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荷唇角笑容忽然收敛,别过头,神色灰暗了下去。
她的父亲,那个被多少警察视为标杆的英雄人物,那个支撑着她一路咬牙考上名校警察专业的残疾男人,那个曾经把她架在脖子上绕着操场能跑十圈、而今只能坐在轮椅上侍弄花草再也无法站起来雄姿勃发的父亲。
她一阵心痛,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沈秉。
沈秉立刻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再看谭荷面色忽然灰白下去,便想到像谭前辈这样优秀的警察,如果还活跃在一线的话,应该早就能名扬全省甚至全国才对,可是这些年来他却很少很少听到谭前辈的消息,只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就再也没见到过谭前辈,而父亲对此闭口不谈,只让他不要到处去问。
“谭前辈,现在还好吗?”
谭荷毕竟心志坚定,很快微微一笑:“挺好的,我爸他···几年前出了点事情,腿断得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局里就让他提前退休了,他以前就喜欢养花弄草的,现在有空了,把什么花草都养了一遍,在家里都开了个小花园了。”
她语气轻松得几乎令人觉得是在故作坚强。
沈秉抱歉的说:“啊,真对不起,像谭前辈那样的英雄人物,一定要承担很多重大任务,他真厉害,我有空能去看望他吗?我也喜欢养花!我在家里养了一阳台的兰花呢!”
谭荷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太可以了,我爸最喜欢兰花,好像是说这个花的寓意特别好,哎呀不过我不懂这些啦······”
沈秉笑笑:“兰花品性高洁,正适合谭前辈!”
等到案子聊结束了,谭荷留了联系方式给沈秉,方便以后发现新线索再交流。
沈秉一开始坚持要开车送她:“你一个女孩子这么远路赶来,这还飘着雨呢,我送你回去!”
谭荷笑着坚拒:“现在高铁多方便啊!不用送不用送,不用那么客气,我可知道你也是你们局里的大忙人呢,走不开,别客气了!”
她体力好,也压根不介意淋点小雨,本想着直接走到高铁站也就几十分钟的路程,没想到刚出江城市公安局的门,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停在门口。
好几天没见的徐敬则一看她出来了,赶紧撑着伞过去帮她遮雨,担心问道:“怎么没打伞呢?江城市这边经常下雨,下次出来要记得看天气预报啊。”
谭荷还记恨在心他那天在警局里和她争吵,撇了撇嘴:“我粗心,我不介意淋雨。”
徐敬则好脾气的笑了笑:“行,反正我细心,我帮你看呗。”
谭荷挑眉问他:“这么忙还专门来接我?你不生我气啦徐总?”
徐敬则给她打开车门,细心的给她系好安全带,附在她耳边说道:“我才不要因为工作和自己女人生气,你也别想再拿工作跟我吵,我再也不跟你吵了。”
谭荷脸色红彤彤的瞪了他一眼,转而等到他去开车了,低下头甜蜜蜜的一笑。
虽然她粗心又容易犯倔,但是她男朋友细心又包容。
当初两个人刚在一起的时候,谭荷经常因为出任务耽误了约会的时间,甚至有的时候根本记不起来还有个约会在,每次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又是道歉又是要请客,但是徐敬则从不因为这个和她生气,一直都是体贴的让她坐下来好好歇一会儿再说话。
直到有一次谭荷在任务里受了伤,任务一结束一看手表都已经比约会的约定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了,才赶紧赶去约定的地方,任务中全身心紧张投入,任务结束后又马不停蹄的赶路,全程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胳膊上被刮了一道血痕出来——
徐敬则第一次生气就是因为她连自己受伤了都没意识到:“都出血了!怎么不赶紧去医院包扎一下,还来这儿干什么?跟我电话说一声不就好了?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粗心?”
谭荷从小到大调皮惯了,压根儿没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直接掏出卫生纸擦了擦,随意道:“没事儿没事儿,明天就结疤了,用不着去包扎,咱们去哪儿啊?”
徐敬则脸色前所未有的坚硬,拉起她的手直接道:“去医院!”
他对她说:“我不介意你突然有事,我不介意等你多久,我也不介意你放我鸽子,我只介意你安不安全好不好,所以不要再有下次——让我知道你不把自己当回事,我会生气。”
从一开始,他就对她有着成熟的包容和坚定,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他一直有自己的原则。
能够被包容,被管教,实在是一种幸福。
谭荷转头望着他因为把伞都留给自己而被雨淋的微湿的头发,一向大大咧咧的心里温柔起来。
上次的事情也不光是他的错,要不是她那么倔,他也不用动气。
她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情不自禁抬手轻轻拨弄了下他额头碎发,也表明态度:“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下次我一定更小心,尽量不受伤啦,上次真的不能怪我,情况那么紧急,小影又是我好朋友,那个男的直接举着铁棒往她脑袋上敲,我怎么能看着她出事儿呢?下次我会更小心,不叫你这么担心。”
徐敬则握紧她的手,微微磨挲她手指间的茧子,叹了口气:“怪我,我不该因为你工作的事和你生气,我该多想着保护你。”
磨挲着谭荷的中指,他忽然想起上次看到澹影的手上似乎已经戴上了和周隽同一款式的戒指,再看着谭荷空空如也的手指,原本一直未说出口的念头,从他口中开了出来:“谭荷,你最近有空的话,和我家人一起吃顿饭好不好?让伯父也过来,我妈妈一直说,要好好看看你,我也想让你们见见面。”
谭荷一愣,想起之前在徐敬则的公司里见过他妈妈,好像他妈妈对她也不算是很亲切吧,一听到徐敬则这么问,下意识的就有点儿抵触:“不用吧····你不是也见过我爸爸了吗?我爸爸挺喜欢你的。”
徐敬则温声道:“可是总要有这样一步,澹影都答应周隽的求婚了,我当然也想能为你戴上戒指,可是我得尊重伯父的意见,两家人先一起吃顿饭,这样我给你戴戒指才名正言顺,你说呢?”
谭荷又是一愣,红着脸把手抽回来:“我才不要戴戒指·····我粗心大意的,又老是出任务,把戒指弄丢了怎么办·······”
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看来并不讨厌他这个提议。
徐敬则微微一笑,语气轻松:“不要紧,我们先买十对戒指好了,你丢一个我们换一个戴,正好还能换一换款式。”
谭荷瞪他一眼:“奢侈!败家!我拒绝!”
徐敬则笑着捧起她的手落下一吻:“那我就当你答应咯,你和伯父看好时间告诉我,我来安排吃饭的地方。”
这是谭荷第一次正式的和徐敬则母亲见面,虽然逃避不是她的风格,也知道这一步是她和他迟早要走的一步,但是她不能不紧张。
澹影奇了怪了:“你不是对长辈挺有平常心的吗?怎么这么忌惮他妈妈呢?”
要知道谭荷以前上学的时候那可是出了名的顽皮捣蛋,敢和男孩子一起爬墙翻过去,还恶作剧的把班主任秃顶的肖像画画在后黑板上······
谭荷耷拉着脸趴在桌子上,苦恼的说:“其他人又不是一定要喜欢我才行,可是我得让他妈喜欢我呀!唉,你都不知道上次我去公司里找老徐,碰上他妈妈,他妈对我那个态度,简直就像是压根儿瞧不上我,都没问我几句,简直完全没把我当成她儿子的女朋友看,唉,你说他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职业啊······”
澹影想了想,分析道:“你想啊,如果他妈妈很介意你的职业,那这次吃饭你就能判断出来到底是不是这么个问题,判断出来了才好解决呀,如果他妈妈不是介意这些东西,只是单纯的和你不熟所以不太和你说话,那你就可以放心的跟她好好相处了,毕竟老徐这都认定你了,他妈妈一定也很想跟你好好相处的,所以你别愁,老徐让你们一起吃个饭挺好的呀。”
谭荷重重仰头长叹一声:“你说得对!”
澹影上下打量了下她这一身利利落落的黑T恤工装裤,还有随意得不行的凌乱短发,斟酌着说:“不过——”
谭荷立刻问:“不过什么?”
澹影用下巴冲她点点,提点道:“你这一身儿确实不太适合去见家长,跟个假小子一样,徐敬则喜欢,他妈妈就不一定了,还是打扮得稳妥点,你自己觉得呢?”
谭荷狂猛点头:“对对对稳妥点!”
然而真的拉开了衣柜,谭荷悲哀的发现,自己别说有女人味适合见家长的衣服了,自己压根儿连条裙子都没有——
她立刻给‘长辈心中最适合做儿媳妇第一名’澹影同志打电话:“澹影同志!紧急状况!组织需要你的帮助!”
好在有澹影这号军师在,有条不紊的带她先去整了整头发,把一头凌乱短发整理得干净流顺,又在发尾处烫了一点微微的卷,看着十分时尚清爽。
接着带谭荷去了一家她自己常去的商场,选了几个轻熟风的品牌一一带谭荷去试了试,几条裙子上了身,最终选中一条鹅黄色吊带长裙,配白色流苏针织开衫,本就高挑的谭荷穿上一双低跟米白色蕾丝单鞋,望着十分窈窕靓丽。
谭荷嘚瑟的转了个圈,瞟着镜子里那叫一个有女人味的自己,对澹影同志竖了个大拇指,佩服道:“老妹儿,妥当!”
徐敬则订的地方是一家气氛很好很幽静的私家菜馆,但是距离谭荷父女的家有一些远,所以提前开车来接。
谭政虽然站不起来,但也为了今天老早起来,把自己收整得庄正笔挺,面容清瘦但五官豁达,远远望去气度斐然,令人不禁礼貌起来,又心里觉得可以亲近。
别人虽然瞅不出来,谭荷可是知道自家老父亲今天起了个大早,又是刮胡子又是穿衬衫的,明显是很看重这个事儿,她笑眯眯地蹲下对父亲说:“哎呀您长得帅也没用,还是得您女儿漂亮可爱有魅力才管用嘛!您别紧张,反正有老徐在呢么不是?”
谭政笑呵呵的抬手刮了下女儿的鼻子:“咱家你妈妈走得早,就我一个大人,当然得给你撑点面子,不能叫人觉得你出身家庭不好,得让他们知道,咱们家里还是有人的,他们才不会欺负我闺女儿。”
谭荷被老父亲这番话说得眼眶一酸:“谁敢觉得我出身不好?!我爸爸是英雄!再说了,谁敢欺负我呀?我打得他满地找牙!您平时不是都不管这些虚的吗?怎么今天想这么多?用不着的,我不用这些的。”
谭政当年正在事业顶峰上从一线退了下来,一双腿拖累他后半生,他当初的雷厉风行都被时间和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打磨成了温煦笑容,当年从来不屑于考虑的事情,如今为了女儿也都一一在心里琢磨了几千遍。
他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没办法,爸爸现在就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这么个亲人,当然要为你考虑清楚,只要他们对你好,能让你高兴幸福,爸爸什么都不会要求的,什么车子啊房子啊彩礼钱啊,都用不着,徐敬则人是靠谱的,今天就见见他那边的家人,只要人家对你好,你跟人家相处得来,我就放心了。”
谭荷想到徐敬则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温柔,顿时有了信心,对父亲保证道:“我会和他们家人好好相处的,他也会帮我的。”
徐敬则开车到了之后,先是进门问候谭政,又十分小心的把谭政安排到了车上提前已经准备好的残疾人预留空间,是他把后座给改了,留出了地方专门用来放谭政的轮椅,省去很多麻烦和尴尬。
谭荷惊喜的望向他,他一向都比她考虑得更为细心全面。他对她微微一笑。
到了吃饭的地方,徐敬则亲自推着谭政下车,速度平稳,一路有说有笑到了包间门口。
刚一推门进去,只见徐敬则母亲早就等在那里。
徐琳今天穿得珠光宝气得更甚于当时第一次见到谭荷的时候,整个人高高盘发,面容雍容,妆容从头到尾无一处不精致,身着高领黑色修身长裙,披着正红色的披肩,颈上挂着一串色泽优异的珍珠项链,耳畔也是大大的珍珠坠子,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羊琼皮的高跟鞋,整个人不像是来吃个饭见个面,倒像是刚从某个大型商业晚宴上退场——
徐敬则见到这样的母亲似乎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哎呀妈你来这么早?今天您可真漂亮,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谭荷爸爸,河海市公安局的老刑警,公安局的没有不认识谭前辈的!伯父,这是我妈,也是做生意的。”
谭政点头笑笑:“您好,很荣幸认识您,是我腿脚不方便,麻烦敬则去接了一趟,真不好意思,没让您等太久吧?”
按照社交礼仪来说,徐琳作为女士,此刻应当过来主动伸手问好才对,毕竟如果女士不伸手的话,男士不知道这名女士是否介意握手?所以一般都是女士主动伸手。
加上谭政腿脚不便,更应当由徐琳主动过来才对。
然而徐琳只是远远地坐在原地,客气地笑了笑:“哪儿的话,我也是刚到没多久,敬则你真是的,既然人家腿脚不方便你干嘛还麻烦人家过来这一趟?太麻烦人家了。”
这话一出,徐敬则和谭政的脸上都是一僵。
什么叫做‘干嘛麻烦人家过来这一趟’?
难道她不知道这顿饭是包含了什么含义吗?
难道她不知道这顿饭是为了两个孩子必须吃的吗?
她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没必要和谭政吃这顿饭。
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谭荷傻乎乎的没听出来对方话里有话,也没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不悦和排斥。
谭政毕竟是静水流深的人物,即使听出了这层意思也脸色不变,笑意未减。
而徐敬则在商界拼搏数年,也早就练就出应对自如的本领,虽然被自己母亲下了台面,脸色一僵,但还是很快就有招数应对,笑道:“哈哈,那这顿饭您请了吧,当做是您的诚意了!”
徐琳依旧是客气矜贵的笑笑:“可以啊,这有什么。”
四人环桌而坐。
谭荷坐在父亲和徐敬则中间,徐琳也是坐在儿子和谭政中间。
从点菜开始,气氛就开始不对了。
徐敬则把菜单给两位长辈让长辈先点,谭政本着女士优先的礼仪原则把菜单放到徐琳跟前,徐琳却直接把菜单推了回去,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点吧,这家菜我都吃腻了,他们家价格虽然很高,但是也算是做的还不错,谭先生之前应该没怎么来过,这次就你先点吧,多点一些,反正我们家也不差这点钱。”
这话蔑视得太过明显,几乎就差直接说‘我们家比你们家有钱’了,就算是谭荷这样没城府没心计的人都听出了这层意思,下意识的就想反驳说‘我们家也不缺这点钱!’却被父亲桌子下的手一下子摁住了,不许她擅自乱动。
谭荷愤愤不平的咬着唇不解的瞪着父亲摁住自己的手。
谭政的脸色却根本没变,还是温和的笑着,好像根本没听出来对方是什么意思一样,即便这话明显得连徐敬则都脸色变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父亲这样无波无澜的话,谭荷都替父亲委屈得难受。
父亲年轻的时候,身为市局里的精英刑警,一线人才,多么鲜衣怒马,多么爱憎分明!
即便是父亲出了事,被迫提前退休之后,对于各种事情也绝不含糊,对谭荷的工作指点得一向清楚明白,绝不含糊了事。
如今却为了女儿的幸福,把自己胡乱糊弄过去,只为了这顿饭能好好的吃下去,为了女儿不至于因为自己而觉得为难。
父亲在为了她委曲求全。
点了菜之后,聊起双方的家庭,徐琳就更是幺蛾子频频出——
“我们家敬则爸爸过世得早,没办法啊,老天爷见不得人太好,不过敬则爸爸也是对得起我们母子俩了,留下来的东西够我们俩吃一辈子用一辈子的,人呐,重要的也不是活了多久,还是得看能给妻儿留下什么才是最实际的。”
她有意瞟了一眼谭政的腿,问道:“不知道谭先生之前有没有交养老保险啊?现在提前退休了,福利还在吗?毕竟国家也不养闲人嘛,养老这事儿还是得看之前贡献了多少,国家才给你多少,是这样吧?”
谭荷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可是父亲牢牢地摁着她不许她发火。
谭政笑着说:“是这样,国家每一笔钱都是要给人民交代的,当然不能乱花,我们当警察的算是公职人员,能有一些保障,该有的国家都保障到了,反正我们也不指望大富大贵,不拖累儿女就行。”
徐琳‘哎哟’了一声,不赞同的说:“这也要分人,有的家庭是想着不拖累儿女就行,但到底拖不拖累也不是他说了算的,毕竟人老了之后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尤其是您这·····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事论事,您这肯定每年检查呀什么都得花钱嘛。有的家庭呢,根本就不用考虑什么拖不拖累的事情,反正给儿女挣到的都挣到了,像是我们家,等到我以后去见他爸了之后啊,我现在手上的公司可不都是敬则的么?可得给他找个贤惠的、知道疼人的,您说是不是?”
谭政望了一眼女儿,淡笑着说:“我家女儿平时大大咧咧,但真要在一块儿,她知道疼人着呢,对我也很孝顺,知道孝顺人的孩子都是会疼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