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欢一夜未睡,忙活到半下午,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撑不住撂倒在床,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直接把她带回了声甜人乖的孩童时期。
薛家是开糕饼铺子的,家境殷实,夫妻恩爱,膝下只一女,曾经是左邻右舍羡慕的人家。薛从欢幼时整天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时不时揣着一兜子糖和点心去找小伙伴玩耍;春天若是家里得了空,便一家三口同去郊外闲逛,夫妻俩教薛从欢认识各类草木,免得闺女五谷不分。
薛从欢六岁那年春末,楚晴兴致来了,带了一管箫过去,自个儿在高处呜呜咽咽地吹,父女俩则在林子里到处转悠,一会儿看鱼,一会儿摘花,甚至还在树上发现了一个鸟窝。
薛堂边打量鸟窝,边问女儿:“蛟蛟,听说对门的虎子跟你吵架了,你俩还打算和好不?”
薛从欢小时候性子软,说话慢悠悠的,跟人吵架总吵不赢,说是小孩子吵架,但在楚晴看来就是受欺负了。小姑娘满眼无辜:“和好啊!我说改天请虎子吃糖,娘让我往糖里塞黄连……黄连是苦的啊!虎子尝不出来么?”
薛堂直接笑呛了:“你娘逗你呢!”
笑出声的不止薛堂,旁边林子里竟还有一个人,一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一二岁,眉眼温和忧郁,明明一身书卷气,却穿着便于骑射的辫线袍,双手和膝盖处均有磨擦痕迹。见父女俩望来,他立马收起笑,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薛堂扫了他一眼,又看见地上还有马蹄印和拖拽痕迹,心中明了,这估计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从马上摔下来了。他没理会少年,自顾自把衣裳下摆往腰里一掖,蹭蹭蹭上了树,高高兴兴揣着堆鸟蛋爬了下来,招呼女儿掏洞烤鸟蛋。
父女俩忙忙活活半天,火生起来了,鸟蛋快烤好了,还不见少年的家人来找,便招呼他过来一起吃。
“那娘呢?”薛从欢数着鸟蛋,问,“还给娘留么?”
“你娘嫌脏!再耽误会儿,让她看见,谁都别想吃了。”薛堂剥了颗蛋,烫得呼哧呼哧哈热气,还不忘给少年塞了个。
少年本不好意思接,奈何薛堂收手太快,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只好尴尬地站在旁边捧着鸟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薛从欢这才看见少年的脸白白净净,瞧着是洗过了,手掌却全是擦伤。她翻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示意他擦一擦。
等楚晴吹完曲子,心满意足回来时,但见爷俩大的衣裳斜肩掉胯,小的烟熏火燎满脸花,倒是旁边文雅秀气的少年更像自己的崽儿。
楚晴白衣飘飘,冷笑着刚要说什么,便听土坡上传来一把低沉男声:“拔都!”
少年双肩一颤,起身低声跟三口告别,一瘸一拐往坡上走去。高大威严的男人甲胄在身,看不清容貌,身后跟了一溜儿随从。待少年过去,男人厉声低斥:“净跟着南人学些无用之物,瞧你娇贵的,骑个马都能摔下来,哪有半点先祖遗风!”
少年低着头一声不吭,男人在人前到底给他留了脸,没有动手,只是临走前男人朝楚晴深深望了一眼,纵然隔着老远,薛从欢都能感觉到不舒服。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浓重的侵略性。
一行人隐入树林,不多时便传来“噗通”倒地声以及少年的闷哼,俄而又是鞭子破空的“咻咻”声。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与乱哄哄的惊叫声搅和成一团,树丛里的人影一道接一道地离开了。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小小的薛从欢吓得打了个寒颤,最后一口鸟蛋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楚晴眉心微拧,催促爷俩:“赶紧走,最近把铺子关了,别往外跑。”她迟疑了下,低声道,“那个人的眼神让我害怕。”
楚晴是出了名的美人儿,清丽无双,人人都说不似凡尘之人,一般人家护不住。可楚晴不信邪,她挑中了薛堂,便要嫁;薛堂也是个愣大胆,青梅竹马的小娘子要他娶,他便颠颠上门提亲。这些年夫妻俩已经足够小心,甚至在糕饼铺子里忙活时,楚晴都刻意遮掩了容貌,就怕招来祸事。
但,怕什么来什么。
梦境急速摇晃,往日的明媚春光濒临破碎,昏暗笼罩徐州。女船主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再次发生。
知州的娘子吃了薛家的糕饼,腹痛不止,衙门的人带走了薛堂,楚晴着急忙慌上门赔罪却被撵了出来,使了银子去探视丈夫,却看到薛堂遍体鳞伤。
薛楚两家亲戚少,无事时乐得清闲,有事时却惶然无助。薛堂上头尚还有个早夭的哥哥,楚晴则是家中独女,双方老人更是只剩了薛母。知州的主文第一次上门时,薛母疯了般把人轰了出去,而后抱着楚晴哭了一场,就着急忙慌给娘俩收拾东西,要楚晴带着薛从欢先躲去外地。
可是不等楚晴下定决心,薛堂的东西便一样样送进家门,先是血衣,后是头发,楚晴实在忍不了,哄骗薛母带着薛从欢先走,随后独自去见了主文。
再后来,楚晴没有回来,薛堂也没有回来,有人来追杀祖孙二人,薛母将薛从欢藏起来,用孙女的外衣包了段木头引开追兵。可是薛从欢还是没能逃过追兵的眼睛,她竭力跑到水边,混进货物里,成功上了船。
然而一回头,她看见追兵也跟了上来。船行水上,空间狭窄,她要如何脱身?
梦境完全陷入黑暗,染着腥味的水汽扑进鼻端,女船主在至正十五年的船上睁开了眼,望着熟悉的地盘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