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一个人贩子来找神婆算命,说自己最近好像被脏东西缠住了,感觉每天自己身上都有臭味,身边人都躲他躲得远远的。神婆说看到他后背背着一具已经发臭的尸体,问他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这人愣了一下,这才说了实话,他之前杀了人。
神婆告诉人贩子,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决办法,找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最好是中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把自己犯的错都写在一张红纸上,然后带着红纸,从村口出发,一路向西七百米,再向东七百米,一路上都不要抬头,到了地方后直接跪下,把红纸举过头顶,跪上七七四十九分钟,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于是,人贩子按照神婆的要求去了,等他跪下几分钟后,却发现面前出现了几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裤子,人贩子好奇地抬起头,才发现旁边是公安局,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警察。
这是张晓帆根据奶奶张神婆跟自己讲过的事改编的短篇小说。
张晓帆是个写恐怖小说的作家,她写的很多恐怖故事,都是根据当年奶奶给自己讲的故事改编的。在张晓帆的故事里,每个人物似乎都得到了最后的救赎,哪怕救赎的方式并非他们想要的样子。
唯独她自己,却始终没有得到救赎。
张晓帆坐在卧室的地板上,默默整理着奶奶的遗物。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这个房子是奶奶在东村的房子拆迁后分的,房本上写的是张晓帆的名字,张晓帆平时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可是最近,妈妈一直在逼着她卖掉这个房子,好给弟弟买个婚房,听说女方已经看中了一个市中心的三室两厅,就差首付了。
这些年,妈妈一直用亲情绑架着她,让她交出了奶奶留给她上学的钱,现在又逼着她交出这套房子。
张晓帆收拾着房间里的东西,却发现并没有太多可以收拾的,唯一珍贵的是奶奶的遗物。张晓帆翻看着奶奶遗物里的一个记账本,最后几笔,是奶奶去世半年前记下的,每笔数额都很大。
奶奶说,这些钱都是攒给她读书用的
可是这些钱,当年都被妈妈要走了,如今,又盯上了奶奶给她的房子。
既然她要,就都给他们吧。
吴念来到张晓帆家门口,却发现家门是开的,家里没有人。
楼梯间的地板脏兮兮的,可以看到一双脚印通往旁边的楼梯口。
吴念沿着脚印走上楼,到了楼顶的天台。
空旷的天台上,张晓帆一个人正坐在天台边缘,天阴沉沉的,黑云压城,风雨欲来,似乎随时要塌下来压扁她。
“张晓帆?”吴念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张晓帆听到吴念的声音猛然回头,下意识用手撑起了手臂。
吴念注意到了张晓帆的动作,她突然意识到,张晓帆这是要自杀!
“你要干嘛?”
张晓帆没有说话,手臂依旧是撑着的姿势,一脸防御地看着吴念,似乎吴念再往前一步,她就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你等一下!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吴念忙说道。
吴念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往张晓帆那边移动。
“你是因为李妮子的事,才想自杀吧?你知道谁杀了她,是吗?”
吴念逐渐靠近了张晓帆。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李妮子的事?”张晓帆一愣,惊讶地看着吴念。
吴念趁着张晓帆不注意,一把将她从天台边缘拉了回来。两人摔倒在地,吴念紧紧抱住张晓帆,防止她再自杀。
“你放开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管我!”张晓帆挣扎着。
一滴雨滴掉落,落在了吴念的手上。
“我叫吴念,当年在东村读书的时候,我跟父亲姓,叫李念。”吴念冷静地解释。
“你……你是李念?”
张晓帆不再挣扎,一脸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她想起在东村小学五年级时,那个总是和李妮子形影不离的转校生,当初张晓帆可真羡慕那个女生啊,羡慕她能被李妮子保护着,羡慕在李妮子去世后,她能如此坚定地为妮子讨回公道。而自己呢……又做了什么?
听说,那个女孩在李妮子去世后就离开了东村。原来是她!
没想到多年后,她们俩会以这种形式见面。
又是一滴豆大的雨滴,滴落在地上。
“自杀是解决不了问题。”吴念说道。
张晓帆还是没有说话,可是吴念看到她眼中的绝望并没有削减。
“人遇到问题的时候,总觉得是不是死了就能解决了,我不是说你,我当时就是这样。我有一阵子,就总是想不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事也不想干,我还写了封遗书,最后被我妈发现了,你说是不是很傻?后来我才想通,人活着,一切就有可能,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面对那些让你去死的问题呢?”
雨滴越来越多,越来越急。雨水开始滴落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不知是吴念的话,还是雨水的冲刷,张晓帆的神色冷静了些许。
“我们先回去换身衣服吧,这样容易感冒。”
张晓帆没有反应,吴念只好推着她走下了天台。
卧室里,张晓帆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两套睡衣。她的衣柜很干净,除了几件黑白的衣服外,几乎没有其他的颜色。
“这件衣服刚洗干净的,你先换上吧。”张晓帆递上一套自己的睡衣。
纯白色的睡衣,没有任何装饰,像一身丧服。
“谢谢。”
两人换了衣服,擦干净头发上的雨水。张晓帆把两人的湿衣服丢进了洗衣机里,老式的洗衣机开始转动,响动了两声后,开始匀速转动,恢复了正常。
两人坐在沙发上,窗外,雨水击打着窗户,发出震耳的声音。雨这么大,两人想被困在孤岛上一般。
“你……”张晓帆和吴念异口同声。
“你先说。”吴念道。
“也是为了……李妮子的事?”
“嗯。”吴念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了,你们相信能查到真相吗?”
“我不信,但必须得查,李妮子死了,秦斌的死……很可能和妮子的事有关,不管是为了妮子,还是为了秦斌,我都没办法不查下去。查下去,是我唯一救赎的方式。”吴念语气坚定。
查下去,是唯一救赎的方式。张晓帆在心里念着这句话。
“所以,当年的事,你到底知道什么?”吴念期待地看着张晓帆。
张晓帆的眼神却再次躲开了。
“你既然有勇气自杀,难道没有勇气去说出真相吗?”
是啊,这么多年了,逃避真的能救赎吗?不能。
自杀真的能解决问题吗?不能。
张晓帆记忆中,她的童年是在被欺负中度过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奶奶是神婆,孩子们总是对和他们不同的人有种天然的敌意。
张晓帆曾威胁过同学:“你们敢再欺负我,我就让我奶奶收拾你们!”
起初有人怕过,可当他们发现张晓帆的威胁没有用时,就会更加变本加厉。
张晓帆当然也恨过奶奶,为什么要当神婆,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奶奶一样?她也恨过妈妈,为什么要生下她后又抛弃她?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丢给当神婆的奶奶?让她被人欺负被人嘲笑?
可是张晓帆也清楚,自己的书本费和零花钱,都是靠奶奶“装神弄鬼”得来的,虽然奶奶并不觉得自己这是在“装神弄鬼”。
“天地万物都有其规律,奶奶只是传承老祖宗总结的规律,来帮助别人。”奶奶曾这么跟孙女张晓帆解释。
张晓帆也把这种解释告诉了其他同学,可是得到的,只有更多的嘲笑。
“妖魔鬼怪竟然说自己要帮人哈哈哈,笑死我们了。”
“妖魔鬼怪快现出原形!哈哈哈哈哈”
“打倒妖魔鬼怪……”
张晓帆只能低着头,接受同学们的嘲笑和丢过来的纸块、橡皮。
张晓帆学习不好,学习不好的学生自然也不会被老师偏爱,所以她也不敢找老师告状。当时,只有一个人肯帮她,那个女生是班里的班长,叫李妮子。只要她进教室怒吼一声,所有人都会安静。只要她站出来,就没有人敢欺负自己。
张晓帆很喜欢李妮子,也佩服她的勇敢,但张晓帆从来没有勇气跟李妮子说一声感谢,从来没有。
小学时候,张晓帆的个子长得很慢,这也帮了她。她总是低着头坐在最后一排,努力用不起眼的方式躲避被注意,因为被注意有可能就意味着被欺负。她总是用余光去看李妮子。
张晓帆唯一能被注意的时刻是每周五的作文课,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拿出来当范文朗读。那天,她写了一篇名为《萤火虫》的作文,课后,李妮子突然来找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萤火虫。
张晓帆从李妮子的眼神中瞥到了一种关于美好的期待,但她没有细看,就低下了头。
“我知道东村哪里有萤火虫,放学后我们在小河边见,我带你去吧。”张晓帆低声道。
“好啊。”李妮子开心地说道。
“你不用着急过去,我放学后先回趟家取个东西,然后去找你。”
她有一个漂亮的玻璃罐子,装萤火虫一定特别漂亮,张晓帆想带着那个罐子,然后装了萤火虫后送给李妮子,李妮子一定会喜欢的,对吧?
放学后,张晓帆直奔家里去找那个玻璃罐子,可她刚拿出玻璃罐子准备出门,张神婆却让张晓帆去帮自己去包盐做饭用,等张晓帆赶回来,带着玻璃罐子去到河边,河边却没有李妮子。
李妮子可能等不到自己,已经回家了。张晓帆有些失望,不过没事,自己可以抓一只萤火虫送给她。
这个季节,萤火虫已经很少了,张晓帆来到了河后草多的地方,看到一只小萤火虫落在了旁边的绿地上。
张晓凡小心翼翼地靠近,合住手掌,将萤火虫窝在自己的掌心里,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进了玻璃罐子里。
黄色的光亮,在玻璃罐子里闪烁着,像是星星一样。
天黑了,张晓帆抱着玻璃罐子,向家里走去。她想,等到明天,就把这只萤火虫和玻璃罐子一起送给李妮子。
可是第二天,张晓帆听到了李妮子在河里淹死的消息。那只萤火虫,也在玻璃罐子里,失去了光亮。
李妮子淹死在了和自己约见的那条河里?如果不是自己约了李妮子去河边,李妮子会不会就不被淹死了?那个夏秋交替的季节,一个秘密在张晓帆的心里发了芽,烧红了她的身体和大脑,让她发了半个月的高烧,奶奶抱着她求医问药,给她施法驱鬼,都没有用。
高烧始终不退,张晓帆在昏迷中不停念叨着李妮子的名字。
李妮子,对不起。
李妮子,真的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
村里起初在传李妮子是不是借张晓帆的身体还魂啊,后来又开始传张神婆是得罪了什么东西,才会嫁祸给她孙女,还有人说,张晓帆的病,是奶奶妨的,神婆注定无儿无女,不配有个后代。
就在李妮子还未下葬的某一天,张神婆在夜里给张晓帆熬中药时摔了一跤,从那以后就在床上躺了半年,那半年里,不少人来找张神婆问卜,张神婆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她变成了哑巴一样。
那段时间,张神婆似乎在用自己的沉默守护着什么。
后来,张神婆死在了一个冬季的夜里。
张神婆临死前,让张晓帆从盒子里取出了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两个人的八字,其中一个,就是李妮子的名字和八字。
张神婆烧掉了那个东西,告诉张晓帆:“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说完了那句话,张神婆便彻底闭上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
张神婆去世后,张晓帆的母亲带走了张晓帆。临走时,张晓帆打开奶奶藏在床头柜的盒子,发现了一个在当时的她看来是巨款的存折,存折上备注着是给孙女张晓帆读书用的。
她责怪过奶奶,可是她也知道,她绝不能恨奶奶。
东村在奶奶张神婆去世后的第三年开始拆迁。从那以后,张晓帆再也没有见到过发着亮光的萤火虫。
当年的心事,藏在张晓帆的心里,至今没有被移动过。
张晓帆也试图让这件事过去,可是这些年,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总是在夜里醒来,试图嘶吼出真相,可现实总是捂住了她的嘴,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面对一个心理问题有两种解决方式,一种是直面它,另一种是埋藏它。
这些年,张晓帆都选择了第二种。甚至,面对心理医生的一次次引导,她都始终躲避着内心,那些引导出的碎片,更是加剧了她的痛苦。
除了逃避,她想不到别的办法。
可是,逃避的压力逐渐递增,直到她再也扛不住。
还有别办法吗?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赎吗?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