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一个关于母亲、生育和生命之初的故事>目录
医院1
2022年5月底,距离孩子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母亲就坐上了从老家哈尔滨到北京的高铁。根据当时的防疫政策,只要出发地出现一例病例,健康宝即弹窗,无法抵京。两家每天关注着数据,在哈尔滨病例数清零的当天,母亲迅速收拾好行李,启程来京陪产。
母亲抵京时已是深夜,火车站旅客寥寥,略显冷清。远远看见瘦瘦小小的她,拖着和体型不相称的行李箱,头戴隔离面罩和厚口罩,朝我用力挥手。
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2019年春节。2020年春节,疫情爆发。2021年春节,老家小区封控。2022年春节,怀孕不便远行,就地过年。时隔三年,这是我第一眼见到母亲。
“你不该来的,我自己打车就行了。”她说。
车子载着我和母亲疾驰在空旷的街道,初夏的北京之夜,褪去白天的燥热,但仍不免叫人汗涔涔。“把面罩摘了吧。”我提议。母亲犹豫片刻,轻轻摘下隔离面罩,露出一双疲惫的眼。因为自身患有基础病,母亲没能打疫苗,加上肺部有病灶,每次出行,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冒险。
然而,找上门的却是别的麻烦——来京第三天,母亲全身起了荨麻疹。腿、胳膊、脖颈、后背,一夜之间爬满了红色的疹子。我常见她一个人坐在床上,背对着房门抓挠。荨麻疹的痒侵扰了她的睡眠,连带着消化系统也开始反抗,频繁拉肚子。紧接着是停不下来的咳,支气管扩张的老毛病了。每当她努力说完整一句话,都不得不停下来,等这波咳嗽过去。这些天,她整个人消瘦下去,身体的疲态已让她无力应对。为了不给我添麻烦,她一直在试图掩盖,身体的实际状况却一次次漏了馅儿。
事不宜迟,网上挂了号,立刻带母亲去看病。一路上,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生怕我不小心摔倒。“我保护你。”穿过马路前,她拽住我的手,语气坚定。我别过脸,看向穿行的车流,感到滑稽:明明是我带她去看病,在我临近生产前夕,她如何保护我?
我扛着肚子,拖着抽筋的小腿、肿胀的双脚,因为腹腔内的压迫大口喘气。此刻,我们母女俩,都为了成全对方、照顾对方的不适,努力同自己的脆弱抗衡。
排队扫码进入医院时,母亲的手机响了,是姥姥、姥爷所在护养院的负责人打来的。
“你们尽力就好,我不追究。”我听见母亲说。
年初,母亲带上八十八岁的姥姥、九十二岁的姥爷,从之前的敬老院搬到哈尔滨市郊一家医养结合的护养院,起因是姥姥突发心脏病,原先的敬老院没有医疗条件。疫情正紧迫的节点,院方不许家人陪护。母亲不忍,避开了院方的围栏和监控,从后院的小树林钻进去,领着姥姥和姥爷去到他们的新居。
我无法想象那样瘦弱的母亲是如何背着行李、搀扶着两个老人偷偷穿过树林的。她后来和我炫耀,说自己虽然距离七十岁没几年,但仍身手矫健——可是,本不该如此啊。我想不通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姥姥刚转好,姥爷又发病了。护养院的负责人打电话过来,时为了确认是否用药,并告知最坏的结果。这几年来,母亲一直在为两个老人奔忙。最近每隔一俩个月,她都要去医院开上数十种药,按照服用剂量分配、打包、标记好日期,再送到护养院去。衣物、水果、日用品,老人一个电话过来,母亲便立即行动。从家到市郊两个小时的车程,东西送到了,老人已经忘记了为什么需要。
“人啊,不是一点一点衰老的,而是一瞬间。一瞬间,就老了。”挂断电话后,母亲感慨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记得上一次回家,去敬老院看他们时,姥姥坐在床边,对着窗户发呆。听见响动,她转过身,望向我和母亲。我走过去,半晌,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脸贴脸。那是我们之间打招呼的方式。姥姥认出了我。而我此时才知道,姥姥早已无法走路和站立,起初只能坐轮椅,没过几天,轮椅也坐不住了,只能躺在床上。母亲雇了医院的护工照料,喂水,喂饭,给药,擦身体。然而身体机能的退化是不可逆的。很快,姥姥大小便失禁,不认人,脾气无常,不时陷入谵妄。
“来这儿之前,我都准备好了。”母亲语调平淡。“照片选好了,衣服备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其实你不来,我自己也可以的。”我说。
“都是必经的过程。没办法。”她仿佛没听见我说话,自顾自咳起来。
距离预产期一个星期,我变成了黄码。接到社区打来的电话,说我和阳性病例时空伴随,就在家附近的商场,要求我居家观察,等统一安排的核酸上门,检测结果阴性即可解除。至于何时安排核酸上门,何时能自由活动,仍是未知数。小区内变黄码的不在少数,上班的、上学的、等着去医院的,都在群里发问,得到的答复一律是:等通知。
当天,隔壁楼因有阳性病例到访被封控,单元门口竖起围栏。十几人的保安队进驻小区,分批把守在每个单元门口,出入需查验核酸。整整一天,接打电话,反复确认与被确认;一层楼一层楼喊人,统一在院里做核酸。次日一早,每家每户门口安装了门磁,社区分发“爱心菜”。一切迹象均表明,小区封控只是早晚的事。
腹中的孩子一日比一日膨胀,强有力的胎动、顶出肚皮的气势时刻在宣告:一切就绪,准备发动。我想到自己随时可能迎接一个新生命到来,而那个明晃晃的黄码却预示着一路可能遇到的阻碍。我焦虑到极点,将自己关在房间中,情绪崩溃。
“怎么都有办法,你听我的,肯定没问题。”母亲相当冷静,“我保护你。”
“你怎么保护我?”我感觉极度孤独无助,且那份不安只属于我一人,即便强大如母亲也无法再替我承担什么。我只有默默祈祷孩子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千万等到我可以通行无阻。
一个星期后,黄码变绿码,腹中的胎儿发动了。
凌晨三点,在前往医院急诊的路上,网约车司机要求每位乘客扫码。我刚举起手机,母亲便按下我的手臂,动作略微有些粗暴:“我自己扫就行了。”
司机一再坚持,必须每位乘客扫码才能开车,她瞬间提高了音量:“万一有病例坐过你的车,我们怎么进得去医院?”
我感到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司机也沉默了。
“妈,你太紧张了。”
母亲不再说话。一进医院,她立刻冲到急诊诊室门口替我排队,并命令我坐在一旁。我远远看到她和另一个排队的人争论着什么,走过去,只听她说:“我女儿做胎心监护不影响你们看医生,快让她进去吧。”
“准备住院吧。”医生说。
住院处门口,母亲枯瘦的手几乎嵌入我的手臂,掐得我生疼:“有什么状况都要记得喊医生!自己勇敢点啊!”
疫情期间,家属不得陪产,需要待在门外的等候区,签协议和送物品。玻璃门开了,护工接过我丈夫手中的待产包。母亲的手还掐着我。我用力甩开她的手,强忍阵痛,头也不回跟着护工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
2
凌晨五点,住院部的走廊一片昏暗,阒然无声,只有钟表滴答作响。护工让我坐在前台等她,丢给我一堆表格填写,大多和疫情相关,流调表、承诺书、个人信息采集。借着前台微弱的灯光,我努力填写工整,同时竖起耳朵捕捉空气中和分娩有关的信息。
一片死寂。我坐在黑暗里,对于即将到来的事茫然无知,因此也不感到恐惧。那几年我习得的最主要的事,就是等待和配合。
床头的对讲机叫我到病房对面的胎心监护室。进来的男医生示意我躺下,脱下内裤。紧接着走进来三五人,模样像大学生,估计是实习医生。其中一男生被点了名字,他神情严肃靠近我,“要做一个内检,看看骨盆情况”,声音低到快听不见。我知道这个检查,产检、急诊已做过两次。我屏住呼吸,感到一块长条形石头硬生生塞进了阴道。男生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为了不让他的第一次实习经历太过波折,我咬牙忍住了,没有叫出声。从怀孕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体已经变作一件容器、一个工具,既然已经踏进了这条“生产线”,当一回“小白鼠”又有什么关系。
每个产妇都要自带绑带,到病房对面的胎心监护室监测胎儿心率。他们将一卷塑料管套在我手上,叫我和几个产妇轮流将管子插在墙上的接口吸氧。除了疼,我其实并不觉得缺氧,但依然照做了。整个过程无人交谈,一旁的护士只负责记录数据,盯机器的时间比看我们的时间长。从进入住院部到现在,四五小时过去,除了独自忍受比月经痛更剧烈的阵痛,接受一个又一个的指令和安排,除了一位护工帮我从待产包里找出用于生产的隔尿垫,另一位产妇替我从地上捡起掉落的手机,全程没有一个人出于关怀问候我,我的感受、疑惑、迷茫、疼痛根本不在这个系统之内。
胎心监测显示,阵痛来临时孩子的心率下降了一次,为了保证孩子能承受住临产前的剧烈宫缩,医生建议我提前催产,将宫缩频率提升到十分钟内三次,以便监测胎儿心率,看是否符合顺产条件。于是,我连人带床从病房被推进了待产室。
等候催产针就位的时间,隔壁床的产妇打着滚在床上喊,鲜血将她的导尿管和大腿染红,黄色的尿液流进她身下的尿袋。她哀求大夫给她打无痛,却被告知因为产程过快,已经错过了打无痛的时机。为了让她在挣扎和情绪崩溃中听清楚这些理由,医生一遍遍大声喊她的名字。
待产室的病床之间没有拉起帘子,她的口罩搭在下巴上,我清晰地看见了她的鲜血、她狰狞的表情,疼痛通过空气传导到我的身体,仿佛我也在痛,也和她一起呼号。那画面和声音的冲击力之大,和我从前看到的资料、影像乃至想象全然不同。她的名字如此文雅,搭配那样的画面着实令人震惊。我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在产科和监狱,每个成员都需要一串代号。那些曾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名字,行走社会时写在名片簿上的名字,和客户洽谈生意时被郑重提及的名字,的确不适合公布给所有人听。最好等熬过这一切,回归日常,再更换回自己的姓名。代号就像某种净化仪式,省略掉主体性的痛苦,将一段不堪忍受的记忆彻底封存。
我需要一串编号,替我承受。
等待宫口打开的过程比想象中漫长,我们换上统一的病号服,脱掉裤子,躺在自己铺好的一次性隔尿垫上。疫情期间每位产妇必须佩戴N95口罩,氧气管放在口罩下面。倘若因为呼吸不畅,摘掉口罩,就会有医护人员走过来要求你重新戴上,“也是为你们好,不然呼吸过度会头晕的”。就这样,我们一边忍受着生产痛,一边将脸上的口罩戴上摘下、又戴上。
没插导尿管之前,还可以上厕所。我光着屁股,戴着口罩,推着输液架,走走停停,去到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迎面过来的产妇和我的姿势一样,交错时,我们避开了目光,不是出于礼貌,而是不想在对方的窘态中看见自己,更不想留存这里的回忆。后来这个画面无数次出现在梦中,仿若现实版的《使女的故事》。直到这时,我仍是无知透顶,以为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孩子自然会降生,对于即将面临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绝境毫无觉察,竟让护工帮忙从待产包里取一包清洁下体用的卫生湿巾。
“你是来生孩子的,还擦啥啊?”一旁的护士说。
无论做了多少准备,看过多少资料,我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生孩子就是这样:赤身裸体,下体流血,你无法保持整洁或体面,甚至无法保全尊严。
进入待产室约三小时后,阵痛已使我的腹部、肋骨、骨盆、腰背痛到无法忍受,像一辆超载的卡车在我身上反复碾压,骨头连着皮肉被压碎。我从前经历的任何一种痛都无法与之相比。耳边有个声音朝我低语:要撑不过去了,已经是极限了,我快要死了。人生至此,还不曾有什么如此彻底地碾碎我的志气。
“医生,我想打无痛。”我叫来站在床尾的护士,她正和三位用药物调理宫缩频率的二胎妈妈们聊天。
她侧过身,一脸狐疑地盯着我:“无痛?现在吗?”
“我家人就在外面,可以找他签字。”临产前我一度焦虑不安,叮嘱丈夫一定要为无痛分娩签字。新闻里丈夫或婆婆不肯签字的画面反复闪回,人活一世,生死关头还要获得外人的授权,着实荒谬。
“你再想想,再考虑考虑。”护士说。
“考虑什么?”
“你这么年轻,宫颈条件是这些人里面最好的。”她用眼神向我示意身后的二胎妈妈们,医学界定的“高龄产妇”,“她们想自然生还生不了,你自身条件这么好,打无痛太浪费了。”
浪费?那么我用我具备的身体条件,一条健康柔软有弹力的宫颈,实现了什么样的资源置换?为自己赢得了什么有利条件?痛,反过来说,又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无痛和止痛浪费的是什么?初为人母的难得体验?日后向孩子讲述生产之艰的机会?与全世界所有母亲一同经历的某种共同体叙事?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有了丈夫的签字、麻醉医生已就位的必要条件,镇痛药物终于通过镇痛泵和导管注入我的脊柱。“从1到10,你给自己的疼痛程度打几分?”麻醉医生问我。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好比在问“从1到10,你给你对父母的爱打几分”,量化和感知势不两立,冰火不容。
几分钟后,药物起了作用,疼痛被驯服,成为笼中猛兽,山谷里的最末一次回声,杳远空灵。麻醉医生赶往下一台手术,我赤身裸体,下体流着血,蜷曲侧卧在刚刚不知怎样爬上来的手术床上,披头散发,昏昏睡去。
3
当我再一次在剧痛中惊醒,产程已过半,墙上的时钟过了约两小时,窗外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我在挣扎中打翻了一瓶只喝了两口的能量饮料。
“为什么还是这么疼?”我几近嘶吼,却没有半点力气。
“不是告诉你了吗?无痛只对第一产程有用,后面还要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位男护士,他先在我的下身淋上碘伏,然后将手伸进我的下体做内检,告诉我已经开了七指。疼痛已使我的大脑麻木,小腿抽筋,我想起了陕西榆林因疼痛坠楼的产妇。在那一刻,如果有什么办法能立即终止那样的痛,我会毫不犹豫照做。
我看了一眼窗户,窗外有护栏。
抽筋的疼痛,生产的疼痛,下体伸进一只手的疼痛,撕裂后缝针的疼痛,趾骨分离无法行走的疼痛,乳头皲裂的疼痛,哪一种疼痛更要命?更无法忍受?更让人感到受辱?
承受剧烈疼痛的躯体并没有思想存在的余地。时隔一年半后,我才开始回溯疼痛的根源,想厘清它为何会将我抛掷在震惊和不解的荒芜之地。在怀孕期间,我翻看了介绍孕期常识的指导手册,手机被推送过不少母婴博主的科普视频、日常vlog,和有怀孕和生产经验的人聊过,也阅读过市面上形形色色有关女性主义、母职、育儿的理论书籍。我从不恐惧知晓,不想故意回避,更不想和父母辈、祖父母辈一样一无所知地接受命运。然而,我自以为知晓的一切,在被推进产房的霎那轰然崩塌。
每次疼痛袭来,我双手和脚趾一并抓紧床围栏,粗重地呼吸。为了防止我们从床上滚落,床围栏相当受用。隔壁床正在用药物调宫缩的大龄妈妈从床上起身,紧盯着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仿佛想从我这里找到动产的答案,那热切又游离的眼神令我心颤。想象中齐心协力的画面并不存在,肢体接触是没有的,安抚更无从谈起。在剧痛和翻滚当中,我的小腿抽筋了,我请站在床尾的男护士帮忙,他并没有伸出援手,只说:“你自己勾脚趾,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你,他前后说了好几次。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再贴心的医疗服务也不能减缓我的痛。但我想不通的是,即便陌生路人我也会过去帮忙,他为什么不帮?
使我自尊受挫的远不止这些。为了早点结束这一切,我不得不一次次恳求他替我做内检。他用碘伏淋洗我的下体,伸手抵住阴道口,叫我“用力推”。因为长时间的疼痛和喊叫,加上一直没有睡觉、吃饭,我精疲力竭。见我用力不够,他用半嘲讽半激将的语气喊出我的名字:“你太弱了!就这点力气,你怎么生啊?”停顿一会儿,他又问:“你平时不锻炼的吗?”
在这位男护士告诉我开了七指、可以进入最后产程之前,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指示就是“鼻子吸气,嘴呼气”。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极力忍耐着,担心自己的喊叫声打扰到其他人。不知过了多久,帘子拉开,待产室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后来我被推到手术室,他们叫我自己爬上产床,腿放在两个支架上,手抓住两侧的把杆。一位负责接生的中年女性坐在门口,告诉我如何用力,见我始终不得要领,她说:“你逛大街呢?我们都跟这儿耗着下不了班。”
生产持续了十七个小时,从凌晨到夜晚。疼痛抵达承受的边界,体力趋近极限,我手脚发麻,眼前发亮,眩晕使我听不清医生的指令。“她很会用力啊!”一位小个子护士走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你放心,这是我们院最有经验的助产士。”
手术室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我什么话都没说,内心却感激不尽。因为从始至终,我都是“不合格”的产妇,力气小,不会用力;我不够格成为母亲,因为不会忍痛,无法在关键时刻给孩子最好的助力;我无知,阵痛刚开始就因为怕没力气喝掉半罐红牛,吃了两块巧克力(“万一到时候顺产生不出来,剖宫产可是要洗胃的!”);我不合时宜地穷讲究,开指时还惦记着擦净下体;我固执,那么好的宫颈条件却打了无痛。我是耽误医生下班的病人,不得要领的产妇,不负责任的妈妈,从始至终只想着自己要活着出去,几乎没有余地想孩子。
面对不了黑暗,无法凝视深渊、坦然坠落,创造便永无可能。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努力做一个周全的好人,又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在孩子顺利娩出后,我还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替我缝针的医护人员道谢、关心她是否辛苦?刚刚还在用嘲讽击碎我又用她的专业将我缝补起来的人,我渴望从她那里获得什么认可呢?“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懂礼貌的产妇”?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时刻我并不真正存在。我的孩子也是。我们两个人不过是在经受一段现代社会的过渡礼仪。没有旁证,没有注目,没有劝慰,只有鲜血、被压抑的嚎叫和捱不过去的疼痛。还有劫后余生之后一条幸福洋溢的朋友圈。
“在历史上的当下做一个身受剧痛的小人物,意味着在大多数人只想往你的身体里窥探时,做一个对自己身体尚存感知的人。”
如果我能在生产之前,在过去孤立无援的时刻到来之前读到诗人安妮·博耶的这段话就好了。那样,我所承受的,我们共同承受过的,也就不会令人绝望且无意义了。
一声啼哭。
“怎么这么多羊水!”
“哪里?”
“不是肺里的,好像是胃。需要叫儿科来吗?”
“不用。”
长长松一口气。
一团淡紫色的肉球被抱过来,你皱巴巴的额头贴在我脸上。两秒。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触感。这是你和我打的第一个招呼,你发皴的皮肤紧紧贴在我的脸上,温温的,味道像是被大雨冲刷过一整夜的草皮、冬天从屋外回家后风尘在人身上留下的淡淡腥味。
针线在我的下体穿行,撕裂伤,医生说要手动缝合半小时。“缝肉是需要缝出层次的,没那么简单。”医生边动作娴熟地穿针引线边向我解释。经历过十七个小时的生产,此时的疼痛更锐利、叫人无法细想,但多少带有解脱的滋味。
“会通知家属吗?”我问。
“会的。”
过不多久,护士将你放在我身边。你裹在一块墨绿色的布里,闭着眼,油黑的头发像刚洗过。粉红色的嫩嫩的皮肤,圆圆的鼻头上长着粟粒疹,额头上一块浅咖色的印记似有似无。我的孩子,一个崭新、干净的小生命,就这样只身闯入未知的世界。
“该拿他怎么办啊?”我问护士,下一步该做什么,我还没有概念。
“什么怎么办?”他转身去了隔壁床。那个产妇宫口已经开了五指,除了急促的吸气声,她过于安静了。
4
三小时后,我从留观的产房被推回病房,用手机发了你的照片,家人才知道一切顺利。疫情期间,家属一律不许进入病房陪护,也没有人告知他们孩子已经出生。想象中医生抱着孩子通知家属,和他们宣布孩子顺利降生、男孩女孩、几斤几两、母子平安的画面并未出现。
医院内外的时间被切割开来,当护工替你穿上衣服,喂你喝下第一口奶粉,我为自己渡过劫难而庆幸时,在医院门口等了一天一夜的爸爸、因为身体熬不住回到家中熬夜等待的姥姥、远在东北的姥爷、河南的奶奶爷爷,都还各自握着手机不敢入睡,等待着你的平安降生。
我叫你——久久。但愿人长久。我以为是最好的祝愿。
分配给我的护工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东北阿姨。两个折叠凳子放在床尾的空地上,再搬出一个木板擎在上面,铺上瑜伽垫,就成了她夜里睡觉的临时床铺。曾安安静静待在我腹中、仅靠翻滚和蹬腿宣告存在的你,此刻在透明小床里时睡时醒,不时发出生涩的哭声。
麻醉医生下班了,无痛分娩的止痛泵还挂在我身上。等到三天后出院,我才重新在镜子前审视经历了这一切的自己:肚子松松垮垮,似热水袋一般;乳房被堵塞其中的奶水撑得锃亮,一直肿胀到接近锁骨的位置;肚脐是深褐色的,变得扁平,肚脐上方留下了一道“V”字形的妊娠纹;固定导尿管的胶布已被撕去,在小腹左侧留下了两道深色的印记,任凭我用流水冲洗、毛巾擦拭也无法除去;无痛针刺入脊柱的针眼被一块方形胶布盖住;缝合的下体肿胀起来,形成一个肉疙瘩,排尿时火辣辣地疼;小腿和脚上还沾着血,已然干涸,变为红褐色。
我凝视镜中的自己,像和一位从战场凯旋的士兵对视,眼里没有骄傲,只有疲惫。她只身闯过了鬼门关,自此以后,要去打更加艰难、更无法预测的仗了。
病房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明天即将剖宫产的年轻妈妈在偷偷啜泣,她说自己胆子小,怕疼,手上划个口子都会哭。
半夜,当我沉浸在兴奋中无法入睡,突然床动了,我被移到一边,门外推进另一张床。新入院的产妇,腹中的孩子尚未足月,羊水提前破了。医生将她的病床调整到脚高头低的位置,告诉她减少移动,避免羊水流出让胎儿缺氧。她始终保持着微微倒挂的姿势,在厚厚的棉被里一动不动。夜里,她牙齿咬得咯吱直响,压低声音呻吟着,我支撑起上半身去看她需不需要帮助。她指着床尾的小床轻声问我:“那是你的宝宝吗?”我说是。
“真好啊,你完成了。”她叹了口气,苦笑道。
那一晚,黑暗闷热的病房里,三个妈妈被围困在各自的烦忧中,无人倾诉。
奶水还没有来,配方奶粉成了必需品。为了记录下你第一次喝奶的珍贵片段,我拿起手机录像。可我每每举起手机,奶瓶便从你嘴里被抽走,喂奶停止了。一开始我不明所以,直到有天护士长查房,发现了床底下的一桶奶粉。
“谁让你们喂奶粉的?不是说了母乳喂养吗?”她冲护工高声道。
“我知道,但宝妈还没有奶水。”护工似已见怪不怪,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换纸尿裤的动作没有停。
护士长再次严正普及了母乳喂养的方式和好处,并要求护工尽快收走床底的奶粉。她走后,护工无奈摇头:“每次都是这样。那没奶怎么办?孩子饿着吗?”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母乳,我花钱购买的奶粉。从始至终,没有人问过我一句。阳光照进病房,将我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我就是那团模糊的影子。
住院第三天,我们本该一起出院。我算好了日子,得空就在病房走廊扶着墙上的扶手练习走路。生产让两腿之间的趾骨分离,过度用力拉伤了大腿内侧的肌肉,缝合处伤口尚未痊愈,有两天时间我无法从床上起身,全靠护工搀扶和搬运,更不要说独自走路了。
大概是吞进胃里的羊水挤占了空间,你喝奶时边喝边吐,而新生儿黄疸非要多吃多排才能消退。我正坐在床边收拾东西准备出院,护士走过来,说孩子黄疸值偏高,需要单独去儿科住院。
“单独?就他一个人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
“要多久?”
“看情况。”
好吧,我想。看情况,等通知,好像变成一种规定用语,它代表着大而化之的责任,承担了,但不多。
从怀孕起的十个月里,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我。你还那么小,拳头和一颗樱桃一样大,我不敢去想你怎样独自一人去住院。那天下午,给你喂完奶,洗好澡,换上干净的纸尿裤。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你。我轻轻亲了亲你的额角:“我保护你。”
我摆动僵硬的双腿,亦步亦趋跟在护工身后,你被裹在单子里,小小的一团。我一直跟到住院部另一侧的走廊尽头,直到铁门在护工身后关闭。
再见到你,已是你出生后第七天。你温顺地躺进姥姥怀里,瞪着大眼睛来回打量,不哭也不闹。姥姥微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你。后来才发现,这一幕和我家中的一张老照片惊人地重合——三十多年前,和我现在一般年纪的母亲抱着我,我在母亲怀里吸着奶瓶,眼神无念无想。那时的母亲,圆脸,单眼皮,刘海浓密,羞涩地望向镜头,比我印象中的她更柔软,更天真。
5
坐上轮椅,母亲来接我。丈夫去办理我的出院手续、孩子的入院手续,推轮椅的任务就落到了母亲身上。来到地下车库的斜坡处,轮椅怎么都上不去,推到半路就退回去。我提议下来走,母亲不让。我能感觉到她用尽全身力气,因为轮椅突然冲到坡顶,差点儿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位老人。
我终于有机会从母亲口中复原三天前病房外的经过——我住院后,母亲一直等在住院部门外,从凌晨四点到下午四点,中间吃了顿简单的午餐,和给我送进病房的食物相同,一个茴香馅儿包子,一碗粥。夜幕降临前,她实在累得睁不开眼,必须找个地方躺一会儿了。临回家前,她对我丈夫千叮万嘱,“千万别离开”。
“我想着你不会那么快,他肯定要在医院过夜了。我就跑到马路对面的超市,给他买了睡袋。又怕他睡在地上受凉,到处找纸盒箱。”
“去哪儿找纸盒箱?”
“我看有家卖水果的,门口堆着好多箱子,我去要,他们怎么都不给,付钱也不行。没办法,我抢了两个就跑。”她扬起眉毛。
我感到可笑。毕竟,我一个人在里面生不如死,丈夫等在外面是应该的,至于他睡不睡觉,在那个节骨眼并不是多重要的事。母亲总喜欢把事情搞复杂,关注些细枝末节。等她回到家,刚躺在床上,孩子就出生了。
“你那晚睡了个好觉吧?”我问。
“我?我根本没睡着!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她反问我。
母亲没有在我身边待太久,等我和久久顺利出院,她便立即赶回老家,照管年事已高的姥姥姥爷。
仅仅一个月过去,姥姥已经衰老到站不起来。母亲和舅舅赶去送轮椅,她和自己的一双儿女握了握手,刚坐上轮椅,没说上两句话,便昏昏睡去。母亲这才从护工那里知道,这几天姥姥已黑白颠倒,意识模糊,晚上起床翻抽屉,时常整宿不眠。有时候陷入躁狂状态,姥姥会乱抓乱打,啃咬靠近她的人。有时候状态复原,她又乐颠颠给照顾她的护工唱“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姥姥喜欢唱歌。小时候去姥姥家,床上摆满她手抄的歌谱,停顿和情绪一一用圆珠笔标记出来。《外婆的澎湖湾》《牡丹之歌》《我的中国心》她最拿手。唱喜欢的歌,她中气十足,面色红润,遇到拿不准的音,会对照简谱反复练习,直到满意。
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姥姥决心不再上老年大学的声乐课,转而去学英语。她用同样的热情和专注抄写英文单词、句法,说要为奥运尽自己的一份力。之后的一两年,只要我们见面,话说到一半,她会突然严肃起来,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Welcome to Beijing. I am from China. I love my country.”她很快学会了用英语打招呼、指路、买东西:“Cross the street, the bus station is on your left side.”每当我听懂她的英文,翻译成中文讲给她,她就兴奋得直拍手。可2008年已经过去了,姥姥还是一次也没有来北京,更没有遇见过找她问路的外国人。我猜她学英文的真正意义,大概在于挑战自己,对抗衰老的记忆。
夏末秋初,母亲从北京的医院辗转至老家的护养院,想在姥姥忘记她之前多看几眼。无奈疫情期间,不让家属探望。母亲心切,提上一大兜水果,从门卫的玻璃窗塞进去:“老人病重,求你让我进去吧。”门卫师傅不忍,便替母亲登记,讲好一个钟头之内必须出来:“从旁边的小门进吧,别被监控拍到。”
想起我产后四十二天去医院复查,月嫂抱着孩子去儿科检查,我去妇科。等我返回儿科找孩子,门口的医护拦下我:“疫情我们有规定,一个孩子只能进一个家长。”刚满月的孩子在月嫂怀里哭,我求她让我进去。她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你得溜边进去,千万别让摄像头拍到,上面管得严。”我弓着腰偷摸溜进儿科候诊室,用余光找摄像盲区,内心狐疑:此刻到底谁在摄像头的另一端看我?
那一次去护养院探望,母亲总共知晓了两件事:第一件,姥姥背着护工和姥爷偷藏了两万块现金;第二件,姥姥还是爱她的。“她大概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钱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母亲说,“临走前,你姥姥握住我和你舅的手,说:‘我希望你们都好。’”
久久出生后三个月,一个清晨,我喂完奶,打开手机看时间,收到了母亲发来的信息:姥姥故去了。失去了母亲的母亲冷静得叫人心疼,继续给我发着消息:走得很安详,没遭罪,就像上天安排的那样顺利。我知道,身为长女的母亲一向如此,再不可逾越的痛苦,她都能镇静地讲述。那代表她已整理好心情,准备投入下一场战斗,非但不需要别人劝慰,反而承担了劝慰他人的角色。
回想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给父母发去久久的视频:能追视了,听见声音有反应了,会对人笑了,能抬头了,学会趴着了。同一时间,母亲每天也会接到护养院护工发去的视频:姥姥几乎丧失了视力,听不到声音了,看见人没有反应,起不来床了,渐渐完全不能自理了。以我有限的阅历和想象力,我不知道母亲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完了这些视频,又如何平静地将自己的母亲送走。
母亲说,临走前姥姥半睡半醒,护工用开水烫了她最爱吃的葡萄,替她剥好皮,准备用勺子喂她。姥姥眯着眼,抬手轻轻挡了一下,大概是在说,让我安静走吧。等母亲赶到护养院,姥姥已安详离世。
看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无端想起一件根本无关紧要的事:
五六岁的样子,晚饭过后,母亲带我下楼遛弯,忘了带钥匙。父亲出差在外,隔天才回。母亲带我去了姥姥家。姥姥将皮沙发的靠垫铺在地毯上,变成我们娘俩临时的床铺。临睡前,妈妈和姥姥坐在沙发上,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一个人在垫子上翻跟头,从屋子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翻回来。
夏日夜晚,风从窗子吹进来,轻柔,温凉,窗帘的一角鼓动着,像胀满的船帆,淡淡的月光洒在地毯上。我兴奋得无法入睡,在黑暗中感到幸福。
母亲回哈尔滨前夕,我预约了上门拍摄新生儿照片。等到母亲和我们告了别,回到东北,我才收到摄影师发来的照片底片。其中一张是我们一家三口,肉团一样的久久光着身子躺在我怀里,丈夫站在我身边。画面的右侧,出现了半个手掌。那是母亲的手。拍照当天,是她替我们撑起反光板,将手掌的影子留在了底片上。
盯着照片里母亲微微弯曲的小指,我一遍遍回想拍照时的场景,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叫母亲一起拍张照呢?为了久久的诞生,她从老家专程赶来北京,一个半月里体重减轻了四斤,并且一直在和自己瘦弱多病的身体抗争。留下一张合照,该多好呢?
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母亲为什么那晚偏偏执着于买睡袋、找纸箱,拖着疲累的身体瞎忙活——她自知帮不上我,于是只好竭尽全力做她能做的事,帮她能帮的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帮到了我;也恰恰是这一系列无关紧要的小事,让她捱过了女儿受苦的时间。
韩国作家金爱烂在《我的忐忑人生》中写道:“人为什么生孩子?人们渴望让自己没有记忆的生活重新来过……人们通过子女去回望,重新经历那段时间。啊,我还在吃奶呢!啊,我撑起脑袋了!啊,我用那种眼神看着妈妈呢!人们看见了原本看不见的自己。自从做了父母,人们重新变成了孩子。”
而面对你,久久,我感到自己不仅重新变成了孩子,同时也变成了当年的母亲。我看着你闭着眼吸吮乳汁,透亮的眼睛直直望向我;你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一无所知,心中既无希望也无恐惧、没有志向也没有规划、没有力量也没有欲望。我悄悄看你的时候,突然对母亲多了一层理解——她必定也曾这样充满怜惜、怀抱期待地望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