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天将暮4.怨魂生
云川纵2025-10-27 12:234,115

翌日,船队就近卖掉部分战利品,补充了食水药材,傍晚便启程离开了高邮。

夜色降临,薛从欢收拾好自己,走出船舱,正要开口要一艘小舟,突然耳朵一动,手按刀柄呼地转身,冲着黑暗处厉喝:“谁?出来!”

海鹘船阴影处响起了木屐声,昨日救上来的书生仅着素色寝衣,披散着头发,不疾不徐走了出来。他那寝衣,宽袍大袖,长及脚踝,腰间松松垮垮系了根绳,颇具魏晋之风。

书生嗓子养回来了一些,吐字清晰,声音清越:“薛船主是要去救玉露春么?”

薛从欢眼神瞬时犀利,“呛”的一声腰刀出鞘,整个人毫无预兆逼近书生,反手握刀,屈肘将其抵在舱壁上,冷冷质问:“你窥探我?”

书生并不慌张,他仰起头来,避开脖子上的刀刃,平静对答:“你的手下,并不忌讳谈论玉露春。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薛船主的目的,不难猜。”

薛从欢半信半疑挪开刀,眯眼打量他:“谁放你出来的?”

书生坦然展开大袖,语气古怪:“你那大个子手下,命我梳洗更衣,在隔壁候着。”

薛从欢这才注意到对方长发半干,浑身萦绕着皂角气息。在船上洗澡,真够奢侈的,她一猜就是邓波的馊主意,估摸着是怕她翻旧账,追究任小黎被人打伤一事。

流水淙淙,美人在前,薛从欢一腔戾气与悲愤忽而没那么堵得慌了。

“若在下没猜错,汇春院背后应当是潘元绍。”书生漫步到船舷处,眺望着远方的灯光,淡淡道,“此人好美姬,乃是张士诚的女婿,也是当年跟他一同起义的十八条扁担之一。”

“张士诚不管?”薛从欢诧异,“就由着女儿跟别人共事一夫?”

书生笑了下,语气嘲讽:“枭雄嘛!志在四方。”

薛从欢沉默了,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且不说薛船主此去能否全身而退,纵然成功,玉露春又能躲去哪里呢?她正当红,值钱得紧,只要还在张士诚的势力范围内,迟早都能被找到。潘元绍虚伪狠毒小心眼,可未必忍得下这口气,届时,此女会更难。”夜风吹起书生的寝衣,有种飘飘欲仙之感,然他说的话,却冷酷现实,“更何况,朝廷下一科会试在至正十七年,往前推大半年,玉露春的情郎要参加乡试也应当是明年八月。寒门学子,不满二十五,他根本不到参加科举的年龄。”

“玉露春被骗了?”薛从欢还真不了解科举,听他这么一分析,登时觉得自己想简单了,不由有些烦躁,“不救她会怎样?”

书生定定望着黑黢黢的水面,幽幽开口:“就怕,她已心怀死志。”

晨光熹微,已回到自己房间的玉露春坐在梳妆台前,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任由人梳妆打扮。

厚重脂粉遮住了红肿眼皮和苍白面容,凤仙花汁盖住了受过刑的十指,艳丽吉服披上身后,整个人重又变得活色生香。

可是毕竟不同了。

玉露春木然望着随意丢弃在梳妆台上的银镀金镶碧甸耳环,那是江郎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倏然盖住了耳环,梁妈妈在她背后轻声细语:“我先帮你保存着,待你过了门,再还给你。”

玉露春削肩剧烈颤抖,却不敢反驳。

有丫鬟端来了药,梁妈妈示意玉露春喝掉:“你这嗓子可不能哑了,赵员外还等着听你唱小曲呢!”

苦涩的药汁入喉,刺激得玉露春不停干呕,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惹得梁妈妈没好气地命人给她补妆。

毕竟是纳妾,用不着太过铺张,黄昏一顶小轿将玉露春接进了热热闹闹的赵家。莲炬花烛高燃,留着山羊胡子的赵员外在前院呼朋唤友,享受着亲友的吹捧,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整个人亢奋又得意。

鼓乐一直响到后半夜才稍减动静,一群醉鬼纷纷起哄要去闹洞房,赵员外此时像一个夸耀宝马的主人,听到过分要求竟也不恼,反而更加自得,他趁着酒兴起身,带着亲朋们往后院走去,边走边炫耀自己花了多少钱给玉露春赎身,玉露春在高邮又多红。

有熟悉汇春院的笑着提议:“听闻玉露春擅唱小曲,不若给大家伙儿来一段?”

话音刚落,夜空陡然传来一把凄凄切切的戏腔:“你文章胜贾浪仙,诗篇压孟浩然。不能够侍君王在九间朝殿,怎想他短卒律命似颜渊。”

一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二层小楼上,有人披着吉服站在楼顶,迎着高悬明月,摆出了伤心欲绝的架势。

“这,这是,是《青衫泪》!”有人听出了唱词,惊恐瞪大了眼睛,“她唱的是白居易死讯传来那段!”

楼上之人含泪转首,露出了面容——竟是玉露春。

“今日扑通的瓶坠井,支楞的琴断弦,怎能够眼前面死魂活现?你若有灵圣,显形影向月下星前。则这半提淡水招魂纸,侍郎也,当得你一盏阴司买酒钱。止不住雨泪涟涟。”

无数纸钱扬起,纷纷散落楼前,赵员外蓦地醒了酒,气急败坏地踹下人:“快快快,快去把她给我拉进去!大好的日子,唱这出,她,她个……”

然而已经晚了,玉露春回眸微微一笑,对着明月深情呼唤:“江郎,你带妾一起走吧——”

吉服散开,她像一只飞翔的巨鸟,猛地奔向楼后,于众目睽睽之下蓦然跃下——

“坏了,后头是河啊!”管家双手直拍大腿,“这还怎么捞啊!”

前院鼓乐仍在乌啦啦的继续,后院的美好却撕了个粉碎。

天还没亮,玉露春新婚之夜殉情之事已传遍了大街小巷,赵员外与梁妈妈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互相埋怨对方害人精。赵员外连美人儿的手都没摸到,越想越不甘心,一门心思要求退钱;梁妈妈则认为钱货两讫,玉露春是死在赵家的,是赵员外没看好人,跟汇春院无关。双方吵来吵去,互相抖搂着对方的阴私,没人为死人伤心难过,全都在计较着金钱。

双方本以为此事已经够晦气的了,没成想事情还没完——自那夜起玉露春便缠上了两人。

这个妓子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她单日夜晚在汇春院对镜梳妆,双日夜晚在赵家小楼唱《青衫泪》,直把梁妈妈和赵员外折腾得心力交瘁。

玉露春的两个丫鬟指天誓日真个儿没看到人的影子,且女子天快亮时便不见了,梁妈妈壮着胆子去瞧了一次,当即让巧笑倩兮的女子骇得几欲昏厥。听听吧,寂寂深夜,女子用软绵绵腔调央求妈妈为她与江郎主婚,简直吓死个人哩!

而赵家,玉露春每晚跳楼殉情也成了固定曲目,将宅子搅得不得安宁,赵员外其余姬妾是如何没的,又死得如何如何凄惨,被人翻出来讲来讲去,着实让高邮人大开眼界,一边倒地骂赵老头不是好东西。

梁妈妈和赵员外从不敢置信、愤怒、心痛,到如今只想着赶紧把这怨魂送走,不问价钱,越快越好。

玉露春的死因传出来后,算命先生们便晓得事情棘手了,除了愣大胆没几个敢接的,直把两人愁得要命。这日,赵家门外来了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道士,搭眼一瞧,立即高呼:“好重的怨气!这家人造了什么孽?!”

所谓外来和尚会念经,道士也是一样的。赵员外正不想跟本地的高人掰扯内宅之事,如今来了个外地口音的道士,瞧着还有些道行,当即病急乱投医,忙忙活活将人请了进来。

偏这道士还是个爱惜羽毛的,进门走一步惊叫一声,走了没十步,哇哇乱叫着就要跑,说伤阴德,管不了。他越这么说,赵员外越认定此人懂行,门都进了,哪容得他跑,赶紧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又亲自奉上银钱、布匹等物,哭泣着哀求道士救命。

道士让他缠得没法子,只得留下来作法将那一个个怨魂送走,直累得脸色蜡黄,萎靡不振,玉露春当晚竟真的没来——她跑到汇春院打砸一番。这下不仅赵员外信服,连梁妈妈亦上赶着送钱,求道士也去汇春院作法。

道士进了汇春院,神情更见萎靡,让梁妈妈把玉露春的东西都翻出来烧了,再去城外施粥至少半月,他反复叮嘱二人莫要再作恶了。赵梁二人一一记下,梁妈妈为了彻底撇清干系,索性连玉露春的俩丫鬟都给发卖了。

忙完这遭,道士抱上各色程仪,嘀咕着“再不来你们高邮了”,脚步发飘地出了城。

一俟上了小船,道士忙不迭擦去脸上伪装,吵吵嚷嚷着跟大家炫耀收获。这位能送走怨魂的高人,竟是吕修文假扮的。

事情倒回几日前。

薛从欢跟书生夜谈后,让那句“心怀死志”给震住了,然而书生却笑了,笑容冷淡:“她若想脱身,非死不可。薛船主可曾听过《迷青琐倩女离魂》?”

薛从欢不好这口,以前倒是听船娘们提起过。这出剧讲的是张倩女与王文举相恋,却遭父母阻挠,张倩女悲伤忧郁之下,魂魄离体,追随王文举进京科举,三年后,夫妻归来,魂魄与家中病驱合二为一,皆大欢喜。

“人吧,总有那么点,拧劲。”书生试图说得委婉,“自己送上门的不稀罕,硬赖着不走的遭嫌恶,人家想走的偏要留。你想救玉露春,就得反着来。”

薛从欢仿若醍醐灌顶,登时打通了关窍,夜半翻墙,联系玉露春弄出了这场月下殉情的好戏。不过薛船主不做亏本买卖,救人归救人,不耽误她捞一笔,又指使吕修文扮成道士过去转了圈。吕修文正担心丢饭碗,当即使出浑身解数,把梁赵二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帮英明神武的船主捞来了大笔银子。

小船上,玉露春布裙荆钗,带着两个丫鬟哭泣拜倒,嘴里翻来覆去说着感谢的话语,绝处逢生,她到底搏出了一条活路。

薛从欢掏出那枚银镀金镶碧甸的耳环,板着脸抛过去:“丑话先说前头,我只负责把你送出高邮,至于你以后去哪儿,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的事情。”

之前一起受刑的小桃红连忙从身上翻出另一只耳环,献宝似的递过去:“大姐,梁妈妈烧东西时,我偷出来的!”

这声“大姐”,却跟寻常人家的姐妹称呼不同,这只是世人对妓子稍微给面儿的称谓。

玉露春没想到这对耳环还能完整回来,不由潸然泪下。俄而,她抹抹眼泪,抱出一只匣子,哽咽着道:“女侠的意思妾明白了。这只匣子,是江郎帮我藏起来的,如今承了女侠的恩惠,妾无以为报,还请您收下。”

匣子半尺见方,盛满了金银珠宝,全是玉露春多年的积蓄。

“妾并非不识人心,这些年来,曾托四五个恩客帮忙藏匣子,只有江郎帮我把匣子藏在了约定地点,其余人都……”

江郎是玉露春屡次试探后的最好选择。

薛从欢从匣子里挑出一支样式平平的金簪,其余悉数留给了对方。她吩咐船夫送主仆三人过淮河,便招手示意自己人上了岸。

“我们不回船队么?”吕修文背着大包小包,不解。

薛从欢笑了下:“还有笔账没算。”

深夜,汇春院的青头巾出来吃酒解闷,却被人套上麻袋押到了河边。蒙着面的女子用短刀压住他的手,笑问:“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同样蒙着面的任小黎惊恐地双手连摇,看得掳青头巾过来的邓波摇头叹息。

薛从欢惋惜地啧一声,塞住青头巾的嘴,手起刀落,竟生生断了他的右手!

淌着血的断手,在青头巾绝望的眼神里,划着弧线落进了水中,女子轻笑一声,带着手下从容上船离去。

月明星稀,青头巾狼狈地爬到水边,扒着岸边青石往水里看,试图捞上来那只断手,良久,他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无助又惶恐。

小船上,吕修文嘻嘻炫耀:“城中有个商人让水匪盯上了,商船留了记号。老吕我好心擦去记号,改画在了赵员外的船上。我聪明吧?”

薛从欢赞许颔首,胸口堵着的一口气总算通了。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脱樊笼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