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所
赫恩曼尼2024-08-27 17:018,249

1

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是一个秋天,树叶刚开始变黄,空气里银杏的苦味还未散去。我骑上单车,哼着歌,在午后的马路上飞驰。周遭的一切像万花筒,以炫目的光影在太阳底下流动。

家附近的公园里,孩子们闯入我的视线:奔跑,嬉闹,在草坪上放风筝。在那之前,我从未认真留意他们的存在。更准确地说,从前我有意无视了他们,对他们的喧闹和缺乏理性感到不耐烦。

在当时的我看来,生孩子根本不算是“我”自身的生活,而是向外索取意义——人应当主宰自己的生活,坚定地寻找自我的价值。生育则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缴械投降,是女性违抗自身命运的一次失败。多年来我接受的教育、信奉的价值,从来不包括生下一个孩子。

骑着单车飞驰的我,刚满三十一岁,处在毕业后来北京生活的第六年,搬过三次家,换了三份工作,不算稳定,但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没露宿过街头,没住过地下室,不曾被房东从出租屋赶走,不需要帮衬家里,收入不多,但足够日常开销。

我的真实生活由什么构成呢?一间每年续约都会涨价的出租屋,一份必须做到随叫随到、耗费心力的工作,每天三小时的地铁通勤,每月一次出差,配送距离以内的几家外卖,周末的综艺节目和人满为患的商场,一只通体灰色的暴躁英短,再无其他。

晚高峰的地铁,窗外漆黑一片,人潮中浮沉,昏昏欲睡。和我一样忍受拥挤的人们静默着,紧盯一个个发亮的屏幕,拇指翻飞,面无表情。他们在想什么?过怎样的生活?除了生存还有什么别的愿望?假如一颗陨石在此刻击中这节车厢,火光四溅,轰然炸响,烈焰和气浪吞噬一切,我们就这样停留在此刻吗?

如此生活几十年,然后呢?

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工牌的绑带是宝石蓝色的,照片上的我还在读大学,对高楼大厦里工作的白领生活抱有浪漫的想象。早晚高峰的地铁车厢,那块塑料工牌被人潮卷席着,把脖子勒得生疼,可我仍高昂着头,故意不摘掉它。我把它看作是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明证——经过长达十八年的学校教育,这个人终于脱离了父母的资助,为自己挣得了生存的口粮。

入职一周后,我将全部衣物塞进两个行李箱,背上陪伴我两年的茉莉花木吉他,从一百一晚的旅馆搬出来,一路拖拽进一间六层的临街旧板房,四十平,一居室,月租金四千,没有电梯,没有院子,楼底下是两排用于占车位的铁皮椅子。夏天,狗尿味从树坑漫溢开来,屋内墙上满是蚊子留下的血迹。

之前的两年,我一直住在美国加州,农场广袤,人烟稀少。在国外读书期间,从学校去超市要横跨三个市镇,每个周末需乘坐校园大巴往返三小时,用背包和手提袋扛回一个星期的口粮。无论如何精细谋划,差错总会发生:一个冬夜,苦等一小时没等来当晚的班车,又没有其他公共交通工具,只好打电话求助同学,请他开车来接;街区路灯昏暗,相似的公寓楼黑魆魆看不分明,班车没有报站,很难把握好按下STOP(停车)键的时机,动辄坐过站,只得凭蛮力将满当当几大包食材扛回家。

一次从超市返回公寓后,我发现自己竟忘记买鸡蛋。我在冰箱前站立许久,内心被悔恨吞噬,怎么都没办法原谅自己。腆着脸跑去隔壁,向大学一道来读研究生的老同学借两颗鸡蛋。她从冰箱门上取出鸡蛋,一颗,两颗,郑重交给我。我至今记得她的眼神,坚定和犹疑交替闪烁。手握两颗鸡蛋,穿过无人的走廊,心里蓦然安稳。走廊尽头,弗里达·卡罗的巨幅画作上,梳马尾辫、皮肤黝黑的墨西哥女孩背对着跪坐在地上,环抱一大丛高出她头顶的奶白色水仙花。

回国当晚,站在上海弄堂口,眼见大排档人声鼎沸、火光攒动、招呼声此起彼伏,竟感动得无以复加,这才意识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人间烟火气。一周前,租房中介带我来看了这间建于1980年的北京老房。这栋房子的楼下就是菜市场、早餐摊,上班路上吃一口豆浆油条煎饼果子,顺便旁观老人们为一斤苹果、两根葱砍价,空缺已久的故土情结终于补全。

和中介签下这套房,租金押一付三,卡里余额不够用。临近傍晚,我冲到银行办理转账,验证码按照银行预留的手机号发给了远在哈尔滨的母亲,却始终联系不上她。中介的签约系统即将关闭,我在银行柜台前失了神:如果签约不成,意味着接下来的几天又要奔去找别的住所。无奈之下,我跑去央求前面排队的人,可不可以让我先办理。

“您可别和我来这套!”排在我前面一个五六十岁的红衣女人高声道,“我也跟这儿排了一下午了,大家都有事儿!您先问问他们同不同意!”她的音量过高,银行办事大厅包括安保在内所有人齐刷刷望过来,众人的目光在那个傍晚将我从头到脚穿透。慌乱之中,手中整沓租房材料散落在地上。俯身去捡,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妈——”被抑制的哭泣只剩下颤抖的嗓音,“对,租房子用。”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如演出结束后的舞台灯光收拢起来,人声倏地盖过我的声音。一切归于平常。此后多年,每当我有求于人、不得已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我都会想起那个红裙子女人愤怒的注视。她和我母亲差不多同龄,完全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回绝我。

这栋比我还年长的楼很快露出溃败的端倪:第一个星期,马桶的冲水按钮失灵、淋浴喷头掉落;第二个星期,厨房的下水道堵塞,原本要洗手,最后连脚也一起洗了;第三个星期,窗子的把手掉落;第四个星期,房门的锁锈住了,怎么拧都锁不上;之后断网、停电、漏水、漏电、漏煤气,我和那间老屋轮番交战。

居委会负责维修的大爷年过六旬,常年穿一件白布衫。接到我的电话,他来了几次,举起锤子敲敲打打,离开后报修的物件并无改观。每回报修,依然是他来。

一天早上,我在烧煳的烟熏味中惊醒,发现客厅的墙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洞,踮脚朝洞口看去,小小的火星在缠绕的电线之间忽明忽暗,再向上望,水渍从天花板一边漫延至洞口。随消防队上楼查看,门虚掩,敲开门,客厅洗衣机漏的水已浸泡大片地砖,位置恰在我房间那处洞口的上方。“电线短路”,消防人员在笔录上写,随后让我签了字,便离开了。

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汩汩从洗衣机底下涌出。开门的男人听我说完,转头拔掉洗衣机的电源,重新躺回到床上。格局相同的卧室,俨然一间大学宿舍,上下铺加上客厅帘子隔出的空间,足足住了不下十人。我这才恍然为何每日午夜一过,酒瓶撞击地板的声音、麻将滚落的声音、聊天声、喊叫声会从头顶传来。

正赶上社区群租房查得严,这群在附近餐馆打工的男人住了半年,便搬去了别处。

日子久了,人间烟火气的魅力也在消退。每天清晨去上班,需要跨过一百种气味和一千道尘土。小区楼下标明分类的垃圾桶里倾倒着菜汤、瓜子皮、纸盒箱和啤酒瓶,提着菜篮吆喝着“贱卖”的果农菜商,小摊边抻长的油条滋啦啦下了锅,煎饼果子里的烤肠有一股塑料胶质的气味,老人们牵的狗在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子底下撒泡尿,挂在路边甩货的毛衣散发出樟脑丸和毛线发霉的气味。往来穿行于人群中间烧汽油的电动三轮车,扑面而来的汽车尾气,随时从脚边一掠而过的痰,还有无处不在的烟民吐出的几口烟。

若碰巧下了雨,路边停了工的地下电缆无人看管,黄土搅着雨水沿马路边缘倾泻而下。塌陷的地面上虚铺着几块开裂的砖,一不留神踩上去就会溅一身的泥。急着拉客的出租车一声鸣笛直冲过去,潭中的积水和泥汤在雨后阳光的映照下腾起一道色彩斑斓的虹。

左邻右舍频繁装修的电钻爆发出轰鸣,从下水道蹿出的蚊蝇惊扰着睡眠,楼下晚归的醉汉在路边呕吐、叫嚷、大声争吵,临街的餐馆循环播放着《小苹果》和《青春修炼手册》,摊贩的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盘腿坐在床上写无人知晓的诗:

“生活啊/你为什么不是刀斧利刃/劈开我内心的冰封/偏偏做那绵延无尽的电钻/一寸一寸/将我的高傲和矜持/凿穿/击落。”

比噪声、气味和尘土更使人忧心的还有钱:每月10号发工资,11号交房租,工资只在账户停留不到一天。偶尔延后一天发工资,房租就岌岌可危了,一天要罚几十块钱的款。

有家媒体做“名校留学生回国的生存现状”的报道,他们通过网络找到我,我如实讲了,对方觉得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记者在电话里解释道:“我们想要的故事是像这种的:常年住地下室,看不见阳光,最后抑郁了——说白了,就是得够惨,读者才爱看。”我说我住五楼,能看见阳光,目前也不抑郁。

对方挂断电话。一周后,那家媒体刊发的文章里,我读到一位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的博士,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住在月租不到两千的地下室,吃发霉的食物。

我最终还是搬离了那里,倒不是因为居住条件本身,而是因为每天挤不上地铁,上班容易迟到,会因此而被扣钱。数不清多少个早上,地铁满载乘客呼啸而过,连续十几趟都没有多余的空间容我挤上去。那时共享单车尚未普及,一次地铁线路故障,公交车不直达,出租车打不到,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地铁口乱转,到了公司还要被领导谈话,这才下定决心要搬走。

从城东搬到城北,货车拉着我们,身后载着在北京两年的全部家当——一辆自行车,一把吉他,一张折叠桌,两把椅子,三大箱书,塞满衣物和被褥的几件行李箱。车子在三环上飞驰,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我欢欣雀跃,忍不住唱起歌。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就这样开下去,随便去哪里都可以。除了这一车家当和从大学起就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我一无所有。

2

在你来到我这个临时居所之前,我们一直努力想在这座城市找一个叫家的地方。每在一地落脚,过上一种生活,我们都会想象你的到来。

不过我们很快就放弃了。不是放弃你,而是不想让你出生长大在那样的境况中:比如没有客厅也放不下洗澡盆的卫生间、蚊虫肆虐漏水漏电的“老破小”、会发生入室抢劫的老旧居民楼。为了生存,我们觉得那样的房子,那样的地段、租金、环境,是我们能承受的,生活并不算糟。但放在你身上,我们似乎又没办法接受。

为了学有所用,找一份和“理想”相配的工作,回东北老家反而不现实。于是我们在这偌大城市里笨拙地移动,寻找能度过每一天的东西。结束一整天的工作,我们就像两只长途迁徙的候鸟,跨越大半城市向城北飞去。我们移动,我们寻找,同时我们偷偷想象你的存在——你在哪里,会如何看待这一切,怎样平安无虞地长大,会将哪里认作故乡。

也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上述那些事情,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了你诞生的可能。嘈杂的声音总会有,“孩子怎么都能长大”、“困难年代还不是一样生”、“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自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格外抗拒生育的话题,无论是年节的家庭聚餐,还是朋友间的闲聊。

看起来我们是在逃避什么,但实际上,我们已经设想了种种你存在的可能,却被现实狠狠否定了。结婚了吗?有要孩子的计划吗?有相关工作经验吗?不,我们解决不了户口。是的,也没有工作居住证,不解决子女入学。我刚毕业,坐在形形色色的面试官面前,像抵挡子弹一样抵挡一连串的问题。怎样仅凭一纸简历和言语本身证明自己,是初入社会的我们最大的软肋。

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在讲我们有多辛苦,比我们苦的人甚至连讲述的机会都没有。我相信这不仅仅是个人选择的问题,症结不在坚强或脆弱,也无关乎是非对错。我所描述的是一种结果,亦是构成它的若干情境。在诸多时刻,跻身其中的个体无力扭转,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必须想方设法从内心找平衡。倘若内心力量不足以支撑现实中一路溃败的颓势,一种更广泛的时代症候便显现出来。

在你出生的三年前,2020年年底,疫情趋于平缓。每逢周末,我们会事先选定一个区域,乘地铁或公交过去,在不同小区的外围散步,观察那里的街道、商超、学校、楼群、车站,想象自己生活在其中的样子。每遇到一条规整的街道,一幢外观精美的楼,一个绿化不错的小区,我都会偷偷猜想:到底什么人住在里面;在过往的人生中,我付出的努力还有什么不足;哪些机遇被我白白错失了。

“如果努力有用的话,这世上还有穷人吗?”我自言自语道,话音飘在空气中,像一缕烟。

几周下来,我们多少有些心灰意冷。能力可负担的房子就那么多,五六十套看下来,竟没有一处合适。有的紧邻公交站和铁道线,地铁从房子底下穿行,轰隆声沿墙体蔓延至整个房间;有的太破太旧,没有电梯,走廊布满裸露的电线;有的次卧或厨房没有窗子,不开灯时一片昏黑;有的朝向不合理,不是太晒就是太冷;有的房间是用隔断打出来的,没有孩子活动和居住的空间。

我一直记得有个装修精致的房子,墙体和天花板呈淡紫色,衣帽间闪亮如商场卖金银珠宝的柜台。年轻的女主人戴着口罩,靠坐在沙发上,不多说话,一举一动、说话呼吸都透着疲惫。中介说,房子刚装修完,使用的材料是品质最好的,整体价位也算合理。从这间过于精美的房子出来、等中介沟通下一家看房的时间时,我盯着单元门口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忍不住想那位女士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一间房子那么美丽又那么悲伤?

“它很好,但感觉它并不属于我。”我对中介说。我想象不出自己住在里面的样子。

11月,入冬后下了场雪,气温骤降。坐在房产中介的电动车后座,风从脖领直灌进来。我们踏着风雪来到现在的房子,厚厚的棉衣底下,冻僵的身体瞬间感到了暖意。

高楼层,窗外没有遮挡。夜幕降临后,从阳台能望见万家灯火。客厅的墙面洁白平整,如果拆掉几个摆放装饰品的木架,可以做一整面墙的书架。长长的走廊虽浪费了面积,却让主卧隐蔽安静,走廊两侧可以设计成家庭照片墙、乐高玩乐区或小小的图书馆。最关键的是,每个空间都有一扇窗,不会阻挡阳光和空气。

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屋里暖极了,房东着一身薄薄的秋衣迎接了我们,飞奔过来的还有一只纯黑色的巴哥。“疫情隔离在家,我一边在客厅跑步一边看窗外的景色。”他说。城市是个有趣的地方,我想,街道、楼群和绿化带也能叫“景色”。 “你们住进来的话,这盆留给你,我母亲生前种的。”他又指着卧室阳台上的一盆多肉,说。

那丛小小的多肉盆栽,和我们需要应对的大事件截然不同,果实般的植物扎根在白色的碎石子中间,毫不理会我们贸然闯入。后来在你出生后,奶奶从老家赶来帮忙照顾你。难得休息的间隙,她买来一株十二卷、一株新王子高,栽种在原有的多肉花盆里。以此为起点,阳台飘窗上一夜之间摆满了鲜花绿植。我成天抱着你在屋里转悠,少有外出的机会,有时难免单调疲惫。奶奶的花园是在现实以外延伸出来的触角,一盆盆植物像慢悠悠的日子在呼吸。

就是这里了。这里的生活至少是可以想象的。

第二年春天,我们带上全部家当,浩浩荡荡搬进了新家。收拾停当的那个晚上,房间熄了灯,窗外层层叠叠的楼宇像黑夜里的萤火,遥远又迫近,浮在半空,似梦似幻。

想不到我们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我说。

是啊,我们的家。他说。

3

家,既是空间也是时间。除了栖身其中的居所,家还是一个人溯洄时间之流的绝对原点。正如理解童年需在长大成人之后,真正理解家的意义往往在离家之后。

这也是我们存在的部分意义所在:不活过一定年纪,人很难理解特定年纪所负载的人生。

我家有个传统,逢年过节会有人将柜子里的老相册一一摆上茶几。没有人故意做这件事,所以算不得多么正式的仪式,而更像是出于怀旧的习惯,代替手机在茶余饭后消磨时间。随手翻开相册,挑一张照片,讲一个故事,其他人再补充细节,让故事无限贴近真实。我对我们家的认识除却自身经验以外,多半是通过这些口口相传、不断修正、整全的故事。

“教堂的家真小。你还记得这个书包吧?我这件红色羽绒服,穿了多少年。”母亲指着其中一张照片:我们一家三口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用废弃的胶卷制成护目镜,站在院子里看日食。院外是一座始建于20世纪初的东正教教堂,墨绿色的洋葱头穹顶,砖红色的外墙,拱形采光窗和我家隔窗相望。日落时分,颂歌和晚霞一道降临,将我家西侧的屋子点亮。

“当然记得,有天你带回一个新书包,给我高兴坏了。”上小学前夕,母亲为我买了一只新书包,红黄蓝配色,拉锁是小动物的图案。我将家里的书一股脑装进书包,背着它在床上蹦啊蹦,直到气喘吁吁倒在床上,背上压着令人喜悦的重量。我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财产,还是一件实用的容器,可以将心爱之物随身携带。没有哪个孩子能抵挡这种诱惑。

我当然也记得那件红羽绒服,下摆垂到母亲的膝盖,面料因反复洗刷显出粉红。有天上学,同桌用橡皮泥捏了一只陀螺,它掉在地上,被我不小心踩扁了。盛怒之下,男孩抄起我书桌上的文具盒,几根铅笔、钢笔、一把尺子纷纷在他手中折断。漫长的下午,用借来的文具写字,除了伤心还有担心:自己好像闯了不小的祸。

放学后,母亲照例在学校附近的路对面等我。那天下着大雪,我心爱的书包里背着残缺不全的文具,在雪地里一步一趔趄。转过街角,踩着咯吱作响的落雪穿过车流,远远看见母亲的红羽绒服。我一头扎进去,放声大哭。母亲掸掉我帽子和书包上的雪,从兜里掏出手帕,替我擦掉眼泪和鼻涕。她听我说完,反倒松了口气,笑了:那有什么关系,明天妈妈带你去买新的。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一刻的如释重负。黑下去的天空瞬间光明如白昼,雪花纷纷扬扬在半空轻盈舞蹈。妈妈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家。

原来这就是我曾经拥有的东西:无论遭遇何种困境,总有人替我兜底,牵我的手带我回家。

过去翻开旧相册,我的注意力多半集中在自己身上。最近几年,尤其过了三十岁以后,照片里的其他人终于从背景走向台前,进入我的视线。和我现在一般大的妈妈抱着我坐在松花江边的台阶上,她望向江面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爸爸出差回来,带给我一个会眨眼、会喊“妈妈”的洋娃娃,他买下那个娃娃,期待的是什么呢?

照片里的大人们曾经遥不可及,无论空间还是时间:他们身上携带着我不了解的世界,经历过我无从知晓的人生。现如今,我和那时的他们长成一样的年纪。他们也像我现在这样时时刻刻不知道怎么办吗?也在同自己无法掌控的复杂事物相抗衡吗?

年节的聚会上,他们笑得那样恣意,冲镜头笑,仰面大笑,捂嘴偷笑,鼓掌欢笑,他们在笑什么呢?莫非我这个小东西给他们带去过不少欢乐?

“咱们在绥化过年,一大家子的人,真热闹啊。”

那是90年代,从正月廿三小年开始,老家就在备年货了——从集市上提回来几条鱼、包饺子用的面粉,当然还有东北炖菜必备的土豆、茄子、豆角、白菜、猪肉和粉条。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到小巧、鲜嫩的本地鸡,外加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马哈鱼,带着粉嫩剔透的鱼籽。

从灶台旁边的缸里捞出两颗腌好的酸菜,院子里的大棚取出用纱布包裹的黄澄澄的红小豆包,还有一截收秋菜时买来的大葱。它们在严冬中冻得邦邦硬,在被炭火烤得暖洋洋的屋子里,很快溢出一层白砂糖似的霜。

老家的炕头,支开圆桌,围坐一大家子人,嗑瓜子,剥橘子,含一颗杂拌儿糖,边打扑克搓麻将边侃起邻家的老老小小。谁家的媳妇漂亮,老谁家小谁要上学了,谁又在相对象。一家人谈起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致密的话语在酒杯间飞舞,儿时的我瞪大眼睛细细听去,仿佛在听一段遥远的神话。

开灶做饭,过程悠长,往往先闻见五常米香,紧接着各种佐料喷香扑鼻,鸡蛋酱的黏稠,香菜小葱黄瓜水萝卜的清爽,香油麻油料酒的滑腻,猪肉丁炝在锅底,鸡肉块在葱姜蒜花椒大料中翻炒。屋里也不闲着,和面的,掐剂子的,擀饺子皮的,和饺子馅的,包饺子的,端盖帘的,下锅的。小孩子跟着凑热闹,非要包几个奇形怪状的饺子。饺子煮好,上桌,开动之前要先认一认哪个是谁包的。

照片背景里的电视奇小,一个灰色的方块盒子,屏幕上时不时出麻点,两根电线怎么摆弄都不对。只有一个台,遥控器也不需要,全家人对着呲呲啦啦的电视机,如同盯着幻影一般猜歌手的名字,好在一人连唱好几首歌,唱完了总认得出。

东北的寒冬,夜幕老早就降临了。邻家孩子提着自制的灯笼,兜里揣上火柴盒,结伴去放炮竹。炮竹插进一旁的雪堆,捂紧耳朵看光亮升空,太过繁复的礼花是没有的,响声尖锐的小炮仗随便放。

临睡觉,屋外的鞭炮声欢腾如街市,隔着窗户纸将房间照亮。红包压在枕头底下,多半是一块两块的面额,但足够再买几块糖果、一串冰糖葫芦。

那张照片里,我是唯一一个没有笑的,却必然是所有人中最幸福的,不知其幸福的幸福,幸福的加倍。

在照相机还不那么普及、胶卷价格不菲的年代,他们不停拍摄我、记录我,一定是很想留下那些瞬间,让记忆在影像中定格吧。

可以确定的是,我是被坚定地爱着的。有朝一日我也有能力给予另一个人这样的爱吗?如果这个系于我身的小小生命能融解眼下冰封的生活,如果我也能为他带去一点意义,或者我们共同创造一种意义,一种跳脱开从前那个价值体系的更私人、更悠长、关乎记忆和情感的意义,为什么要先入为主地断绝这种可能呢?

在那个寻常的秋天,你已经在我的腹中孕育了,一颗红豆大小。我的身体将是你未来十个月的居所。我曾经拒斥你的存在。真到了知晓谜底的时刻,事情发生了变化。我们的未来像一扇徐徐开启的大门,轻转合叶,留下暧昧不清的缝隙,让人亟待一探究竟。

其实,在你认识我们之前,我们和你一样对未来一无所知。时间和经验并未让我们从无知中豁免。我们非但无法预知你带给我们的改变,无从知晓我们的一举一动会如何影响你,就连我们自己都在不断变化中无目的地漂流。

我所知的只有一件事:在任何意义上,我都将不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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