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闷雷滚动,雨声嘈杂。
“这些年,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它就像一个沉甸甸的石头,每天都坠在我的心上,让我无法前行无法大笑,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只配沉在那条河里,我不配的到任何美好的东西。”张晓帆的声音很低。
吴念看着将自己蜷缩在沙发一角的张晓帆,这些年,她一个人背负着这些,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悲呢?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我奶奶以为我知道那个纸条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当着我的面烧了它。”张晓帆苦笑着。
吴念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你是说,那张纸条上,写了妮子的八字?”
吴念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来。
“是。我后来才反应过来,那张纸条,有问题。”张晓帆看着窗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恐。
哪怕过去了这么久,想起这件事,张晓帆还是觉得通体发寒。
那个带来红纸条的,是一个穿皮鞋的男人。
东村的人很少穿皮鞋,而这个男人,每次来都是穿着西服和皮鞋。
张晓帆不记得这个男人的样子了,因为奶奶每次算命,都是趁着张晓帆上学的时候,或者就算张晓帆在家,也会特意支她出去,所以张晓帆只是偷看过几次男人的侧影。
但张晓帆知道,这个穿皮鞋的男人是找奶奶算命的人里最有钱的,因为每次那个人来过他们家后,奶奶都会给张晓帆做一顿肉。张晓帆由此推断,这个找奶奶算命的人每次来,应该都会给不菲的钱,这些钱能让向来小气的奶奶舍得给她吃顿肉。
“只有做了太多坏事的人,才会怕这个怕那个,用信命的方式来弥补罪恶,他们要是真信命啊,就会相信因果报应,不会做那些坏事了。”张神婆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但是当时的张晓帆还小,听不懂奶奶这句话的意思。
张晓帆虽然不喜欢奶奶当神婆,却喜欢奶奶给她讲这群来算命的人的故事。
比如这个穿皮鞋的男人,他的孩子去世了,从那以后,他的生意开始出问题,先是被人算计,再是公司出现了问题,一个赚钱的项目被人抢走了,好不容易怀上二胎的老婆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产,他自己最近也总觉得头晕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啊?”张晓帆问。
“这种情况,就是孩子在下面太无聊了,所以缠着他们家呢。”奶奶是这般解释的。
“那该怎么办?”张晓帆一边大口咀嚼着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找个人陪就好了。”
“找个人陪?”张晓帆一脸不解。
奶奶敲了敲张晓帆的碗:“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赶紧吃饭!吃完了去写作业!”
张晓帆不情愿地放下了筷子,去里屋写作业去了。
几天后,那个穿皮鞋的男人再次来了,张晓帆放下作业,小心翼翼躲在奶奶房间门外偷听。却只听到说“这个不行”“这个也不行”。
“找不到合适的,不如不找,不然闹得更凶。”奶奶最后说道。
张晓帆虽然好奇,但她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打听,便什么都没问。
直到一周后,张晓帆放学回家,看到奶奶炖了一大锅肉,她知道,那个男人又来了,并且,他求奶奶的事,应该是搞定了。
那天,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溜到奶奶房间,看到奶奶桌子上放着一个红纸,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姓名和八字,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奶奶发现。
就是后来奶奶临死前,专门烧掉的那个红纸。
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八字,其中一个,是李妮子的。
但张晓帆也是在奶奶下葬的那天,才突然想起来,那个男人给奶奶红纸让他算八字的时候,李妮子还没死!
李妮子是在她看到红纸后的几天后,才在那条河里淹死的!
张晓帆说完,将自己蜷缩在沙发里。
“那个男人是谁?”吴念忙追问。
张晓帆摇头,她并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只记得他的一个侧影。
“你是怀疑,李妮子的死和那个男人有关?”张晓帆说出了吴念的猜想。
窗外的雨更急了,天越来越暗,屋子里的沉寂让这份暗显得更加可怖。
一股寒意袭来,吴念也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我家里有红糖和姜。”
“谢谢,阿嚏……”吴念又打了个喷嚏。
张晓帆来到厨房,取出红糖和姜,烧开了热水。
煤气燃烧着,张晓帆走到电视前,按按钮打开了电视。
“要不你先看会电视吧?水马上就好。”
老式电视机上闪烁了一下,播出了新闻,张晓帆去翻找遥控器,却没有找到。
“不好意思,我平时不怎么看电视之类,所以遥控器没电了。”张晓帆略显歉意。
“没关系。”
屋子里太安静了,当年的事在沉寂的空气中飘荡着,有点声音好过没有。
电视里,安城电视台播放着本地新闻,电视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逐渐杂糅在一起,困意席卷而来,吴念隐约又看到那条河,水逐渐漫起来,淹没了她……
“哎哟。”张晓帆的声音把吴念拉了回来。
“怎么了?”
吴念回头,却看到张晓帆将手放在嘴里降温,应该是被烫到了。可她的眼神却直直盯着电视机,眼神中透露出惊恐。
“是他!”
吴念看向电视,电视里播放着一个记者采访捐款者的新闻。
“我也只是尽我的微薄之力,希望可以帮助越来越多的人。”
虽然是冠冕堂皇的话,但是新闻里的这个人慈眉善目,笑起来透露出一副憨厚之相,话由他说出来,似乎格外让人信服。
吴念瞬间明白了张晓帆的这句“是他”是什么意思。
因为,新闻里这个人,是和李妮子结为冥婚的男孩子文栋博的父亲——文洪山!
如果文洪山是凶手,那吴念明白为什么文洪山要害死李妮子了?
是为了给自己死去的儿子配冥婚!
文栋博去世后,文洪山的生意越来越差,神婆告诉他,这是他儿子在下面太孤单了闹的,只有给儿子配个合适的冥婚才可以,所以,文洪山为了这个,杀死了李妮子!
吴念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文洪山,是在李妮子还未下葬的时候。
那是第一次,也是这么多年的唯一一次。
吴念从李妮子的灵堂被带走后,在市区医院躺了三天,医生说是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加上轻微脑震荡。后来吴念才听母亲说,是父亲吓坏了,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来到村里,抱着吴念送她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吴念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一直在说胡话,大部分话听不清楚,只有两句所有人都听到了。
一句是:“水,好多水……”
另一句是:“妮子,妮子你在哪里……”
吴念是在三天后的黄昏醒来的,夕阳透过窗户,照在她的病床上。
母亲守在她身边,一脸的憔悴,看到她醒了,抱着她哭个不止。
“都是妈的错,妈不该让你跟你爸回村里,以后妈带你走,妈保护你。”
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多日的隔阂也似乎消弭干净了。
“妮子,妮子呢?”吴念想起了李妮子。
妈妈忙打电话给东村的父亲,吴念这才知道,警察已经立案了,整个村子的人都被一一排查,但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缺半根小拇指的人。
尸体又被复检,确认李妮子的死亡方式就是溺水而亡,警察也发现那半根小拇指的断面不对,也没有河水浸泡的痕迹,猜测是死后被放进去的。
那个年代的天眼系统还没有那么普遍,整个东村都没有一个摄像头,那晚发生了什么,就跟那半根小拇指一样成了一个谜,尘封在了东村。
李妮子的尸体在尸检结束后被运回了村里,重新躺在了插着电的冰棺里。这是村里的习惯,天气太热的时候,尸体放进冰棺里,能防止尸体快速腐坏。
李妮子的父母多租了半个月的冰棺,他们坚持等找到真相再给女儿下葬。
吴念坚持再次回到了村里,每天守在李妮子家的灵堂前。双方父母都知道他们关系好,更何况若不是吴念,也没有那根手指的线索,便由着她去了。
每天黄昏时刻,守在灵堂前的吴念就开始持续发低烧,总是迷迷糊糊梦到自己踏进了那条河里,李妮子似乎就在河中心,她努力想拉住妮子,可是水一点点没过了自己的身体,她陷入水中无法动弹,也触碰不到李妮子。
李妮子去世的第十天,凶手还是没有消息,那个年代,停电是常事,因为冰棺多次断电,冰棺里的尸体开始发出了轻微的味道。
那个味道很刺鼻,但也更刺心,因为这个味道在不停地提醒吴念:李妮子死了,放在冰棺里的是具尸体,一具已经开始逐渐散发出味道的尸体……
味道越来越重,每个经过李妮子家门口的人都开始绕路,又过了三天,李妮子的父母终于忍受不了了,选择隔日就给女儿下葬。
就在李妮子父母决定下葬的那一天夜里,突然来了一个人。
男人一身黑色西装,皮鞋擦得很亮,像是来郑重吊唁的贵宾。
当时天很黑,灵堂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所以吴念看不清他的样子。
“请问,有大人在家吗?”男人的嗓音很低沉。
几年后,在一则新闻上,吴念再次突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知道那个男人是本地知名的慈善家,东村人,他叫文洪山,是之前被淹死的那个男生文栋博的父亲。
李妮子的父亲闻声出来。
“请问你找谁?”
“你是李妮子的父亲对吧?我们方便聊一聊吗?”
他们聊了什么,吴念不知道,她就记得妮子的父母哭着把那个人送走了。
妮子的入葬却因为那两个人的出现,又推迟了两天。两天后,妮子没有葬在原来父母挑选的坟地上,而是被合葬到了一个新坟里,那个新坟的死者叫文栋博,就是在妮子去世之前,那个淹死在河里的男生。
吴念后来才知道,这种方式,叫做“冥婚”。
冥婚,是让两个孩子在下面可以结成一对。它是办给死人的,为了让死人在底下不孤单,也是办给活人的,是为了让活人心安。
可是这么多年,李叔李姨真的心安了吗?
窗外猛然响起一声闷雷,昏暗的屋子里,李姨猛然惊醒,一脸惊恐。
怎么又做噩梦了?李姨掀起上衣擦了擦汗,这才穿上拖鞋,走出卧室。
卧室灯是灭的,她喊了两声丈夫的名字,没有人应。李姨犹豫着走进客房,打开角落的那个抽屉,果然,压在下面的那个东西不见了。
李姨正在发愣,门外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
李姨走出客房,看到李叔已经开门走了进来,手中拎着菜。
“外面这么大雨,你出去干嘛去了?”
“我看你睡着了,我就出去买了点菜,你头疼好点了吗?”
李姨没敢说刚才噩梦的事:“好多了,我去做饭吧。”
李叔把菜放在厨房,打开客厅的灯。
李姨这才注意到,李叔浑身都湿透了,裤脚往下滴着水。
“怎么出门不带伞?”李姨说着就要去拿拖把。
“忘记了。你别拖了,我换完衣服我来拖吧。”李叔说着,去卧室换衣服。
李姨走进厨房洗菜,水声中,听到开着门的卧室传来李叔的声音。
“什么?我没听清!”菜洗好了,被放在案板上。
“我说,小念后来没说她问张神婆干嘛?”李叔重复道。
李姨挥刀,案板上的菜被剁得直响:“没说。”
菜切好了,开火起锅,再另起一锅烧水,准备煮粉。
李叔换好了衣服,出来拖地。
锅热了,放入冷油,放入葱姜蒜炒香,然后放入菜。滋啦一声,李姨快速用铲子开始翻炒,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昨天腌好的肉片,一起炒进去。
小念怎么突然提起张神婆了?李姨的手没有停下,脑子里却想起了当年的事。
那是妮子刚过世的那天清晨,张神婆来到家里,问李姨有没有兴趣给妮子配个“冥婚”。她家妮子才十二岁!她才刚刚过世!张神婆就想着来赚她家这份钱!李姨气得挥着扫帚赶走了张神婆,什么神婆,明明就是掉进钱眼里的恶婆子!
水开了,放米粉,用筷子稍微搅和一下。
李姨突然想起来,就在妮子去世的第三天,她半夜起来上厕所,似乎看到了张神婆的影子,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难道当时没有看错?张神婆当晚来自己家做什么?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还有小念,自从她父亲去世后,这孩子就经常回安城,李姨有种预感,这孩子和他们一样,都还记挂着当年的事,她提起张神婆,是知道了什么?
菜炒好了,盛出来,米粉也可以捞出来了。
“吃饭了。”
地板的地拖干净了,李叔应着,进厨房端菜。
“怎么就炒了一个菜啊?我不是买了排骨吗?”李叔问。
“我最近还是胃口不好,怕浪费。”
“哦。”
菜和米粉被端到桌子上,李叔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夹着菜,没再说话。
“对了,小念这几天在安城,我们让她来家里吃个饭吧。”李姨说。
李叔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他慌忙捡起,又沉默了半晌。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