
“为什么?他命在旦夕,我得提醒他做好防备。”
“这些话不该由你说,大周设有司天台,星象上的预示自有他们那群老学究去说。”陈曜顿了顿,“而且,这些话你肯说,只怕太子还不肯听呢。”
郭九有些糊涂,“什么意思?”
“生对于人们是希望,死就是恐惧了。”陈曜的眼光落在郭九的眼眸上,心头微微触动,“没人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尤其是马上就要死。”
郭九若有所思。
“不过时机合适,我会向太子引荐你的。”
郭九浓密如扇的睫毛轻闪,心想,陈曜之于他总有一种相熟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那种感觉让他无端的就想亲近陈曜,可是陈曜的言行又让他不敢过多的去相信。
很矛盾。
郭九斟酌着用词,许久才认真地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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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设在云陵台,那是洛都中最大的酒肆。
大厅宽敞气派,从主桌沿至门口,加上二三层的连廊,能坐下上百人。正中有一舞台,四周挖了凹槽,引入水源,开满了朵朵白莲。这白净的颜色冲淡了整座酒肆铺天盖地的红,赏心悦目。
时有美人立于上舞,风华绝代,名动四方。
他们到的时候,时候还尚早。
从来这种宴会,身份越低,来的就得越早。
郭九知道陈曜在太子府有说话的分量,毕竟那天晚上骆宁一句话就能把身为“刺客”的郭九带走,还不用过多交代解释。
那只能说明,陈曜是有意来早的。
随着陈曜一声有事,离开坐席,更加印证了郭九的想法。
“四喜。”郭九悄声喊一旁的四喜丸子,那团棕毛三步两步跳上郭九的肩膀,“跟着陈曜看看他去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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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陆续续的进来了一些穿着朝服的小官,他们大多都是三十来岁,年轻一辈。彼此间熟络的大人长大人短奉承着,坐在了靠门的一边。
郭九从那些人身上挪开眼光,他们对面坐着品阶稍高一些的官员,三三两两正吃着果盘谈论些八卦。
大抵是哪家王爷娶了侧妃,又或者是勾栏新来了什么姑娘等等。
郭九听了一会也没捕捉到有用的信息,只得做罢。
屋外天色渐沉,云陵台内喧闹非凡,皇家马车经停在大门前,穿着暗绛红色云纹衣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像骆宁一般带着刀。
那群小官们统统起身,拜道:“见过瑾王。”
瑾王轻轻点头,径直越过他们往里走来。他落座在郭九对面的第一排,见郭九正盯着自己看,他举起酒杯示意,有些询问的意味。
郭九匆忙低下头,这个朝代尊卑有序,他如此盯着人家看,有些失礼。身旁软垫上散开一叠衣角,陈曜坐了回来。
“小九?”陈曜喊他,“怎么了?”
郭九抬头,干净的眸子对上,有些无措。
“我刚才盯着二皇子看了好久,被他发现了,是不是有点没礼貌?”郭九担心的问。
陈曜顿了一下说:“二皇子前些年被封瑾王,是除太子外风头最盛的。这恐怕避无可避,得过去打个招呼。”
他拉起郭九,往对面走去。
“见过瑾王。”陈曜作揖,一旁的郭九也无声的配合。
瑾王笑道:“这位是?”
陈曜也笑,却比周松的笑容真一点。他说:“书童。”
瑾王看向郭九,打量着:“陈半仙果然眼光不差,书童都要选个标致的美人。”
“从老家过来,不太懂规矩,还请瑾王见谅。”他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杯酒,饮尽,“就当赔礼道歉了。”
“哈哈哈哈哈,真难得见你主动喝酒。” 瑾王说的随心,好似真的不太在乎,“罢了,我还想寻你帮我占几卦,怎么会怪罪你家书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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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怪腔怪调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哎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本王也听听?”
瑾王转身,面上虚假笑意不减,更是弯了眼看着那人说:“三弟,你何时来的?”
来的这个胖乎乎的男子个头比瑾王矮多了,一身金丝线勾勒的华服被撑满,下巴叠了两层肉。
正是三皇子,去年刚封璠(fán)王。
璠王手里捧着一把瓜子,正嘎嘣嘎嘣地嗑着。他凑到瑾王身边,“就在你前后脚到的。二哥真悠闲呐,要瓜子吗?”
瑾王摇了摇头。
璠王转头看陈曜,”哟,陈半仙,要瓜子吗?”
“瓜子就不必了。”陈曜笑着拒绝,“璠王最近若有空,咱们倒是可以一起听戏去。”
璠王一笑脸上就堆肉,五官都不太分辨的出,略显憨厚可爱的模样。他说:“好啊,陈半仙邀约,我自然是要来的。”
陈曜礼貌的又是一揖,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三皇子长得真福气啊。”郭九感叹道,他对肉乎乎的东西很有好感。比如他的小浣熊,就被养的很肉,捏起来的时候很舒服。
陈曜轻扫了一眼那个小胖子,说:“你得叫他璠王。”
“哦,璠王。”礼数可真多。
“别看璠王长得人畜无害,害起人来心思也不少。”陈曜轻声说,他们周围还没坐人,也不怕被听去。
郭九有些惊讶道:“我以为瑾王那样的城府才深。”
“和瑾王自然是没法比。不过,这次五皇子周琮被派去北境就是璠王的主意,为了让人有去无回。”
侍女们把冷菜先端了上来,郭九不知为何,没有吃的心思。他低沉道:“他为何要针对周琮?”
“璠王和五皇子周琮不合,洛都无人不知。两个人都是风月场的老手,偏偏见不得对方好。”
陈曜夹起了一块牛肉片,吃的津津有味。
他一天没吃东西了,云陵台又是出了名的酒肆,饭菜都是大厨掌勺,人间美味,他才不会错过。
郭九做着书童该做的一切,给他斟了杯酒,递上前。
陈曜顺手接过:“此次周琮回来就该封王了,多少眼睛看着呢,真是可怕。”
他说这话时,郭九只听出了嘲讽意味。郭九问:“那瑾王呢?”
“瑾王……势力仅次于太子殿下,最好不要招惹。所以刚才带你过去打招呼,希望他别惦记着你才好。”陈曜语气冰冷,若是瑾王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自己只能招惹一下了。
“惦记我?”
“他们玩的脏,你虽无心,他们有意。所以最好不要抬头看他们。”陈曜好心提醒,郭九听完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为何与我说那么多?”
郭九想起来,这一下陈曜居然给他交代了三个皇子间,明里背里的关系。他好像看透自己来洛都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太子,找出谋害太子的凶手,所以直接科普了太子的关系网?
可是,这可能吗?
难道自己什么时候说漏嘴了?
郭九仔仔细细回想,他每时每刻都在扮演书童的角色,完全没露馅啊。四喜丸子也没现形过。
在来来往往的觥筹之间,郭九在脑海里思考着无数种可能。
“等等,陈半仙?”郭九诧异。
“怎么突然这样喊我……”陈曜不解。
郭九问:“你算卦很准?”
陈曜自得的点头:“不错。”
“你……不会是算过我吧?”
不然怎么解释陈曜好似看穿他心思一般,不然怎么解释陈曜要给自己科普这些人,没道理啊,他就是一个小书童?!
陈曜好半天才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算你作甚?”
好像真的很好笑,陈曜笑了老半天都停不下来。郭九被他笑的耳朵泛红,有些不好意思,颇有点自作多情的模样。
“你别误会!我不是问你算没算过我的生辰八字!!”郭九两眼一黑,他和陈曜之间的误会真是只增不减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算算,”陈曜装模作样的从兜里拿出一叠纸,“算算咱两生辰八字合不合。”
“……”郭九是做了什么孽得罪了这个祖宗。
“当我没问!”郭九一把夺过他的纸,塞进自己衣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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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到——”
洪亮的一嗓子穿破喧闹,云陵台门外一排骑兵开道,四匹雄壮的马拉着金贵的马车行至门前。
身穿暗黄色龙纹袍的太子与粉衣的太子妃携手走下马车。他们身后还有一位身披玄甲,英气逼人,是五皇子周琮。
三人一同入内,众人起身拜道:“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摆了摆手:“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在云陵台设宴,为的是给五弟接风洗尘。此番北境大捷,理应庆贺。诸位只需玩的尽兴。”
说罢他同太子妃一起举杯,众人亦回举酒杯,一同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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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开始了一会,瑾王起身笑着说:“五弟,你立了大功,二哥给你准备一个礼物,你保准喜欢。”
周琮年岁不过二十出头,身材魁梧,他把头盔放在桌旁,丝毫不拘泥于形象。他激动地问:“是何物?”
瑾王一掌手,从侧边走出十来名穿着暴露的舞女,水蛇腰扭动而来。她们脸上带着迷人的妆,掩面轻笑,媚眼抛向周琮。
随着音乐声响起,那群女子开始跳起了时兴的东歌舞。
陈曜靠近郭九,凑在他耳边说:“这就是周琮的弱点,好色。色字头上一把刀,他迟早会死在这把刀下。”
郭九朝周琮那看了过去,果真对上一张如痴如醉的脸,仿佛陷进欲望的泥潭中不可自拔。
在琵琶的琴声中郭九理解了那句话,这是瑾王的刀,用来杀周琮的刀,只是伎俩太低级,周琮只要不笨都不会接。
郭九又看向太子,太子和太子妃在低声的说些什么,看神情好似在点评着这支舞。
看来,这只是周琮一个人的弱点。
一舞曲尽,瑾王又敬向周琮说:“这些舞姬是我特地寻来的,技艺都是上等,五弟喜欢明日便送到府上。”
周琮举杯回:“多谢二哥好意,我府上到底是比不上二哥的气派,还养着一堆舞姬呢,只怕再养就揭不开锅了。”
瑾王早已料到如此明显的刀,周琮不会接,他们对着喝完酒,便不再交谈。
郭九说:“看来,这把刀砍空了。”
陈曜以手撑额看他:“人也不会只有一把刀。”
郭九跪坐在垫上有些累,他感觉到腿上有爪子踩过,是四喜丸子终于回来了。
四喜丸子有些紧张的凑到郭九耳边:“小九,大事不好!我刚才找半天才找到陈曜,没找到,但是我在二楼隔间里看到有弓箭手!他们说陈半仙吩咐的,准备今晚行刺!”
什么??
郭九闻言转头看向陈曜,彼此对上目光,陈曜坦荡的看着他,迷恋的看着他,仿佛他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珍宝。
珍宝却冷漠的开口道:“你的刀,今晚又对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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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油诗一首附上:
太子是个老大哥,面上仁慈话又多,
二弟瑾王阴阳嘴,手段残忍心思鬼,
三弟璠王油腻腻,尽耍丢人小把戏,
五弟周琮好色鬼,手握兵权招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