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天将暮3.梨花落
云川纵2025-10-27 12:292,399

戏台上,伶人唱腔悲切:“……有一日你无常到九泉,只愿火炼了你教镬汤滚滚煎,碓捣罢教牛头磨磨研。直把你念到关津渡口前,活咒到天涯海角边。都道这风尘是宿缘,明理会得穷神解不的冤。”

薛从欢实在受不了了,呼地起身往外走去,门帘一掀,外头清风飒飒吹过,吹得人脑子清明了许多。

女船主从怀里掏出那只银镀金镶碧甸的耳环,小东西八九成新,光洁明亮,连细微划痕都少见,但当红妓子哪个不是可着劲儿打扮自己,玉露春如此爱惜一件对她来说不是太值钱的饰品,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耳环对她非常重要。

薛从欢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街头,任由招幌在头顶摇曳。近些年来,江南夜禁废弛,哪怕如今已过了一更三点,酒楼歌馆依旧有灯亮着。

点点灯火忽远忽近,从清晰到模糊,转眼间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脸。

那张脸清秀干净,略显沧桑,眉眼间俱是温柔。

师娘于婉心,一个忠贞却苦命的女子,十六七岁嫁给了船主薛锴,最初夫妻俩也曾甜蜜过一段日子,然而在两人的儿子接连去世后,薛锴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便打人,打妻子,也打唯一的徒弟薛从欢。做错了事要打,说错了话要打,心情不好更要打,薛从欢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打。

当然,薛锴毕竟只这一个传人了,打归打,却不能伤了弟子的筋骨,再加上于婉心总护着女孩子,多数时候男人的一腔怒火便都倾泻到了妻子身上。

薛从欢十二岁那年,攒钱给师娘打了对银镀金的耳环,慈姑样式,上头镶嵌了不知是什么便宜料子的绿色珠子。看似可爱的东西,却给满心欢喜的师娘招来了一顿毒打——师父坚持认为是野男人送的。

那天是师娘的生辰,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菜却一口都没吃上。

深夜,薛从欢守着师娘,悄悄劝她离开家门,远走高飞,不要跟这个男人耗了。遍体鳞伤的女子躺在床上,攥着破碎的耳环微笑:“我娘家没人了,能去哪里呢?”

师娘能起身后,揣着碎耳环跑了许多地方,终于请人修好了。她捧着那不值钱的玩意安慰薛从欢:“蛟蛟你看,耳环好了,人也会好的,家里没那么糟糕,对吧?”

薛从欢不知“人也会好的”指的是师娘能养好身子,还是师父能平和下来,反正她傻傻地信了,也跟着师娘充满希望。

但师娘到底没好。女人耳垂撕裂,脓血干了流,流了干,到死都没好利索,也没能戴上那对耳环。

一次都没有。

哦,有的,生辰那日戴了,却被自己男人生生扯了下来,扯得血肉模糊。

薛从欢有时在想,如果那夜她不是劝师娘独自离家,而是带着她离家,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春风吹过至正十五年的街头,薛从欢收起了玉露春的耳环,忽然特别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汇春院在城中有名得很,并不难找,难的是薛从欢不想花钱进门。不过没关系,有钱的走门,没钱的翻墙,习武之人很擅长翻墙。

汇春院位于深街曲巷,内里池馆清疏,花石幽洁,一派仙境风光。薛从欢从没来过此等雅致之地,心说兴许大家想多了,玉露春瞧着娇娇怯怯的,定然是琴棋书画熏染出来的,老鸨对这株摇钱树那么上心,纵然逼嫁,也不至于把人往死里整,大抵是哄劝利诱的路子。

可不知为何,女船主总是有些心慌,仿佛有什么坏事发生了。

她像一抹影子,游走于屋宇间,慢慢接近了玉露春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丫鬟在哭着求神拜佛,从她的话里,薛从欢总结出了不太好的消息:玉露春执意要去给情郎收尸,最不济也要给情郎服丧一年,老鸨一怒之下将她押进了刑房。

薛从欢有些不解,富商相中的是玉露春的姿色,把人弄伤了,还值钱么?

事实告诉她,青楼里教训人却不留伤的法子有很多。

刑房破旧的窗户一推即开,凄厉的哀嚎顺着窗缝传了出来,跟前边的雅致形成了强烈对比。

嘴里塞了麻核桃的玉露春半裸着被绑在木架上,一个健妇正拿着羽毛挠她脚心,另一个健妇则用银针扎她的指尖,下痒上疼,直折腾得玉露春又哭又笑,几乎要背过气去。

肉体上的惩罚难忍,诛心之罚更让人绝望:帮玉露春逃跑的丫鬟裤子里被塞了只猫,裤腿扎紧后,青头巾拿着竹竿抽猫,猫便在裤子里来回逃窜抓挠,没有被堵嘴的丫鬟痛苦地嗷嗷惨叫,不停哀求咒骂,逼迫着玉露春服软。

老鸨梁妈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倚在小榻上,欣赏着两名女子狼狈的姿态,慢条斯理开口:“为这么个死鬼,受这么大的罪,值得么?玉露春,枉你素日里对着小桃红一口一个‘好妹妹’,合着事到临头,还是情郎重要,对吧?”

薛从欢心里清楚,老鸨是在转移矛盾,真正给小桃红施加痛苦的是她,不是玉露春。

然而痛极了的小桃红不能怪她,只敢将矛头对准了玉露春,她一面在地上打滚,一面扯着嗓子嘶吼:“大姐,你答应吧!他都死了,你一个妓子,要什么忠贞名声?只有钱,钱才是重要的!你醒醒吧,真要为了一个死人吃糠咽菜,赔上性命么?!生来命贱,哪那么多情比金坚!”

玉露春大汗淋漓,无声流泪,满眼的绝望与挣扎。

这场景实在太恐怖了,曾经的情同姐妹,在痛苦面前什么都不是了。没人应该为了别人的情爱承受痛苦。

薛从欢几次欲拔刀杀进去,可理智阻止了她。她的船队还没离开高邮,这里是张士诚的地盘,连元廷都奈何不得的势力,她不能闹得太过。

最终,她狠狠心离开了。

快要出门时,她听见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

“玉露春要嫁的那个富商,六十几了,还硬得起来么?”

“你真以为那老不死的是为了……上一个,也是个妓子,进门没俩月,上吊了。听说私处溃烂得没法看,屋里那味儿啊,下人都不愿意进去!”

“病了?”

“哪啊!抽的!那富商不是个好东西,从前爱从流民堆里买丫鬟,反正弄死了没人管,这两年攀上贵人,开始挑剔了,专盯着妓子折腾。”

“梁妈妈晓得么?平常她挺疼玉露春啊!”

“当然晓得!你这不废话么,玉露春可是她的摇钱树,能不疼么?这回啊,嘿,那富商上头有人,又出手阔绰,再加上玉露春年纪不小了,还有了外心,哪能继续留啊!”

薛从欢听得恶心,甫一出门就干呕了一阵,心头升起一股压都压不下去的冲动——她得救玉露春。不然这妓子会死的,她真会死的!而且会死得非常难看。

墙头探出梨花枝,簌簌抖落一地洁白花瓣。薛从欢仰起头来,想要透过墙壁看到内里,无果,她支起耳朵,仅能听到丝竹之声,半点血泪哭泣之声都传不出来。

夜风吹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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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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