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
赫恩曼尼2024-08-27 17:018,221

1

产后两个月,我在走路时才勉强感觉不到身体骨骼的错位。我脱下月子服,在胸罩内侧贴上防溢乳贴,将尚未复原的肚子塞进宽大的衣服(大部分怀孕前的衣服都不再合身),重新给消肿的双脚穿上从前的鞋子,将你交给奶奶,独自一人走出房间,暂时关闭大脑中纷杂的育儿事项,不去计算下一次喂奶的时间。

佯装悠闲走在街上,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克服了多少障碍才得以恢复如常。

卸掉重物,重新坐回工位,打开电脑,和同事对接工作,他们只看到了一个和之前相同的人,最多只关注到身材的变化(“你没怎么变啊”)。他们不会了解也无需了解,这个人正日夜兼程地忙碌着,正努力调动全部的能量,抵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让自己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工作,在任务袭来时不退缩,至少不会退缩到再也不工作、全职在家照顾孩子的地步。

像从前一样踏上出差的旅程,需要调试的,除了与婴儿分离的焦虑,还有如何处理不断溢出的奶水,找准同屋不在的时机用吸奶器泵奶,以及,如何在视频通话时面对大哭的你压抑住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愧疚感——做母亲后,我还没学会如何和它共存。每当我接管你,欣赏你可爱之处的同时,总能隐约感到一股力量,将我从重复性的名词、动作、交代、安排中拖拽开来,一次次敦促我返回到真正使自身丰盈的活动中去,比如阅读、写作、度过闲适的时间。

世界上存不存在死心塌地、全心全意作父母的人?心甘情愿将每分精力悉数分配给孩子的那种父母?身为母亲的呵护备至和身为人的精神需求,两股力量将我冲撞成两半。和你在一起时,我心里想着别的事;离开你,愧疚感又会在不经意间涌现。

短短四五天的差旅,你可能因为喝不到母乳大哭着不肯入睡,可能会怀疑妈妈怎么突然不见了,在我回到家后拒绝让我抱紧你。我们各自都需要时间,适应分离和重聚。

为了不丢掉工作,也为了证明自己(该死的自尊心),我需要应对的还有很多:睡眠严重缺乏导致的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冷静面对“一孕傻三年”之类的玩笑话,确保不会反应过度;通勤和出差路上不去想工作的意义;不和未婚未育的同龄人做比较,尤其是职业发展和生活质量方面的比较;被迫放弃社交和休闲娱乐的委屈感、孤独感。当被问起“当妈妈感觉如何”,很想笃定地说一切值得,但多半只会笑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经历生育之后,我仿佛怀揣了一个不可声张的秘密,即便有人问起,也只会轻描淡写说一句“反正挺惨的”,不会描述细节,更不会过多触及感受。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语言、哪种视角去讲述,不知道面对不同的人该袒露多少。因为一旦和人讲起这些困境,就会发现自己陷入新的困境:既然最初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为什么不满意现在的结果?一个人如何能既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同时又后悔生下他?

单独带你出门,尤其需要心理上的调适。第一次推着刚满月的你出门,正值盛夏。刚走出单元门,迎面走来一个没见过的老太太,朝我喊道:怎么不给孩子穿双袜子?

百天,忘记你因为什么哭起来,我抱起你安抚。一旁的家人说:“孩子哭的时候不要哄,不要抱,笑的时候才抱。哄着哄着成习惯了,父母得给他立立规矩。”

你刚学走路,我领着你在公园玩。台阶很陡,怕你摔跤,于是拎着你的两只小手一步步往山下走。路过一个老头,指着我说:“一只手就够了,你得让他锻炼,练习走路。”

若干年前,高铁邻座,一对夫妻和婆婆带着两岁左右的孩子。一路上婆婆不停指导儿媳:孩子睡着了要用手挡住阳光,该给孩子脱鞋了,该穿上了,该喝水了,该吃饭了。我一直在偷偷观察那个妈妈,她不多说话,每件事都照做,面无表情。我心想,她何以能够忍受?

若干年后,过年带你回河南的奶奶家。你感冒流鼻涕,什么时间要擦,怎么擦,穿多厚的衣服,什么时间吃饭,该吃什么,要不要出门玩。大年初一,一屋子的人,无数的建议、评价、指导在耳边飞舞。而你在哭,不肯吃东西,小米粥淋了一身,鼻涕抹在手上,为了拒绝爷爷奶奶的抱抱蹬腿大哭。我缺乏睡眠大脑宕机,手脚却在麻利地收拾,在下一个提议到来之前,集中精力安抚你的情绪。

相信不止我一个人听过这样的话:“就因为妈妈在旁边,他才不听话,你不在的时候孩子可乖了。”一直不能理解,和一个母亲说这样的话,是想表达什么:她是多余的?她教育失败?孩子无理取闹全是她一人的过错?

我不想成为那种母亲:因为没办法处理好自己的生活和情绪,将额外的压力加到孩子身上,时隔多年还对当年的不易耿耿于怀,不断抱怨丈夫的不理解、孩子的冷漠、家人的刻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做了母亲,我更加糊涂了。每个人都爱在这些问题上横插一嘴,但当孩子号啕大哭不肯入睡时,抱着他、安抚他、和他共同抵抗黑夜的,往往只有母亲一个人。这让她们感到无比孤独。

“母亲是全世界都极力想象的那个女人。世界对我们活着的意义抱有充满怀旧色彩的想象,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问题在于,我们自己也怀着各种不切实际的想象,规定了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且极力想符合要求,为此吃尽苦头。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社会系统想象出来的带有政治色彩的‘母亲’其实是一种妄想,世界爱这一妄想超过爱母亲本身。”(德博拉·利维,《我不想知道的事》)

成为母亲后,我所作出的全部努力,就是让自己说话不像是在抱怨,生活不像是在忍受。

2

2024年春节前夕,一个工作日的寻常午后,公司HR单独约我谈话,告知公司现在有困难,年后即将裁员。

“在一家没有前途的公司拿到赔偿,再去有前途的公司工作,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她说。

不知是因为那天太冷,还是公司供暖不力,我看见她嘴角在微微颤抖。

“好吧,我明白。”我说。

我以为,公司即将倒闭,这是所有人都将面临的命运,而我只是率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毕竟那天下午,会议室的玻璃门照常打开,同事们鱼贯而入,每周一次的选题会如期举行。新的选题陆续写在白板上,电视屏幕上展示着一张张PPT,新的计划,新的人选,推翻,讨论,建议,熟悉又陌生的脸。墙角那株两米多高的盆栽植物,枝叶枯黄,只剩一片巴掌大的叶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它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它已经死了吗?

阳光透过身后的百叶窗照在笔记本上,恍神之间,三岁的我正蹲在街心花园,屏气凝神。砖石的缝隙,一处黄土垒起的小小洞穴,琥珀色的蚂蚁从那里进出,沿凹槽前进,触角相碰。它们正合力搬运一小块面包屑,匆忙而镇定,浑然不知一个比它们巨大的人类已经注视许久,手中的树枝即将直插入洞口,捣碎它们精心搭建的一切。

三十年过去,冬日午后的那间会议室,以为预先知道消息的我再次获得了一种俯视的视角。只不过,我不再为此而兴奋,而是心有戚戚——存不存在一个更庞大的东西,此刻同样在俯瞰我的行迹?随着那片暗影的扩大、蔓延,是不是我自己也终将变身为一只劳碌却浑然不觉的蚂蚁?

年后复工,我才惊觉,公司还将继续运转,我只是要离开的少数人之一。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下班前从办公桌拿几本书回家,收走水杯、电脑支架、鼠标、工作笔记本、生日时同事送的手办。原来一人在一地留下的痕迹可以这么轻巧地擦拭而去,干净利落,仿佛不曾来过。最后一次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对面的书墙隐没在黑暗中。刚搬来这里时,我们相隔站立,像传送带一样接力运送那些书,我负责按类别摆放。将它们整齐垒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像那些书页一样崭新。

办公室角落里的圆台,天花板垂下的幕布,白色投影仪,堆放在墙边的折叠椅……艰难的三年,各地剧场的演出暂停,节目录制被迫从剧场搬到办公室,全靠这些物件维持公司的运转。有些事你知道它终会结束,却无法预知它何时结束,如何结束。悬置的时间是一条激流,冲荡着一切坚固的事物。在一次次冲撞涤荡之中,任何能抓在手里的都成了救命的浮木。经历了这一遭,你急于知晓下一次水流的方向。预先知晓是可能的吗?知晓之后呢?

骑上车,最后一次停在晚高峰的十字路口,心头涌现的画面似曾相识:小学四五年级,校长出现在班级门口,叫走了我和另外两个同学。这位孙姓校长主管教学,经常来班里听课,我那时候大概比较踊跃,被他注意到了。

“这次期末考试,语文阅读,考肖复兴的文章。”他语气不急不缓。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知道下一句话会是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班这学期学到肖复兴了吗?”我们摇头。“我就先和你们几个说一声。”他略带狡黠地笑笑,临走前提醒我们,“别和你们班主任说。”

回到班里继续上课,黑板上的字迹化作齑粉飘向半空,班主任的声音似从深谷传来。我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却不知道要拿这秘密怎么办。既然提前知道了要考什么,学习不考的部分又有什么用?

下课后,班主任将我们叫到讲台前:“刚刚校长和你们说什么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沉默支吾良久,我们终于在权威的凝视中缴械投降,如实相告。第二天的语文课上,肖复兴的课文被着重讲解,题目和解答一应俱全,被印在纸上分发给全班。

几日后的期末考试,语文阅读题的作者的确是肖复兴,却不是我们着重复习的那篇。

红灯变绿,避开逆行的电动车,自行车勉强从两辆汽车之间穿过。心中的疑惑和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一并汹涌而至:那个孙校长为什么要那么做?是为了考验我们是否诚实吗?或者他明知我们会泄露秘密,只是想考验老师的品行、押题的能力?

多年过去,校长的个人意图已不可考,问题却变成了:当被赋予了预先知晓的权利,我又额外得到了什么?和班里其他同学相比,我在面对老师时更加尴尬了,再遇见校长更是无地自容,我非但没有信守承诺,还无意间让全班走到了错误的方向。而那个下午,会议室里预先知道即将失业的我,就像当年预先知道考题的孩子一样,除了掩藏起内心的忐忑,假装一切如常,我还能做什么?

失业之后,我成了咖啡馆的常客,以前没机会读的书、看的剧、写的东西终于提上日程。陪孩子玩耍时不再频繁查看手机,不惦记未完成的工作,也不担心错过谁的电话。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更和善的好人,骑车时不再心急火燎地向前冲、见缝插针般在车流中穿梭;也有了足够的耐心,等待同乘电梯的老人先下,停下来看樱花被风吹散;第一次发现小区门口光秃的树并未枯死,枝头长出的是香椿芽。

过去的几十年,我以马拉松式的坚持严格执行着被分配的任务,读书,考学,上班,完成KPI。而这一次,时间不再被切割成规则的形状,起床和入睡都成了自己的事。当你终于不必迎合他人、靠交换自己的一部分换取生存,生存就彻底回到生存本身。

就像经历了一场长跑,起先是兴奋,继而疲惫感从大脑逐渐蔓延到关节和肌肉。焦虑紧随其后:下一次赛跑会在哪条跑道?跑向哪里?怎么开始?我的目光开始从外部回撤,转而频繁打量自己,想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本事能换算成金钱——在这座城市落脚的基本条件。

我再次回到了起点。和刚毕业时一样,需要靠不断讲述和解释重新赢得认可。和二十五岁的自己并肩而立,我们的困惑在本质上如出一辙:读了那么多书,被教授了那么多道理,我究竟能以什么为生?

“我凭我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你:在这个行业,经验比学历重要得多。”九年前,一家新闻媒体的主管告诉我。

“你的经验无可指摘,但目前我们不需要这么多,而是能短时间内帮我们搞到钱,最好一到两年能带团队实现营收。”九年后,我终于积攒了足够的经验,却被告知需要的是别的。

经朋友介绍,我和一家外企的部门主管在咖啡馆见了面。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走出本行,在全新的领域找寻立足之地。

“对我们肯定是一个挑战,”她坦言,“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但直接聘用一个成手,带其他公司的先进经验过来,对我们来说更高效,成本更低。”她听完我做过的工作,用宽容的眼神鼓励我。我等待。她停顿片刻,然后抬头看我:“我觉得你志不在此。”

人在攀爬的时候,会短暂忘记坠落的失重感,直到天崩地陷,滚石和地火将肉身席卷,才惊觉自己太享受攀爬的感觉,忘记最初追求的本来只是到达山顶。“志不在此”冲入耳膜的刹那,我想起从小父亲便告诫我:不要安于现状。现如今难就难在,你所渴望的恰恰是安于现状,却不被允许。

“你知道,每一份工作,周围人都会说,‘你不属于这里’。”我们的谈话不再是流于表面的面试,而是踏上了平日不会触及的更为幽深的谷地,“可是我确实想属于一个地方。我想找到一种稳定的、可持续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用之即弃、漂流一样的日子。”我说。

“这么说起来,我还算幸运。”她说她喝了太多咖啡,只呷了一口杯子里的柠檬水。“生在70年代,每个人生节点,机会都摆在你面前,选都不用选,路都在脚下。”

“那是什么感觉?”我下意识地问,随即又觉得有些失礼,于是补充道,“我不知道机会近在眼前是一种什么感觉,对我来讲每个转折点都是茫然未知的,甚至很多时候问无可问,只能凭感觉走走看。”

我们相对坐了一会儿,没说别的话。告别后,我大步走上天桥。晚高峰的车流将整条路点亮,远看像一条亮红色的霓虹灯带,和粉蓝色的天空相映。面试大概率没有成功,我却莫名欣慰。九年前,面试官和我敲着桌子自吹自擂,而今天,我终于被平等地对待。

3

从CBD的高楼走出来,午休的人们胸前挂着工牌,在外卖柜前取午餐,在餐馆门口等位。他们脸上呈现出相似的表情,混杂着疲惫、不耐烦和戒备。外卖员在楼宇间飞奔。保安朝路边一辆车大喊:快点开走!这儿不让停!世界照常运转,每一天和每一天别无二致。按下暂停键以后,我才得以从第三人称的视角观察和思考:他们在忙什么,是不是非要如此才正常。

第一次产生这种和世界分离的感觉,是在山东烟台的海岛。舅舅绕过半个沙滩,将一部小灵通递给我,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时断时续,告诉我学校已经提前开学。“不过你们先别急着回来,这波污染还没过去。再等等。”她郑重道。

那是2005年,我十五岁,初中最后一年。那一年,中国南极内陆冰盖昆仑科考队确认找到内陆冰盖的最高点,是人类首次登上南极内陆冰盖最高点;Beyond在香港举办了告别演唱会,之后正式解散;伦敦获得2012年夏季奥运会的举办权(2012还是遥不可及的年份);神舟六号载人飞船成功返航,费俊龙和聂海胜的名字频繁出现在电视、报纸、课堂和家庭聚餐上。

那一年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六十周年,也是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打开电视就有抗日影视剧和历史专题纪录片可看,我家最爱的是《亮剑》。那一年我们班同学都在给《超级女声》投票,校门口的小摊上摆满李宇春和周笔畅的贴纸,音像店门口的音响循环播放着光良的《童话》、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SHE的《不想长大》还有电视剧《大长今》的主题曲。

可那一年真正影响我生活的,是吉林石化公司双苯厂发生爆炸,约一百吨苯类物质流入松花江,造成江水严重污染。受污染的江水流过哈尔滨,市政府向社会发布公告:全市将停水四天。消息一出,正上班的父母立刻从单位赶回家,将家里的红色水桶和一切能装水的工具摆成一排,储备未来一段时间的饮用水。各大超市的饮用水、饮料很快被抢购一空。更让人恐慌的是,一则有关地震的消息在邻里、同事、师生之间疯传:一场八级以上的地震即将侵袭这座城市,将这里夷为平地。不久,学校通知停课。我、表弟、姥姥、姥爷登上开往烟台的火车,投奔在那里工作的舅舅。

“姐,火车怎么还不开?咱们下去推一把吧!”小我两岁的表弟上车后不停问我。

“急什么?过会儿才开呢。”

“再不开地震来了怎么办?大水会不会把我们冲走?”他紧张得嘴唇发白。

“我睡上铺,省得你俩上上下下,再摔着。”姥姥说完,双手撑在中铺床边,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

“我的妈呀,多大岁数了还这么灵分(敏捷)?”同车厢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惊叹道。

“七十一。我常年打乒乓球,游泳,这不算什么。”

我和弟弟对视了一眼,露出骄傲的笑。车厢里播放着《嘻唰唰》:“请你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我们住进了舅舅学校附近的画室。灰色水泥地,没铺地板或地毯,走廊将房间分隔成学校教室一样的布局,有些空旷。我和姥姥住靠近房门的一间,姥爷和弟弟的房间在中间,舅舅住最里面,画案和书桌占了大半个房间,一张单人床缩在角落。

我们白天出门闲逛,从附近的市场买扇贝和排骨回家做,我和弟弟在大人午睡后到楼下的花园疯跑。因为这意外得来的假期,我心情不错。唯一让我不安的是晚上睡沙发时,头顶刚好朝向走廊,偶尔半夜醒来,总感觉门外有人经过。我闭上眼,心里默念爸妈,等那一刻的恐惧过去。我从未想过父母此时在做什么,为什么单独将我送出来。少年的心是单向度的,只考虑眼下的事,只看眼前的人,分别和重逢不过时间问题。

出门匆忙,没带课本和作业,我获得了功课的豁免,不免无聊。有天路过一家书店,我向姥爷讨要了一本紫色封皮的英文彩色书,里面收录了徐志摩《再别康桥》的英译。我每天默念“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 Quietly I wave good-bye/ To the rosy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消磨时间;偶尔还会从舅舅的CD盒子里找电影看。一个午后,我看完了《霸王别姬》,一连几天说不出话。直到舅舅将小灵通递给我,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学校已提前开学,我的自由终于烟消云散。

我依然身在海岛、沙滩、海鲜市场和花园,心里却急着回家了。那通电话将我重新安置回了从前的轨道,人人以学业为先、由考试和排名决定的轨道。我和世界相分离的感觉瞬间消失。我明白豁免只是暂时的,第二年夏天我就要中考了。

快点开走!这儿不让停!CBD楼下的保安再次大声喊道。

中午气温骤然升高,后背汗涔涔,头顶被阳光烤得发烫。

记得那个夏天也是这么热。我倚在沙发上,穿着舅舅临时找来的短袖T恤,吃西瓜,吹风扇,看《霸王别姬》,背徐志摩的诗。后来我返回学校,一个同学告诉我,隔壁班有个男生和我一样,也被父母送了出去,只不过他去的是江西九江。

“结果哈尔滨没地震,九江震了。”她说。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将近二十年之后,舅舅退了休,从此不再画画,姥姥和姥爷已不在人世。表弟在国外定居,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刚刚成为母亲,失去了工作,再次和世界分离。

可任凭我怎么查证,都找不到2005年九江在夏天地震的记录。去问父母,他们发来的照片上,赫然写着2005/11/29,北方正值冬天,我和表弟站在养马岛的礁石上,朝镜头挥手,我们穿着棉衣,姥姥系一条红黑相间的围脖。身后的小岛海浪翻涌。

记忆是可靠的吗?活在一连串暧昧不明的时刻,我总是知道得太早,领悟得太迟,不等作出反应,事情已成定局,除了随波逐流什么都没做成。这是个人的失误,还是注定的结果?

小学三年级,班级要上一节音乐公开课,校长、教委的领导都会来听课。班主任提前一天通知我们带音乐书和口琴。那天的课表本没有音乐课,所以我忘记了。早上第一节课,班主任问有没有人没带书和口琴,我站了起来。也许还有别的同学,也许没有,已记不清。只记得那天我特地戴了个过年新买的发卡,两条棕色的小辫子是我从没试过的造型。

“成天就知道臭美,还戴个破辫子,你有这工夫干点正事不行吗?!”班主任怒目横眉。

我吓坏了,委屈涌入鼻根,眼泪直冲出来。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灯灭了,教室暗下来。班主任走到门口,和什么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告诉我们:“学校停电了,今天音乐公开课取消。”

眼泪还挂在脸上,长时间的哭泣让我鼻塞。我停下来,抬头望向班主任,希望她能对我说些什么。她避开了我的眼睛,什么都没说。从此我再没戴过那只发卡。

也许是因为这次不愉快的经历,或许也和身边的人长年累月的教导有关,从孩童、少年一直到成年,穿新衣服、戴新发饰、让自己变美、闪耀,接受观看和赞赏,从来都只会给我带来额外的压力,我无法从中体会到任何快乐,有的只是紧张,还有生怕自己因此而出丑的局促。

之所以在这里旧事重提,是因为这段经历带给我的,更多是类似哲学意义上的思考:人有没有可能先验地知晓自身的命运——假如灯晚一点熄灭,我挨的骂或许还有意义。哪怕任何一个人早点知道音乐课会取消,班主任的怒火、我的委屈都不会发生。可归根结底,谁能为此担责呢?除了将令人不快的记忆、苦涩抛在脑后,谁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对即将到来的事物一无所知,这构成了我们的敬畏心,促使我们不断匡正自己的行为,调整决策,好应对不断变化、无从把握的世界。我同样是在警告声中长大的,这个不能碰,那里不能去,不能早恋否则耽误学业,不能得意忘形不然关键的学年就会一落千丈,毕业前要努力实习找个好工作,到了年纪就要结婚,结了婚就要把生孩子提上日程,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

持续性的紧张、不进则退的焦虑裹挟着我们一路向前。可是谁又能知道,那段时间的失联意味着分手;那个决定将点燃日后争吵的引信;那晚去赴的约将带你进入全然不同的职业;面试官抛来的那个问题代表他已心有所属,而那个人不是你;你大可不必为了攒钱放弃出游,因为之后的三年哪里都去不了;那些人不必死,灾祸很快就会过去。

你应该紧紧握住那双手,更热烈地拥吻,更果敢地行动,因为你们从此不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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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关于母亲、生育和生命之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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