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三个月后,我确认了昌吉还好好地活着,才心甘情愿地披上盖头,从高家上了花轿。
我的夫君是柳家三郎,人人都赞他惊才风逸,品貌非凡,只可惜母家出身不好,本人还是个瘸子。
但这些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我活到今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高家满门!
为我娘报仇,为昌吉报仇,为我自己报仇。
所以洞房花烛当晚,柳晏于房中掀起我红盖头时,看见的不是预想中的含羞带怯的新嫁娘,而是充满愤怒与杀气的一张脸。
他有些意外,但是很快他又轻笑一声。
“世人都说高家长女华月花容月色,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然……”
果然什么?
我知道自己离花容月色、倾国倾城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他开口,我便知道他在笑我。
“我不是高华月。”
“猜到了。”
“高家骗婚,拿你当猴耍,这你能忍?还不赶紧去找高家报仇。”
“你是高家女就行,至于是高家哪个女儿,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可我姓卫,我叫卫青雪。”
“你叫高歌云,高家二女,与我一样,妾室所生,不受宠,从小在庄子上长大,对吗?”
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还能默默接受,看来想借柳家的手去向高家复仇是行不通的了。
没关系,我还可以靠我自己。
“你饿吗?”柳晏拿了桌子上的糕点,探身递到我面前。
烛影摇曳,我于灯下看他,居然从那张清峻冷毅的面庞上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饿。”
我毫不客气,接过他手中的糕点,一扫而光。
我口中嚼着吃食,眼神却在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人倒是满好看的,个子也高。
可惜了,是个瘸子。
8.
柳家老爷与主母和善,从不为难我。
回门当日,还特地替我备了一车子厚礼让我带回娘家,好给我撑足了场面。
我妆容精致,衣着华贵,挽着柳晏的胳膊回到了曾经厌恶到恶心的高家。
我那名义上的爹与高家主母并一家子姬妾奴仆全都站在门口迎接。生平头一次,我受到这样的礼遇,虽然是沾了柳晏的光,但我还是感到心中快活。
我当着他们的面,将柳家备下的所有东西全都赏给了街上的叫花子,他们却还是笑着抚手拍掌,夸我仁爱有善心,与那日命人当街揍我的情形截然不同。
真是讽刺。
我看见了隐在人群中的高华月,同样的妆容精致,雍容华贵,一双如漆美目盯着我,怨毒地都要滴出水来。
我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联想到阿娘死前圆睁的双眼,和嘴角凝滞不动的血流。
这样美的眼睛,活该是要被挖掉的。
我不知柳晏几时与我爹这样熟的,以至于从我们回到高家开始,两人在书房里吃茶就吃了半宿。
柳晏一走,她们立刻就恢复了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
高华月命丫鬟给我斟茶,只是那婢子业务相当不熟练,滚烫的热水悉数都浇到了我的腿上。
高华月吓得大叫,一把冲过来,攥着我的手腕问我有没有事。
“贱婢,笨手笨脚的,还不快给柳夫人道歉!”
高华月一掌甩到了那丫鬟白嫩的脸上,盛怒之下的面容藏着一丝难以掩盖的得意笑容。
“妹妹,真是对你不住,都是姐姐不好,如今才害得你平白受伤。”
真是幼稚!
“无妨。”我不紧不慢地将她攥着我胳膊的手撸了下去。
“衣衫不洁,有失礼仪,还请允许我下去重新换套衣衫。”
姐姐贴心,连中途离席的理由都替我想好了,正好省得我费脑子自己去想。
我借口去换衣裳,转身就绕进了高家的后厨。
我六岁时,娘亲与我就被赶出家门,如今十年已过,这府内的光景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小时,虽然还顶着高府二小姐的名头,但是待遇实在不济。
就算是个院里稍微有点头脸的丫鬟小厮都能仗着主母的势,踩到我们娘俩的头上。
克扣例银吃食常有,我吃不饱,于是经常半夜溜进厨房偷东西。
那后厨院里有一口老井,高家大半用水都是从这里来的。
我趁着旁人不注意,宽大的衣袖扫过井口,将足量的砒霜洒了进去。
拿热水泼我有什么要紧,反正过一会儿,高家诸位全都是要给我娘陪葬的。
我换了衣裳,面不改色地回到席上,柳晏与我爹也从书房出来。
一桌子珍馐美味,玉盘佳肴即将成为断头台上的铡刀。
众人吃了头一杯酒,开始动筷吃菜。柳晏筷子还没碰到盘子,我便惊叫了一声。
“哎呀!”
我一摸身上,脸上变得煞白。
“怎么了?”柳晏问我,桌上众人也都抬头不解地看我。
“方才我去换衣裳,好像将婆母送我玉佩落在房里了。不若劳烦夫君跑一趟,替我将东西取来?”
柳晏作势想招身后的婢子,转念一想又停下了,安抚地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娘子莫急,我这就去取。”
他倒是给足了我面子,只以为我出阁前不受重视,如今想要在娘家人面前摆摆娇小姐的架子。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我什么都没丢,只不过是想将他支开。我与高家之间的仇怨,我们来算就行。
“吃啊,夫君马上就回,咱们不必等他。”
我好不忸怩,直接夹起了一块红烧肘子大快朵颐。众人见我如此,也就无所顾忌了。
加了砒霜的红烧肘子的味道依然是不错的,我突然想起了那日午后与我一起躲在草丛中的昌吉与段言。
这肘子她们念了很久,定然是喜欢吃的。
只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了。
我吃完了整个红烧肘子,然后又干了一杯酒,静静等着毒性发作。
可是我等啊等,等啊等,身体没有任何的变化。不仅我没有变化,桌上吃席的人也没有任何不适症状。
直到柳晏回来,一切都照常如旧。
怎么会?
我衣袖下攥着的拳头越来越紧,面色开始发白,嘴唇开始颤抖。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柳晏似乎是发现我的反常,便提早寻了借口带我回了柳府。
当晚,我一夜未眠,直到天边微亮。
不过,这次失手了也没有关系,我还活着,便就还有机会。
9.
民间传闻蛇羹美容,于是我命府内小厮连抓带买,总共张罗了几百条毒蛇。
我将它们养在院子里,预备着半夜全都放到高家大院里去。
我不知道那日下毒为何无事,如果是高家人警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们防备着我,因而经了我手的东西一概小心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如果不是高家呢?
趁着月黑风高,我将一笼子的毒蛇全都带出了小院。
可是我没有直接去高家,而是顺势躲在了没有光亮的沿途人家的院墙一角。
然后,我便看到了浓重夜色中身着玄色衣裳的柳晏。他竟是一路跟着我来到了这里。
“出来吧。”他靠在墙的另一边,对着黑暗说到。
“果然是你吗?”我从墙角闪出。
我原本只是怀疑,如今却几乎可以确定,高家的变故就是我的好夫君在从中作梗。
“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阻止你复仇?”柳晏轻笑,“高家人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
“你报仇的法子很蠢,隔靴搔痒,并不能一击即中,高家根系庞大,如若不能斩草除根只会给自己留下无穷后患,况且他们还有个京中做官的儿子。”
“我如何做,又与你何干?”被他直言点明漏洞,我恼羞成怒,语气也变成火药味。
“不若请我的夫君来指点指点,有什么样的好法子能一击即中?”我不满地回击。
“诛九族!”
柳晏薄唇轻启,这三个字便轻飘飘地从中飘出,却砸的我浑身一震。
“害怕了?他们派人杀你娘的时候你害怕吗?”
男人近身,冰冷的手掌捏住我的下巴,抬起,迫使我对上他的视线。
隐在冰凉夜色中的那张脸上透出的阴鸷神色竟与那晚红烛下的温柔生出天差地别来。
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你……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我瞬间感觉自己好似掉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阴谋巨网。
我浑身颤抖,一时间竟分不清楚是愤怒还是恐惧。
“高氏九族的命很贵的,”他笑,“我要高家全部的财产!”
10.
人人都说永宁县高家,三代经商,基业深厚。
我爹只是其中一脉,身家已然不可估量,更遑论整个高氏一族全部相加。
柳晏竟然全都想要强占,怪不得他丝毫不将高华月骗婚的行径放在眼里。
怪不得成亲当晚,他曾说过,他要的只是高家女,至于是哪一个高家女,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我就像他打开高氏财库的钥匙,还是一把绝不会叛变的钥匙。
因为他知道,我与高家不共戴天。
所以对比高华月,我确是更优人选。
“我可以帮你,只是我还有一个要求。”我思忖片刻之后,壮着胆子提出自己的要求。
“说。”
“事成之后,我要你亲笔和离书。”
“三年之后,你想要的所有,必将如愿。”
就在我与柳晏交易达成的第二晚,我便见到了一位衣气宇轩昂身穿石青色袍服的公子。
那袍上有四爪飞蟒,是宫里来的。
我从小在田间长大,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大人物,腿脚开始控制不住的打颤,险些没有站稳。
但是我表面装得依然镇定,我想我一定不能让柳晏看轻。
柳晏告诉我,来人是二皇子。
当今陛下共有五位皇子。
大皇子与四皇子乃皇后所出,二皇子生母乃是艳冠后宫的淑贵妃,三皇子生母纯妃,五皇子尚在襁褓。
祖宗律法,立嫡立长,大皇子乃中宫所出的嫡长,被立为太子本就是天命所归。
可是两年前太子突发恶疾,缠绵病榻,不堪重任。四皇子于一载前皇家围猎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五位皇子中竟只剩下两位有力竞争者。
所以,柳晏是在为二皇子夺嫡敛财!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复仇计划竟会掺和进这样大逆不道的夺嫡大计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