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浓厚的雾气从山间弥漫出来,一辆马车驶出林间的小路,径直往官道走去,咯哒咯哒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声悠悠传来。
驾车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的衣服都打了几个补丁,懒洋洋靠在车厢上,一手甩着马鞭,一边侧着头往里面说着话。
“醒了么?”
车帘被人从里面撩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探出头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色,摇头说:“没有,你给我的药都给他用了,还是没醒。”
“不用着急,回去以后我再给他扎扎针,伤的不重不会要命。”江泱让她坐回去,山里雾气大,打在身上一会儿就能把衣服湿透,他自己穿着斗笠不碍事,江宛儿瘦瘦小小的,冻着了可不是小事儿。
少年有些不太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扁着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小声嘀咕道:“师傅,我一定要扮男孩子么?”
江泱叹了口气,无声点了点头,江宛儿便放弃了挣扎。
倒也不是江泱特意要求,而是因为府衙里都是男的,她一个女孩子总不太方便,思量之下,二人决定女扮男装。
“你想好了,这乱世救人不如不救……”江泱偏头往车厢里看了一眼。
“我明白。”江宛儿知道他说的是救下的黑衣人。
谁也不知道救下来的这个人是个什么人,会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看这人的行头和伤势,来历绝对不简单,之前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说,总不至于牵连了别人,但是现在不同,她有师傅,还有整个历阳府衙。
“等他醒了就让他走吧,咱们就当给自己积了阴德。”
江宛儿释然的说,她头一次出桃源村,看哪都好奇,起了雾的山间小路美的像水墨画一样,又把小窗给撩开了一条缝隙,扒着窗台只露出两个眼睛去瞧。
“冷……”
忽然,身后那人动了一下,呓语般吐出一个音节。
江宛儿赶紧将帘子往下压了压,把风彻底挡住,转过身将被子给他盖好,小声问:“你醒了么?”
那人没说话,但英气的眉毛却皱了起来,面色隐隐露出烦躁,江宛儿盯着他的脸,心说你还烦,我伺候你半天都没喊累呢。
“醒了?”江泱听见动静,回头问了一句:“醒了就把红色瓶子里的药给他吃了,补气生血的。”
江宛儿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药瓶,打开取出一粒药丸。
“壮士,配合一下,吃个药……”江宛儿跪坐在他身侧,俯下身横过他的上身去抬他的头,这人看起来并不胖,可一身都是腱子肉,如果他不配合,江宛儿一个人根本抬不动,废了好大劲才将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以半抱的姿态将他固定住,然后擦了擦汗,腾出手去拿水杯。
“你怎么这么沉。”江宛儿抱怨了一句,拿着杯子的手和黑衣人的胳膊比了比,好嘛,自己小臂还没人家手腕粗,看来还是得多吃点才行。
叹了口气,江宛儿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刚准备去掰他的嘴,拿着杯子的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
杯子晃了一下,撒出几滴水花。
江宛儿吓了一跳,故作镇静的低下头,正对上那黑衣人冷若寒星的一双眸子。
虽然他的表情很不善,但别说,这人长得确实不赖,江宛儿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并没有表现出害怕和畏惧,一个病号而已,差点就被她开膛破肚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她现在看他,就像在看一只奶凶奶凶的小狼狗崽子。
“你是谁!”
黑衣人警惕的看着她,硬且冰冷的吐出三个字。
老娘救了你,你不说感谢,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这像话吗?
江宛儿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非常的和蔼可亲,捏着嗓子说:“我叫江宛儿,是一名仵作,我救了你。”
言简意赅,他如果没伤到脑子,应该能听出来重点在最后四个字上,江宛儿眨了眨眼,示意他应该对自己表达一下感激,最不济也得先放开自己的手。
黑衣人没动,甚至也没说话,目光中的打量像是在确定她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江宛儿晃了一下胳膊:“壮士,你能不能放开我,你手劲儿太大了,疼!”
黑衣人神色松动了一分,将手松开了一寸,却没有放开她。
江宛儿维持着一手拿药一手端水,腿上还枕着个重物,绷着身子防止自己被马车的晃动碰到的姿势实在不太好受,但人是自己救的,能怎么办呢,还是得好声好气的哄啊!
“你先松开我,我真的不是坏人,你看你身上的伤都是我给你包扎的,我是要即将成为一名仵作的人,肯定不能放任你躺在路边上所以救了你,你别想多了,我不图你什么,等你伤养好了,你想去哪就去哪。”
江泱在外面说道:“我是历阳府府衙的师爷兼仵作,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这一番自报家门才算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黑衣人松开了江宛儿的手,一扭头,发现自己躺在人家姑娘的腿上,整个人明显一僵,难为那张苍白的像纸一样的脸竟也能硬生生浮现出两朵可怜的粉色小云彩来,他赶紧翻过身,挣扎着往边上挪。
脸皮还挺薄,江宛儿笑了一声,故意逗他,拽住他的胳膊把人摁了回来,伸手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将水杯凑到他嘴边,“喝了,咽下去。”
黑衣人没想到她这么彪悍,整个人愣愣的,乖乖照做,定睛一瞧,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走了眼,眼前这人虽然长得白净秀气了些,却穿着男式衣裳,且耳下无环痕,哪里是个姑娘家,分明就是个男孩子,这才将吓到嗓子眼的心咽下去。
吃了药,江宛儿让他躺着休息一会儿,问道:“壮士,方便告诉我你叫什么么?不方便也没关系,你随便编个名也行,我第一次救人,给自己纪念一下。”
黑衣人垂下眼眸,良久没有说话。
江宛儿以为他是不想告诉自己,笑了笑,摆手道:“无妨,不说也罢。”
“我忘了。”黑衣人突然抬起头,脸上布满了迷茫和疑惑,他看着江宛儿的眼睛,全然不复刚才的警惕和打量,满是无助,他张了张嘴,再次重复道:“我忘记了,我不知道我叫什么。”
江宛儿愣住了,拿着杯子的手一时间忘了放下。
“那,那你还记得你从哪里来的么?”
黑衣人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宛儿忙爬起来绕到他前面去看他的头,她明明检查过,这人头部没有受伤,怎么会失忆呢?这也太狗血了。
“你再好好想想,确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嗯!”黑衣人十分确定的点了点头。
“这可怎么办……”江宛儿挠了一把头发,现在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猛的掀开帘子,钻了出去,仰头做了几次深呼吸。
江泱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江宛儿回头看了黑衣人一眼,把帘子挡下来塞好,挨着江泱坐下,低声说:“师傅,他好像失忆了,我问他什么他都不知道。”
江泱皱起眉头,没说话。
“我们要把他留下么?”江宛儿试探着问道。
江泱调转马头,拐进一条小路,不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历阳府的城门,再往前就是历阳府衙了,把人带回去容易,要再送出来可能就难了,江泱一勒马缰绳,将车停在路边,转身钻进了车厢里。
江宛儿忙跟了进去,就听江泱对那黑衣人道:
“这位公子,有句话老小儿要跟你明说,我是历阳府的官差,身上披着官皮难免容易惹是非,你如今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们既然救了你,断然没有将你丢下的道理,只是官门之中口舌杂乱,且不论我与宛儿,于你也是百害而无一利,还需你自己做一个决断。”
这话其实说的很明白了,这黑衣人来历不明,身世也蹊跷,官场上是非多,难免有人看出猫腻,他如今又没了记忆,别到时候白白把自己扔进了狼窝里。
黑衣人沉吟片刻,只道:“仅凭安排。”
“好,既然这样,你且记着,你和宛儿是亲戚,因为乡里争田被人打成了这样,我收了宛儿为徒,便救下了你。”
“宋伯彦!”黑衣人突然说道。
江宛儿和江泱都没有听清楚,异口同声问道:“什么?”
黑衣人咳了一声,艰难道:“伯彦,我的字。”
江泱了然,又问:“还能想起别的么?”
宋伯彦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了了几句话便耗尽了他的体力,人昏昏沉沉又晕了过去。
江宛儿将毯子给他盖好,无奈的看向江泱。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算是我老头子的造化。”江泱微微一笑,整了整衣裳,回到外面继续赶路:“走吧,回家。”
历阳府依山傍水,又是江南与北方的交通要道,城中格外繁荣,眼下已经入夜了,城中依然灯火通明,沿街的店铺都还在营业,扛着家伙走街串巷的小贩不时吆喝一声,间或房屋错落间升起的袅袅炊烟,满是人间烟火气,
江宛儿只在古装剧中看到过这种场景,如今身临其境,不觉有些恍惚,探着身子往外看,差点儿把自己从窗户里掀出去。
“仔细掉下去。”宋伯彦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黑暗中扫了她一眼,幽幽说道。
江宛儿撇撇嘴,坐了回来。
府衙坐落在城中,由城门入,沿中央大道一路径直向前,行至中间便能看到一座暗青琉璃瓦做顶的大门,门口放着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石狮子,左边一棵歪脖子枣树,就是府衙的衙门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江宛儿昂头看着牌匾上金光闪闪的历阳府属四个大字,心里五味杂陈,一想到自己以后就要在这里开始她的古代官场基建,就感动的要飙出两行热泪来。
“气派吧?”江泱搀着宋伯彦从后面走过来,和她并排站在一块也抬头去看。
江宛儿唏嘘的点了点头,竖起一根大拇指:“气派!”
“更气派的还在后头。”
江泱说完,抬腿朝着大门走了进去。
“江师爷,江师爷回来了~”
“江师爷这次带了什么好玩儿的回来?”
刚一进门,衙门里值夜班的官差便围了上来,好奇打量着江宛儿和宋伯彦,其中一个胆子大不怕事儿的嬉皮笑脸的问道:“江师爷,你这以前带回来的都是…,这怎么带回来俩活的?”
“这是我徒弟!”江泱使劲儿锤了他一拳:“叫人!”
江宛儿忙道:“你,你好,我叫江宛儿,这是我表兄宋伯彦。”
“啊,宛儿啊,我叫小六。”那衙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看她瘦瘦小小的,托着这么大个人实在太费劲了,忙上前要帮她扶着宋伯彦:“怎么了这是,我帮你。”
“一言难尽。”江宛儿不欲多说,随便打了个哈哈,便将宋伯彦往小六那边推过去,哪知自己的手还没松开,那厮身子一歪,彻底倒在了她身上,砸的她差点没喘上气来,赶紧伸手把人托住。
宋伯彦闭着眼睛低声说:“你扶我回去。”
好吧,主子指定了服侍他的奴才了。
江宛儿朝着小六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这表兄脾气怪,还是我扶着他吧。”
江泱让小六去通知后院的洒扫,把自己院子里的两间房间空了出来,江宛儿先把宋伯彦送回去,又跟着江泱去见了历阳府的知府和通判,这才算是真的一只脚踏进了官场的大门。
历阳府的知府名叫刘秉恩,看起来江泱差不多年纪,体格却有江泱两倍大,是个圆头圆脑大肚子的和蔼小老头,很是富态,说话时不语先笑,听江泱说了江宛儿在桃源村的表现后,面上也露出了几分震惊。
“你从何学来的这些本事?”
江宛儿自然不能像糊弄江泱一样随口胡诹,恭恭敬敬道:“草民幼年曾在山中跟随家中长辈采药,偶遇一奇人,便是他告诉的我这些,后来那人便不知去向,再不可遇。”
刘秉恩拈着胡须略有所思:“原来如此。”
江泱便道:“此子天赋异禀,略加辅助,日后一定有所作为,我暂且收他为徒,往后安排还待大人吩咐。”
“你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吧。”刘秉恩笑呵呵的摆了摆手,又回院子里继续打他的五禽戏,看起来悠哉悠哉的很,一点儿也不像是一府太守,倒像个退休的老大爷。
“你别看他这样,他的手段,不一般……”
江泱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提点了一句,转身出了书房,带着江宛儿往后院走去。
府衙分为两部分,前院便是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升堂断案的地方,后院供知府和官员衙役居住,第一进是知府的住所,再往后由一条主干道分成两半,西边是衙役官差的操练场和食堂,东边便是其他人的住所,府衙靠山,山下便是历阳府的大牢,站在院子里都能看到高耸的瞭望塔。
兴许是受了知府大人的熏陶,整个府衙给江宛儿的感觉都是温暖祥和的,不管是官差还是奴仆,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意,一路走过去,沿途不少人都和她打着招呼,另江宛儿惊讶的是,短短半个时辰,江泱收了个徒弟这件事竟然传遍了整个府衙,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了她叫江宛儿,还有个受了重伤的表兄名叫宋伯彦。
这信息传播速度,现代也比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