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瞳狠狠望了他一眼,转身跑出庭园,起身的瞬间裙摆碰到紫砂杯,杯子“哐当”掉落,茶水洒了一地。
庭园假山丛后,西装笔挺的秘书长缓缓走出,他弯腰拾起被拂落的茶杯,轻放在桌上,“小姐的杯子掉了。”
“冷茶伤胃,掉了是好事,饮下去才伤身。”秦荣恒抿了口热茶,声音很平静。
“您为什么不让她知道此举是为了尊夫人?”
“过去她认定母亲的死是我的错,如今,你难道要我告诉她以公徇私?”
秘书长悻悻闭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两父女积下的恩怨深如冰川,若非在极地生一把烈火,则难以溶解。
“但若然事情闹到媒体,还是让她知道少许为好。”
“她不能碰这等事”秦荣恒语气突然强硬起来,毫无商量余地,“一点也不能沾上!”
他神情冷峻,转身负手而立。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些年为了家族生存,忍辱负重的有多少,不择手段的又有多少。若然世间真有报应,该是他一人全受才对。他已有疚自己最爱的女人,不能把女儿也扯上。
她长得像她阿妈,美丽聪颖,有自己的理想,也应该要有美好的前景,幸福的生活。若然自己有天出事,也决不能成为她的包袱。而最保险的方法——她越恨他越好,她离他越远越好,这一切,众所周知,最好!
“就这样让她离开?”他不是当事者,也心有不忍。他没胆,若有胆他真想问问秦荣恒,没有鲜活的心,要怎样才能觉得快乐,要怎样才能幸福地活下去?
“她要走,就让她走!”最后的一句如坠冰窖,秘书长打了个寒战。
房间内,小汐拉住她手,“留一宿再回去啊,天都黑了。”
“不需要。”妃瞳拎起包包,“你好好照顾秦老。”
小汐愣住,闻言“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止不住狂涌,“怎么变成秦老了啦?”她抓住她的裙摆哭得声嘶力竭,“老爷和你到底说了什么,你们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变成秦老,他是你阿爸啊,他是你的阿爸……”
“他不是我阿爸!”妃瞳挣开她的手,脚踝不小心绊了一下,吴宦屿立即上前扶住她,眼情悲戚。
秦荣恒和秘书长正拐上楼梯,上到一半他停住,身体微颤,低垂的双目似有水膜蒙住。
老管家拄着拐杖走近,“小姐,夫人已经走了,如今连你也走,家里就只剩下老爷,他孤零零一人,孤零零一个人。我们有事好好说,老爷不能没有你啊!”
“没有他,阿妈不会走!”她紧盯着秦荣恒,两行清亮的水痕顺着她脸颊滑落,什么叫万箭穿心,什么叫心痛如绞,在这一刻,她终于深刻体会到。体内的心脏皱缩成干巴巴一团,连呼吸,都很痛!
她跌跌撞撞冲了出去,世界仿佛一下子宁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她感觉有人在拉她,她只潜意识甩开;她感觉有人呼唤她,她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有一步踩空了,失足的感觉其实没什么,至少不及撕心裂肺的痛。
“谁也不准追!”昏睡前,这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声色俱厉,那是她的父亲。极端的疼痛过后,原来只剩麻木,身体悬空,天地也随之扭曲。坠入黑暗的感觉,原来并不可怕,空茫而心无所牵,竟像断了所有的挂念。也罢,连血脉相连的父亲也能绝情至此,还有什么不可放下。
“谁也不准追!”说得真好,阿妈,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好父亲,弃你不顾的好丈夫。心像被插了千万刀,凋零一地,寸寸成灰。似闻到一阵馨香,妃瞳睁不开眼睛,看不见,只知那香气很熟悉,荡漾在记忆中,让灵魂微微生痛。
“阿妈是罪人。”记忆中,依若玛抱着她,神情忧伤。
“才不是,阿妈最好了。”
她吸吸鼻子,把她抱得更紧了,“阿妈讲个故事给瞳听好不好?”
目光渐渐放得悠远,“你知道吗?这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地方,堪比仙境,那里天空湛蓝,湖水碧绿,形如翡翠,湖畔的居民大多以女性为主,”依若玛微微叹了口气,“只可惜,身在仙境,他们却如在樊笼。”
妃瞳侧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连讲故事都能如此神伤,“女孩每天习惯沿着湖边划船,只是她不知道,这个习惯,会在某天改变她一生。她遇见一男子,背着行囊一瘸一瘸的,她于心不忍,划开便说载他一程。哪知那人脾气倔得很,非但没谢谢,还冷声骂她多管闲事,女孩很气,在这地土生土长,也没见过这般恶劣的人。她不服输,于是赌气下船,他不让她扶,也不管她,女孩子跟在他身后,她熟知后山地形,怕他出事。”
“那叔叔出事了吗?”
“嗯,他走进丛林,女孩喊也不听,结果掉进她家族捕捉野兽的陷阱,被倒吊在杉树。他不出声不抱怨,也没要她帮,自己发了疯地撕扯。女孩看不过去,可那里不允许女性佩刀在身,她只得找来块锋利石片,帮忙锯网丝,这一锯,一直到了深夜,也不知哪来的韧劲,弄得血肉模糊还满心欢喜。男子出来了,一双黑眸盯着她,说她是个傻子。
“那叔叔那么坏。”
“他其实心地很好,自己独自闯荡,后来还成了女孩的阿注,”说到这里,依若玛眼里柔和一片,“他在篝火晚会扣了她手心、在花楼和她心心相印、为她挡毒酒、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和她一起逃离樊笼,远走高飞,他说要给她最好的,他说不要做阿注,要名正言顺,要鸾凤和鸣。”
那时她还小,自然不懂阿注的悲哀,更莫说情侣和婚姻。
“女孩和丈夫白手起家,他们第一套房子就是女孩偷偷变卖身上祖传的民族盛装买下的。游牧民族,习惯把身上的财产都穿在身上。只是事件败露,女孩哭得很惨,她丈夫坐在一旁,一双拳头握得很紧很紧。”
这个故事,在往后的岁月,她再也没听她提过。只是多年后,妃瞳翻开地图,方才知,那方人间仙境,乃是泸沽湖畔女儿国;而那个年轻倔强的男子,竟是她冷漠傲气的阿爸。
那夜,雨很大,风破窗而入,吹得窗页砰砰作响。她看着躺在旧屋病床苍白的阿妈,泪流满面。
“阿妈,为什么不回家?”
“没有你阿爸的地方不叫‘家’,是豪华堆砌起来的四面墙。”
“他根本不在乎你!你相思成疾,他出现过吗?你病情日渐恶化,他关心过吗?你卧病在床,他有来过吗?没有,他没有!”
“为了生存,他也是千辛万苦。是他说的,要给我世上最好。”
“但他没给你最想要的啊!”她跌倒在地,心皱巴巴缩成一团。
“他只是回不来,不是不想回来。”
到最后,她还是帮他说话。妃瞳跪在床沿,看着她的瞳孔在苍茫的夜色中渐渐涣散,泪水模糊视线,一切再也看不清。她把生命结束在他们患难与共的旧屋,那是她和家族仅存的联系和记忆,是爱情不变的见证,是她的期盼和牵挂。
只是她终究没能等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