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一个关于母亲、生育和生命之初的故事>目录
适应1
我们将睡熟的你放在大床中央,身长50公分,体重3390克,原来是那么小那么小的崽,两只手托起来软软糯糯,比猫咪或是蛋糕胚还柔软。哪怕你哭起来,我们急得团团转,也不敢兀自将眼前这个红彤彤的小肉团托举起来。我们好担心你啊,担心将你折断,担心你夜里睡觉时停止呼吸,担心奶水呛入气管,担心你被自己的指甲划伤。
刚生下来时,你的指甲很长,边缘并不完整,像被什么人咬过似的。为了防止你抓伤脸蛋,我们将你的衣服袖子裹起来,或者干脆系一个疙瘩。为了剪掉过长的指甲,趁你睡熟,我捏起你的手指。在阳光的照射下,指甲是淡粉色的,有些透亮,关节绵软,指肚光滑,没有指纹。指甲剪的刀刃划过,它们就扑簌簌飘落在空气里。弯月一样细软的指甲,不像是人体产出的多余杂质,不需要特意用纸巾包裹起来再丢到垃圾桶。它更像是窗外飘进来的一颗灰尘、野外落在树梢的一片雪,是某种自然之物,可以泰然处之,无需刻意清理。
婴儿的指甲不像大人那样坚硬,最趁手的修剪工具是一把小剪刀,和小时候剪贴纸的剪刀类似。网上有卖另一种指甲刀,带有全自动的磨砂转轮,商家声称它碰到肉之后会自动停止,可以免去家长手动操作的麻烦和失误。我最后还是选了圆头的小剪刀,就像园丁剪掉花园里多余的枝桠,修剪也是一种乐趣,更何况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新生命。
有一次我不小心失了手。血从你的指尖溢出来,我慌忙找来棉签擦擦蘸蘸,血迹还是在你指甲缝里残留了几天。鲜血漫溢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因为别人身上的伤感受到切身的疼痛,仿佛那血是从我自己的指尖滴下。之后的若干天,那一小块残缺的指甲和暴露在空气里的粉嫩的肉,也像长在我的手指一般,承受着空气和流水的侵蚀,火辣辣地疼。
你出生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咱们家经历了打仗一样混乱的日子。最明显的改变当然是身体上的。产后第三天,分泌的乳汁堵塞在乳腺,胸部肿胀得像块石头,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你还在住院,电动吸奶器的吸力不够,整整一天一宿,涨奶的疼痛使得我的后背连同后脑一并麻木,完全无法入睡。原以为分娩痛已是最后一关,何曾想涨奶的痛竟如此撕心裂肺。幸好有通乳师帮忙,最后咬紧牙关,受刑一般扛了过去。
我一度非常抗拒电动吸奶器规律的轰鸣、频繁闪烁的红灯和通过塑胶管流入奶瓶的淡黄色乳汁。使用它是为了提前吸出多余的乳汁,留待婴儿食用——撩起上衣,露出乳房,将两个喇叭状的透明罩子扣在胸前,等候奶水有节奏地被泵入塑料瓶。不知道其他新手妈妈感受如何,在日夜泵奶的过程中,我的屈辱和愤怒达到了顶点。我愤怒于人的身体以如此直白的方式被机器操控,愤怒于市面上普遍流行的母乳主义。
喂母乳还是奶粉?在新手妈妈们当中,这个问题常用于开启话题。无论是在月子中心还是社区诊所,面对邻居还是朋友圈的熟人,回答“母乳”总是安全的,可以省去听人说教的时间。如果回答“奶粉”或“混合喂养”,得到的则往往是意见和建议、民间诊断、各路偏方。人在敏感的时期,家人的好意也会伤人,包括频频端上饭桌的“下奶汤”、言语间的不解(“咱们那个时候天天挨饿还有奶,现在的年轻人好吃好喝……”)、有意无意的调侃(“看看孩子吃你一口‘点心’累成啥样”“点心吃完咯,该吃正餐了”)。
哺乳将原本整全的时间切割成碎片。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每三小时左右,奶水就会充满乳房,乳房的胀痛会提示我:该喂奶了。无论是亲喂还是使用电动吸奶器,都需要尽快解决,好换取下面三小时的短暂休息。如果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奶水便在乳房中积蓄,有堵奶的风险,容易发展成乳腺炎。而每当奶水排空,原本的自我和身为母亲的自我会短暂分离、出现缝隙;对我而言,便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仅仅是自己)仍然存在的瞬间。
奶水不够。我没有很快放弃。用奶水喂养初生的婴孩,从中体验到初为人母的成就感,是我对“母亲”这一角色最原始的想象。选择不“母乳”是一回事,希望“母乳”却没有能力是另一回事,正是后者让我不甘:明明孩子最初的食物就出自你身上,只有你有能力提供,第一时间安抚他,让他不再饥饿、停止哭泣,为什么偏偏做不到呢?
生活里再没有别的任务,只有一个有着最基本需求的孩子和你这具久经考验的身体。当你周围的环境、接触的人都在和你谈论这一件事,这件事就顺理成章成了你唯一在乎的。而当你的思考、教养、学识、积累,通通不能在这件事上给你助力的时候,陷入思维的僵局就不奇怪了。
夜里,孩子嗷嗷待哺的哭声敲打着我的神经,熬过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天光透过窗帘,无法遏制的委屈如同潮水将我淹没。在护士站,妈妈们一边隔着落地窗晒太阳,一边将孩子揽在怀里喂奶,她们的动作如此娴熟自然,而我哺乳的过程却一波三折。我开始怀疑自己其实并不适合做母亲。
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里,夜里每隔三小时就会在熟悉的哭声中醒来,喂母乳,冲奶粉,喂奶粉,洗奶瓶,消毒奶嘴,抱在怀里哄睡,有时还要更换被尿浸湿的衣服和床单。完成这一系列流程,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光线暗黄的夜灯,大脑空无一物,感觉麻木;在睡眠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人很难调动多余的情绪,只剩下一连串机械的动作。
“孩子睡你也睡”是新手妈妈经常听到的一句话。而真实的情况往往是:孩子睡下后,世界不再向妈妈索求之时,妈妈的自我才开始慢慢拼合为一个整体,释放出来,站立起来。她才终于有机会思考和自己有关的具体的事,比如自己喜好什么,希望实现什么,借由什么实现。在这些时刻,她宁愿保持清醒。
无数这样的夜晚、清醒的时刻,初为人母的妈妈们不由得想念过去行动自由的自己:可以随时随地离开家,去想去的地方,和朋友聚餐、逛街、旅游,尝试心爱的食物,喝酒和咖啡。那时她们的身体尚未损伤,五脏六腑都清爽,睡眠未被剥夺,她们精神饱满,心无挂碍。
2
生完孩子后,在护士、护工、月嫂、早教推销员、家政服务中介的口中,我成了“宝妈”,无名无姓,简单明了,有尊重的成分,但更多是图省事。“我”被迅速替代、抹去,转换成了另一种附属角色——照料者,新生命赖以生存的客体。
成为母亲后,诸如此类的对话时常发生:
“睡得好吗?”
“我睡得还行,半夜醒了几次。”
“我问的是孩子。”
“晚上别睡太晚,孩子睡你也睡。”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有什么事比孩子重要?你休息好了,第二天才有精力带孩子。”
“孩子呢?”
“孩子在家,和阿姨午睡呢。”
“心真大,把孩子撂家,自己出去潇洒。”
“赶紧把下奶汤喝了。”
“我喝不下。”
“喝不下也得喝,你又不是你自己,孩子等着吃奶呢。”
我不是我自己,还能是谁呢?
我一定不是第一个体会到这种崩溃的人,但对外讲述的并不多。在美国作家蕾切尔·约德(Rachel Yoder)的小说《夜母》(Night Bitch)中,一个不堪重负的母亲终于化身一条狗,在无人的黑夜里嗜血、撕咬、嚎叫、自由狂奔,全凭生物本能养活她的孩子。这个母亲曾经有自己的事业、在艺术界大展拳脚,却因孩子的出生、丈夫常年离家在外工作而成为全职妈妈。每日身陷混乱、崩溃,变身母狗让她得以从母职中脱身,重新感知到自己身体性的存在:“她成为家庭主妇之后,自我就开始慢慢消失,最后她只在自己的被监护人面前才是完全存在的。当她回想起自己如何度过每一天,不禁要问:没有孩子的话,她还存在吗?”
怀孕期间,我一直在负责一档视频访谈节目的策划和采访,和嘉宾讨论“何为真实”这类高屋建瓴的问题时,我可以敏锐捕捉到提问的时机,在有限的录制时间内,通过不断设问引导他们表达,将节目所需的内容补全。我们探讨历史转折期的偶然与必然、人性的光明与灰暗、个人选择与时代的关联,也聊到了王安石变法、赫尔曼·黑塞的精神危机、喜剧的内核、乔纳森·弗兰岑、儿童性教育的路径、社会变革的要素、年龄之于写作的意义。阵痛发作前三小时,我还在修改一本书的译稿,虽然呼吸不畅需要靠吸氧缓解,双脚肿胀得不像话,但我的思路仍是清晰的,可以从几种方案中筛选出最恰当的表达方式。
半年后,生下孩子两个月,我收到一封英文邮件,需要确认一部我策划过的片子的版权,看是否能在艺术展览中使用。我试图回复那封邮件,却发现自己丧失了调用英文的能力:我拼写不出最简单的单词,拿不准句子怎样写才通顺,经过多年训练习得的语感消失了。我尝试了一遍又一遍,在手机上写写删删,终于还是放弃了。
我的处境:陌生,琐碎,庞杂,惶恐。我随时随地都需要一种决断力,将自己割舍出去、交付出去,时间和注意完全分配给初生的婴儿,确保他按时进食(计时、喂奶、拍嗝、吸奶、清洗、消毒),保证他的睡眠(哄睡、安抚、保持安静、观察反应、及时唤醒),保持卫生(换纸尿裤、洗屎、洗澡、抚触、洗衣、擦地、擦灰、整理),和他互动(认知卡、排气操、布书、故事、自说自话、唱歌),适应新身份(办理卡证、购买母婴用品、学习咨询、求医看诊、处理家庭关系、沟通、解释、争吵)。我再也没有余力去思考一句中文的晓畅、一期节目的节奏和架构、一本书的动人之处、一个问题的真伪。那些我曾经视若珍宝的观念、信奉的价值,全数让位于切实的密集的劳作。
每晚八点,面对阳台的大窗,窗外依然是万家灯火,层层叠叠的楼宇像黑夜里的萤火。我怀里抱着小小的你,在黑暗中摇晃身体,时而哼歌,时而模仿胎儿在子宫内听见的“嘘嘘”声为你助眠。你睡熟后,我将你放进小床,压低台灯,光线调至最暗,打开一本书。那本书写了什么、写得好与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有兴致阅读,还有可供自己支配的一点时间。
一旦躺下,“夜班”就开始了,比“白班”更累人。最大的难题是,在完成喂奶等一系列操作之后,如何在两三小时后下一轮喂奶之前,快速入睡,保存体力。
因为要不断醒来,睡眠通常很浅,梦境却骇人:木屑和樟脑球味。漆黑一片。手脚被绳索之类的东西紧紧捆住。我被关进了一个木质衣柜,外面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刚抓来的?送去乡下吧?”“不然就先奸后杀,留着干吗?”……
钥匙插入衣柜门上的链锁,咔嗒。
惊醒。看一眼时间,再过半小时,刚出生两周的你就会饿醒,用哼唧或哭声叫醒我,吸饱奶水再重新睡去。
倒头继续睡,恍惚梦见自己只身穿过一条漆黑的走廊,楼上是丈夫殴打妻子发出的怒吼和妻子声嘶力竭的惨叫。
睡眠尽是断断续续的梦。梦也并非毫无用处,可用于鉴别那一夜是否睡着。如果说有什么经验,那就是所有关于婴儿啼哭的梦,醒来后都是真的;大部分哭醒的梦,现实未见得太糟。
一次大哭着惊醒之后,月嫂抱着不比巴掌大多少的你站在床边。她问我是不是做梦了,我说我梦见把孩子放在一旁的货架上,低头系鞋带,起身后孩子就不见了。她轻轻拍了拍趴在她肩膀上酣睡的你,安慰我道:“孩子在这儿呢。”
原来我有孩子了。人真的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新身份。
丢孩子的桥段像被施了魔咒,一遍遍潜入我的睡梦。有人说,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孩子是入侵者,毫无道理地侵入她的生活,吸吮她的乳汁、占据她的心智、打乱她的生活常态。因而丢孩子的梦,本质上是意识同潜意识抗争的结果:在某些时刻,母亲在潜意识里希望孩子消失。可是在梦中,每一次我都会发了疯地找你,会因为你突然消失大哭不止。
你的到来,像一台昼夜运转不停的粉碎机,不断打乱我对秩序的偏执,绞碎原有的计划,生出新的问题,源源不断。
从前我能准确地说出某件东西在家中哪个柜子哪个抽屉的哪个位置,毫不费力就能调用方位记忆找到需要的物品。可当刚来家里的婆婆和月嫂轮番问我某个东西在哪儿,我的记忆和方位感竟完全失灵了。这让我的恐慌和焦虑达到顶点,人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家中转悠,希望能重新建立起物品的秩序。
客厅原本用来冲咖啡、招待来客的茶几堆满了抚触油、屁屁霜、棉签、面霜、生理盐水、电动吸鼻器、纸尿裤、隔尿垫、口水巾。卫生间添置了一台小洗衣机专门洗你的衣物,为了安装这台洗衣机的下水管道,撤掉了从前放护肤品的储物架。进门处特地布置的水吧台不再摆放咖啡机和红酒,而要为消毒锅、奶粉桶和大大小小的奶瓶腾出空间。卧室的衣柜不够用了,买来一整排便携式的抽屉盛放你的衣物。
之前装修这个家,找设计师、看图纸、跑家具城、灰头土脸当监工,一副恨不能紧跟世界家居设计潮流的劲头,结果生育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不要计划,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纸尿裤是打碎设计师美梦的罪魁祸首,它们毫不客气地侵吞一切储物空间,在每个平面、空档、缝隙如气球般膨胀。
有些情况下,不可控的混乱不能说完全是由你造成的,而是因为我们对于添丁进口给一个家带来的变化估计不足。有些变化是预料不到的:比如你五六个月大的时候,会被地板发出的响声吵醒,哄睡后我们只能尽量静止不动,否则就要陷入第二轮哄睡的泥沼。爸爸从网上下单了地板消音剂,用针管将乳白胶一样的粘稠液体注入地板缝,擦拭干净后即可。消音剂的确是消音了,可空气里弥漫着修正液的气味。正值冬天,不好开窗睡觉,为了腾出房间放味,我们一家三口住进次卧,让奶奶睡沙发。次卧太小,没有空间放下一张婴儿床,只能抽出床垫,铺在地板上。经常半夜睡到一半,你就滚到床底下卡住了,哭着醒来。
最初是为了解决地板的声响和哄睡难题,结果全家折腾了快半个月才重新搬回去。
3
有大半年的时间,我需要留在家中,和奶奶一起照料你。那并不是轻松的工作,比起疲惫,更准确的形容是茫然。我不知道以怎样的身份和心情面对你,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虽然你是我的孩子,我们却好像没有那么熟,我不知道你的脾气秉性,你也暂且没有表露出任何对我、对任何人或物的偏好。给你哼歌,和你互动、讲故事时,我语调欢快,你眼神茫然,多数时候更像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需要对另一个个体生命全权负责,其背后更本质的困惑是:我要怎么了解你的感受,怎么代替你做出每一个决定?
我需要帮忙,更需要倾诉。我变得暴躁易怒,渴望有第三只眼看见我原地打转的彷徨、多任务压身的手忙脚乱,然后理解我,替我分担。虽然夜里爸爸会帮忙哄睡、喂奶粉,但天一亮,他便穿戴整齐准备去上班,站在家门口和我告别。
门关上的刹那,仿佛我们之间关系的隐喻:从我进入产房独自经受疼痛开始,身为男性的他仅能在语言层面去想象我的经历和感受;只能靠道德感和责任感去体察我的付出和心境。无论两个人多么亲密,我们之间都横亘着无法弥合的裂痕。
我想起刚出院那晚,你还在住院,我们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我急于将病房里发生的一切讲给他听,我的疼痛、恐惧、担心。我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我希望他能抱抱我,说一句“辛苦了,以后会好的”之类宽慰的话;我希望他亲口告诉我,在我生产的那段时间,他的担心和在意。但他只是那样安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仿佛我说的只是工作上遇到的困难、和我们的生活不相干的新闻事件。
这就好像你出生后,他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里,眼中的家一切如旧,和早上出门时并没有两样。可如果通过摄像头回放,他会发现在家这个固定空间里,我大概处理了三百个突发事件,活动轨迹不停缠绕,如一团乱麻。我和奶奶之间的协作和沟通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在诸多基础的问题上都没有达成共识:穿纸尿裤还是垫尿布、继续催乳还是断奶、留在家里还是带你出门、要不要每次都给奶瓶消毒、为什么不能给婴儿把屎把尿、夏天要光脚还是穿袜子、要不要开空调……三百个突发事件,总伴随着不断的解释、平衡、妥协、博弈。
面对下班归来的丈夫,我该如何向他讲述这一天的忙乱,成了考验我语言能力的难题。它们如此琐碎、重复、无聊,当我试图用语言复原当下的处境、心情,事情看起来更加荒谬了,因为它们根本无法被一一讲述,更遑论精准传达。
你爸爸一向是个温暖的人,为人并不冷漠。大学时,他买来猫粮,每天去喂校门口的流浪猫,有回还被抢食的小猫抓伤。我也因为他爱上了猫。他心思细腻,在我身处异国他乡、我们异地的两年中,定期给我邮寄手写的信。那些写满温柔诗句的纸片,让我觉得那段日子没那么难熬——
“我现在所做的,
只是把存在之中人性与诗意的那一部分记录下来,
别的东西,可能残酷得多。
我始终觉得,细细想来,
人有无数的理由去悲观自殁,但是只有很少的理由乐观起来。
很少,但也足够。
……
我蛮喜欢做的事,是把一种体会条分缕析之后,
又重新打包成诗。正如你飞越太平洋的旅程让我想到:
一天清晨,一只翠鸟飞过朝霞,停在我对面的河岸上。”
“想想看,我不知不觉间为你做的那些事,
道一以贯之,想让你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想要的味觉,
唱出由衷的旋律,抓住一瞬间的光华,
能够重复动人的指触,而且拥有不带虚饰的嗅味。
总之,能够不经迷失地感受到生活中最真实的元素。”
他的感受力、理解力在同龄男性中已经算是不错了。可即便如此,在生育这件事上,他依然难以理解,无力共情。
我察觉到自从有了你之后,他脸上会频繁出现一种从前没有过的表情,常见于我说话或发出指令的时候——他会皱起眉头,眯起眼睛,嘴巴微张,缓缓扬起下巴,我把它解读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或“我倒想听听你又要干吗”,于是我只好用更多的语言努力填补意义的空缺,结果却换来同样的表情。有时我刚显露出说话的意图,这个表情就会闪现,它让我一度绝望到极点,因为那代表在他心里,我说的话、表达的意思不再重要,甚至是在自找麻烦。
我回想起我们二十一二岁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在我说话时牢牢盯着我,用舒展的神态迎接我,他关切我的喜好、情绪、瞬间流露的小心思。在婚礼上,面对礼堂黑压压的脑袋,司仪让新娘讲一段话,我拿起麦克风,说:我想知道,婚姻能让一个人变成更好的人吗?我们能一起变成更好的人吗?我对婚礼并没有任何浪漫的幻想,对婚姻也是。这些问题更像是一则浪漫的童话故事。年轻的时候,人一般只在乎王子和公主有没有生活在一起,不大去追问生活在一起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个表情第一次出现,应该是在我坐月子期间。他有十五天的陪产假,基本是在月子中心的大床上度过。那时他刚转行,对新的专业热情高涨,隔几天就从家里搬来几本专业书,堆放在月子中心的床上。有回月嫂偷偷问我:“宝爸是不是在大学当老师,怎么看这么多书?”大概是产后激素水平变化引起了心态上的失衡,我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一笑了之,而是辩解:“我也看很多书的,我们家有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几乎全是我的书。”
现在回看,让我心态失衡的,是他的日常依然向外界开放,他可以出入自由,享受悠闲的假期,陪产假结束后立即恢复工作,什么都没有改变。而我每天被困在同一个地方,面对一个初生的婴儿,工作停滞,没有精力做热爱的事,也没有机会和外界产生有价值的连接。我的社交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其他妈妈们、月嫂、通乳师、产后修复医生、婴儿用品团购群、儿科问题交流群、邻里旧物置换群、家政中介……
当你爸爸和我分享他新近掌握的财经、产业、社会新闻时,我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欣喜,心里只有对比之下难以抑止的委屈。在那个时间节点,我唯一关心的是你能否顺利存活、有没有得到悉心的照料,而不是缅甸工厂的女工没有得到她们应得的权益、北美帝王蝶因喷洒农药濒临灭绝。
我提议他多抱抱你,练习拍嗝、哄睡、洗澡、抚触,以免回家后我一个人应付不了。那时我的伤口还在愈合,身体尚未恢复,整个人依然处在“震惊”的状态,容易过度紧张。有次他下楼做核酸,忘记戴口罩,第二天我提醒他要戴口罩,以免传染给你,临走前多重复了两遍,他脸上就出现了那个表情:“你现在为什么总是重复说显而易见的事?”
我被问住了,花了两天时间思考自己的变化从何而来,结论是:我的大脑实在无法处理这么多新涌现出来的细枝末节,于是只能先传达给身边的人,在我忘记之前,在酿成不可逆的后果之前。
4
离开月子中心前一晚,北方的夏夜大雨倾盆,房间里所有人都睡下了,我独自陷入了精神崩溃的危险边缘。我还不会稳稳地抱住你,不能有效安抚你每一次大哭;我的队友没有认真学习过任何一种必备技能,他抱你的时候姿势僵硬,拍嗝的姿势还不标准,没有换过一次纸尿裤。他几乎不和你说话,顶多只站在一边看着,看不出任何情感。这些顾虑像一个接一个弹出的任务框,任凭我拼命点消除键,它们依然疯了一样布满我的大脑。
我失眠了。不是一宿两宿的失眠,而是无论何时入睡,我都保持着可怕的清醒。过去我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夜晚对我来说只是一次停顿、休整。现如今它变得漫长无涯,像日夜湍流的水,永无止息。我的耳朵随时留意着你的动静,一次翻身、一次不均匀的呼吸都足以驱使我奔到你床前查看。夜间亮起的夜灯、厕所的冲水声,丈夫的鼾声,都让我警觉。一个夜里,恐慌症突然发作,心跳过速,呼吸急促,无论如何也不能自行恢复,只好摇醒丈夫,在他的引导下慢慢复原了呼吸频率。
四十二天产后复查,我问大夫失眠怎么办,她说:“把自己累到极点就行了。”
我已经累到极点了。我似乎不需要睡眠,不需要进食,不能源源不断产出母乳。我无法想象自己出门工作、见人或消遣娱乐。你第一次冲我笑,我毫无感觉。只有尖利的哭声才能唤起我的紧张情绪。正念冥想、呼吸练习,从前奏效的统统不奏效了。
我依然醒着。
直到那晚,在清醒的意念中,我试着一件一件丢掉客厅多出来的物品:先是那辆放在门口的婴儿车,接着是水吧台上的消毒锅、奶瓶架上的奶瓶、茶几上的抚触油、屁屁霜、棉签、面霜、生理盐水、电动吸鼻器、纸尿裤、隔尿垫、口水巾……直到整个客厅恢复原状,只剩下一面墙的书架,书架上的书排列整齐,还有跟着我搬过三次家的躺椅。
我想象自己坐在那把躺椅上,背靠飘窗,读书、写作、翻译。阳光流淌过指缝,房间里空无一人,阳台的花草清新繁茂,时钟嘀嗒嘀嗒嘀嗒。
我睡着了。
你满月当天,我拖着因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的身体,抱着你第一次走出家门,去社区诊所打预防针。走在街上,红绿灯频繁闪烁,汽车鸣着笛,电动车飞驰而过,人来人往,世界一如往常,从未改变。
我的心跳加快,眼耳鼻舌身全部被调动起来,手臂和腿脚加快摆动,余光不放过任何经过的人和车。意念告诉我:要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保护怀中的你——像极了丛林中为了保护幼崽反应过激的母狼,随时会对潜在的威胁发起攻击。
终于,我精疲力竭坐在诊所的长椅上,怀里的小不点在嘈杂中睡熟,身边随处是哭喊的孩子、神色紧张的家长。他们不时过来询问关于孩子的信息,陌生的词汇如惊涛骇浪席卷了我。如同置身别国却尚未习得当地语言的外来者,我既没有能力理解,也无法快速反应。震惊和失语之中,我不得不启用手机里的语音备忘录,录下医生的叮嘱。
身为一个长期和语言文字打交道的人,我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立无援。我沮丧地发觉,生育瓦解了我过去的语言系统,在我周围高高垒起了语义的屏障:粟粒疹、母乳性黄疸、胎脂、肠绞痛、“落地醒”、“黄昏闹”、排气操、卡介苗、百白破……我腾出一只手接起婆婆打来的电话,先是问我们几点能回去,之后她说了一些零散的话,类似于:外面下雨、做饭、打针、小心……电话这头,我努力将这些语音转译为能理解的语义,却发现我完全听不懂语词背后的意思,分不清那是询问、关心,还是提示,因此也无法给出任何恰当的反应。
身为记者和策划人,提问和交流曾经是我最擅长的技能。作为作者和翻译,语言和词句是我通行于世的钥匙。那一天,我同时丢掉了它们。
当晚,我试图向你爸爸讲述这趟外出的经历、我在一片陌生领地的孤独和无助。他茫然地看向我,眉头紧蹙,好像在听一门外语。
也许是我要求的太多了。我多希望他像法国人类学家皮埃尔·克拉斯特一样,潜入巴拉圭的密林,直面神秘的瓜亚基人,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他们的声音、词汇、手势、行为,一切潜藏在他们表露的文化符号背后的所指,开掘他们更深层的信仰,理解他们内心渴望的秩序和价值。
以及,重新理解我的价值,比子宫和母乳更广阔、更深邃的价值,作为人而不只是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价值。
一岁零八个月的一晚,你半夜哭着醒过来,哄睡、安抚、唱歌、喂奶、语言沟通都于事无补,就连最爱的安抚奶嘴也被丢到地上。你哭得惊天动地,大约半小时后,全家陷入恐慌。我们打开灯,检查你身上是否有伤或起疹子。看见你的眼眶和鼻头因为长时间嚎哭已经发红,眼泪还在喷涌,我们问你是不是做了噩梦,没有回应。翌日早五点,你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哭。孩子不明原因的持续哭泣最考验家长的意志,它会让人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邻居敲门控诉,又在诸多情绪之外平添了歉疚。当天下午,爸爸在安抚奶嘴上发现了被咬穿的豁口,此案终于告破:新长的牙齿磨穿了安抚奶嘴,你吸不住一个漏风的奶嘴,于是用哭声抗议。幸好我们没有带你去医院,否则大概率会安排全套体检,抽血化验,CT扫描,X光片……最后发现根源是一只被咬裂的奶嘴?
两岁的一天,从外面遛弯回来,你一只脚突然不能着地。一放在地上,你就会蜷起腿大哭。我们反复检查你的脚踝和脚掌,没有看到淤青、红肿或其他外伤。出于担心,我们直接赶往家附近的社区医院,儿科却说他们不接诊七周岁以下的孩子,让我们去其他医院。给家附近的一家三甲综合医院打电话,对方说看不了,现有的儿科医生中没有能看骨科的。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又来到了儿研所——每次去这里看病,我都会经历一次内心的震荡。
挂急诊,抱着你来到诊室,值班的大夫还没听我说完,便说:“你去挂门诊吧。”
“可是门诊现在没有号,最早的已经排到下下周了。”
“我们这儿只能拍X光片,拍片有辐射,还不一定能看出问题,你认不认?”
见我犹豫,他又加重了语气:“我就问你,你认不认?”
你还在怀里哭,无奈,我只好退到门外,跑到分诊台,再次说明情况。分诊台的护士说,听医生的,医生说不能看就是不能看。于是我重新返回了诊室。
“不是说了吗?我这儿只能拍片。”
走廊里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不时抱着孩子跑进来的家长个个一脸焦急。我夹在一团混乱里,不知所措:为什么医生不能看一眼呢?孩子就在那里,伸手简单检查一下关节、筋骨有没有问题,为什么不行呢?
一时间,我好像被堵在了逻辑的死胡同,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不争气地喷涌出来。我站在急诊室门口,哭得比你还凶。但随即便冷静下来,红着眼对大夫说:“开单子吧,我认。”
第二天,那只脚还是不能着地,你学会了踮着脚走路。第三天,你几乎好了。第四天,你完全痊愈了,原因依然不明。
后来和朋友聊起这段经历,他笑着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一次带孩子去温泉玩,回家后孩子不肯下地走路,哭得撕心裂肺(后来被一位老中医确诊为滑膜炎)。他抱着不会说话的孩子,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都说看不了。原本觉得没那么复杂的事,竟然无解。在儿童医院的急诊室门口,这位一米八的朋友终于情绪崩溃,捂着嘴哭到停不下来。
他说,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太惨了,那些生病的孩子和家长,还有他和他的孩子,在这座城市,无处可去。
5
这孩子能不能养活?
第一次见到我,这就成了我父母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千辛万苦得来的孩子,居然和啤酒瓶一般大,哭起来像只小猫崽。父亲跟在护士屁股后面,不断地说“别给我们抱错了”。护士听后撇撇嘴:“你家孩子这么小,还是个女孩,谁要啊?”
抱回家,打开包被,姥姥惊呼:“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丑啊!”母亲犹记得,她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时敦实得很,姥姥抱过去,说的是:“这孩子,怎么养都养得活。”
怎么养都养得活的那个,死掉了。不知道怎么才能养活的我,活到今天。世间的事,有谁能说得准呢?
讲起当年事,母亲仍会混淆哪些发生在我身上,哪些发生在哥哥身上。哼唱的儿歌、学会说的第一个字、喜欢穿的衣服、爱玩的玩具……父母口中的往事多半没有主语,曾让我误以为说的是自己。经年累月,他们的记忆也抹去了主语,反正都是自己的“心头肉”,这个和那个又有什么分别。
未曾谋面的哥哥就像一道影子,和我生命初期的轨迹重叠,许多他的故事无意中变成了我的,我则始终处在和他的比较当中。“我”是由什么构成的?为什么“我”会存在?“我”有没有可能是假的空的?如果因缘凑巧“我”没有存在,又会是怎样的结局?从七八岁起,这些问题困扰着我,直至今日。
人始终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纠正过去的错误,规避可能的风险。等到养我时,母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四个月左右,她察觉出我体温有点高,体温计量了几次,都是三十七度。年关刚过,东北还是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父母用棉被把我裹严实,抱起来就奔去医院。原本只因炕烧得热,后来我却在路上受凉,发了高烧。他们又抱着我四处求医问药,直到在中医张瘸子家中花了几十块(每月工资不到一百,这个价格实属非常昂贵了)开了几付小中药,才稳住病症。
有记忆以来,每回我生病,全家都严阵以待,哪怕只是头疼脑热,父亲都会脾气急躁,埋怨不已。他的神色会瞬间垮下去,好像精神突然被挖空。母亲还算强大,但也会忍不住替我流眼泪。父亲开药的架势甚是吓人,塑料袋塞满药提回家,每天敦促我按时吃药,见我不好,便叫我同时吃好几种感冒药。得知这样会伤肝时,我已经长大成人。
有一年父亲出差,母亲带我去姥姥家。姥姥特地去北秀公园附近的肉铺买了块猪头肉。我吃了很多,远比一个七岁小孩的胃能容纳的还多。吃完后,上一秒我还在地毯上爬,和大人扮鬼脸,讨她们欢心,下一秒,我就失去了知觉,只记得母亲在喊:“快先抬到床上去!”
要命的呕吐,白炽灯摇晃着,眼前一片花白。我哭,拿出最后的力气大喊:“我要回家!现在就回!”
“病好再回,不哭了,明天就好了,不难受了。”母亲劝我,握紧我的手。空气里安静了几秒。劝我的声音发生了形变、扭曲,我看见母亲在哭:“早知道就不来了,孩子遭了多大罪。”
我顿时冷静下来,脑筋清明。母亲一哭,孩子的天便倾斜了。
“我病好了,妈你别哭了,我好了,已经好了。”
父亲回家后,我和母亲默契地闭口不谈。
90年代,单位里一听说谁怀孕,就从家里带纯棉的线衣线裤送去。母亲收到了同事们送的整包线衣线裤,回家后用剪刀裁剪成片,用作我的尿褯子(尿布)。再凭布票从百货商店买几尺红布,裁成小片。那时候几乎家家有了孩子都用红色的尿褯子,图个吉利。暖气片、晾衣绳、窗台上,院子里一眼望去,就知道谁家添丁进口。
没有纸尿裤,屎尿全靠手洗。一切节约从简的年代,沾上婴儿屎的尿褯子也不舍得扔掉,用铁片做成半圆形的刮板,放在水泥地上,一头脚踩,一头用手抻直,刮掉污物,再用水冲洗干净。洗尿褯子是大工程,通常一天下来就要洗上几十上百次,手上皮肤开裂、腱鞘炎发作是常事。
那时没有婴幼儿用品专卖店,要从百货商店卖餐具的柜台买奶瓶。只有一种玻璃奶瓶,不讲品牌,奶嘴孔用剪刀剪出不同的大小,适配不同的月龄。
没有头部呈圆弧状的小剪刀,也没有婴幼儿特制的小型指甲刀,我小时候怎么剪的指甲呢?我努力调动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任何一幕大人替我修剪指甲的场景。他们日复一日照顾我,巨细靡遗,却鲜少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明晰的印记。
“哦,我们用那种铁的大剪刀,做衣服、剖鱼也用同一把。”
母亲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款刀头和刀脚一体的铁制剪刀,通体银白,印象里90年代每家每户都有。大人用它裁剪布料、缝补衣服、制作春联、剖鱼刮鳞;小孩子用它做手工,为书本包皮,交美术课作业。直到90年代末我读小学时,市面上才买得到塑料刀柄的剪刀或者便携式的折叠剪刀。指甲剪的记忆更为晚近,有记忆以来我的指甲都是无意间被自己咬掉的。
从剪刀款式的时间,我又想起八岁时课外英文班下课之后,父亲带我走向老师的样子。上课时,我余光瞄到他正透过教室门上的小窗瞧我。
那是1998年,在我生活的东北小城,学英文的热情旋风般横扫整个学校。我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央求母亲替我找课外的英语班,喜欢在四线格本子上抄写英文单词,对抑扬顿挫的发音着迷。我将教材和英文本放进书包,背起它,挤上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在拥挤的人群中默背单词拼写。车站前的音像店循环播放着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我对男女之情一无所知,以为“对面的女孩”应该是和我一样年纪的小孩。
那一年,肯德基已经在这座城市存在两年,我还没吃到过,但经常会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大步流星走进那家飘着炸鸡和汉堡香气的餐厅,为的就是免费领取门口发放的玩具,有时是一块磁铁拼图,有时是那只叫奇奇的鸡。一家叫“山姆大叔”的西餐店在肯德基斜对面盛大开业,每个周末都人满为患。父母并不欣赏汉堡的风味,但仍然会带我去品尝。几乎每个餐桌都是三口之家,孩子大快朵颐,被西式的新奇味道俘获,大人则坐在一旁感慨价位之高。
我万分期待每周末的英语课,不仅是因为上课会路过山姆大叔和肯德基,还因为下课后父亲会带我到秋林公司的超市,买洋气的好丽友派、炸薯条和番茄酱。我仿佛走在由面包屑铺成的小路上,那条路将引领我和整个世界发生连接。那时的我并不惧怕俯冲下来的鸟可能随时会吃掉面包屑,摧毁那条小路。
“董老师,这是我家孩子。”父亲对英语老师说,我有些期待地抬起头,以为他以我为傲,因为我的单词拼写拿了满分。
可我却听见父亲接着说:“她上课总嗑手指甲,多不卫生,我们说了多少遍也没用,你多管管她。”
身边的同学笑了没有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无地自容,汗水浸湿了后背。
童年阶段,诸如此类的“扫兴”反复上演,譬如在幼儿园的家长开放日,我卖力做着广播体操,希望得到母亲的夸赞,她却抱着我的羽绒服在走廊里边跑边喊我的名字,叫我把衣服穿好。比起表现如何,他们更关心我会不会生病,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偏偏我是那种相当难带的小孩,一岁前常常不明原因大哭。哭声多发生在半夜,警报一旦拉响,全家顷刻出动。二娘二大(叔叔)、奶奶、堂哥堂姐,冲奶的冲奶,换尿布的换尿布,取下挂历逗我的,唱歌的,跳舞的。我闭着眼哭,用尽全身力气,一小时,两小时。
抱着我的母亲浑身被汗浸透,她不知道我怎么了,更不知道怎么缓解我急切的哭声。全家人各显神通安抚我的时候,母亲看向墙上那幅中国地图。她的目光从东北平原缓缓下移,来到五角星标出的北京,那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从那里一路向南,母亲的视线扫过江南,来到西南山区,攀上青藏高原,她二十岁时唱过那里的歌,期待有朝一日去看看。
她的人生在那张地图上渺远无际,我的哭声不再让她大汗淋漓。如果不做母亲,自己会是谁,在做什么——她从不去想这样虚无的问题,也不会假设我和哥哥从未存在过。
她知道我们必存在。这是她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