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薛从欢特地过问了下庖厨之事,看看到底是有人阳奉阴违,全体船工都吃的不好;还是姓顾的太招人恨了,厨师看人下菜碟。
结果挺让她意外,顾慎踱的饭食不是上来就这样的,而是一步步缩减的。起先,邓波自己打鱼给他开小灶,等发现此人是个空有脸不会讨船主欢心的废物后,骂骂咧咧断了供给;而后吕修文状似无意地跟厨师提及最近船上开支比较大,不相关的人就不要吃太好了,尤其还是不知根底的囚犯;最后,托钟熠的福,顾慎踱饭食本该改善的,但许知微说此人落水生病身子骨还没好全,不宜吃得油腻,需要清淡些。
行,厨师还有什么不懂的,这遭瘟狗官一口气得罪了三个人,还都是跟船主关系亲近,握有实权的。于是,厨房十分懂事地克扣了顾慎踱的饭食,就,人饿不死便行。
薛从欢对此叹为观止,遭瘟狗官瞧着挺聪明,但得罪人的本事,略强。
邓波和许知微的心思她懂,吕修文在想什么,她委实不清楚。
许知微大约是年少时长期被忽视被抛弃,非常缺乏安全感,是以境遇改善后,她对属于自己的人和物有些极强的占有欲。具体表现为最靠近薛从欢的位子必须是她的,谁敢觊觎,就要承受她的针对;到她手里的东西,她就是扔了砸了也不会让给除薛从欢以外的任何人。
薛从欢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还是她刚砍了齐闯,忙着整饬船队那会儿。当时薛从欢自己也才十七八岁,不太会照顾人,尤其许知微还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于是她灵机一动,便将才捡来的小丫头送过去给人做伴。
本来挺好的主意,许知微也满脸笑容地接纳了,不料人家回头就把小丫头打发到其他船上去了。
薛从欢对此十分不解,还是徐京人老成精,瞧出了门道,拿孩子多的家里互相争宠举例,点出了许知微的心思。老徐的建议是,要么跟女孩好好谈谈,狠心掰正她;要么就好好养着,循序渐进让她放松下来,或许以后会好转,又或许会变本加厉。
薛从欢觉得人有点小毛病不算大事,喜欢独占就独占呗,自个儿打小是独女,薛锴也只她一个弟子,薛锴死后,薛从欢理所当然接手船队,不许旁人染指。多正常啊!
只能说,年轻人还是经事少。
在发现姐姐没生气后,许知微越发有恃无恐,当面还好,顶天委屈落泪;背地里那是主意大得很,根本不拘手段。
对此老徐评价,惯的!
惯都惯起来了,薛从欢寻思着也不能下她的面子,遂将三个记仇者都给叫过来各打五十大板:“咱得收钱办事对吧,钟熠交的钱里包含了顾慎踱那份,有什么仇什么怨,别在明处上折腾,差不多得了!”一看许知微嘴角下撇,泫然欲泣,海蛟船主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补充,“我这倒不是帮外人说话,只是咱们要进山阳,说不准还得倚仗他。”
许知微将落不落的眼泪立马收了,抢先站队:“阿姐的事要紧。”
吕修文却露出警惕之色:“那你保证,你看上的是他的脸,不是他理财的本事!”
薛从欢茫然:“他什么时候理……”
哦,还真有。顾慎踱刚醒那会儿,为了留在船上,曾自荐过。
她一言难尽地瞥吕财副一眼,诚恳安抚:“他没过过苦日子,没你会精打细算。”
吕修文满意了,邓波则忧心忡忡提出新要求:“头儿,你不会听枕边风的,对吧?”
万一这遭瘟狗官真爬床成功了,反过来报复他们怎么办?
薛从欢快没招了,有气无力地挥手:“我才二十几岁,还没昏头。”
她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吗?!
许知微临走,多嘴问了一句:“那,赵锦辛,阿姐还有兴趣么?”
薛从欢是真要炸了,她奄奄一息摆事实:“第一,我对别人用过的黄瓜没兴趣;第二,若那位楚娘子真是我娘,你捋捋这关系!”
赵锦辛要真跟楚晴好上了,那岂不是薛从欢的小爹?
这关系还能更糟心不?
许知微似懂非懂,精准提炼出要点——赵锦辛必须得保有贞洁,不然阿姐不舒服。她转头就去了赵锦辛的舱室,房门一关,女医面无表情命令:“脱裤子,我检查下。”
赵锦辛抱着薄衾惊骇欲绝,活像个要被逼良为娼的小可怜。
薛从欢巡视了一圈船队,回来就听闻赵锦辛脚崴了。据说是房门打不开,他着急出来,就爬了窗户,结果一脚踩滑,摔了。
这都什么破事!
薛从欢暗自庆幸当初没睡这厮,太弱了,床上那点快乐都不够给自己添麻烦的。
倒是住赵锦辛隔壁的顾慎踱,隐约从飞将转述的事情经过里头咂摸出了点味儿,晚饭时他特地拎了壶酒过去串门子,半顿饭的功夫便套出了薛从欢此行的目的。
赵锦辛酒量与其体质半斤八两,三杯酒下肚,嘴都不当家了,他拉着顾慎踱的手称兄道弟:“顾兄你听我说,我与薛船主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从前,更没有往后,你尽管放下心来,你们俩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顾慎踱莫名其妙:“哈?”
“顾兄,男人嘛,要有胸怀,不要在小事上计较!薛船主是干大事的人,以后院子里少不了人。不过你放心,就你这姿容,这谈吐,再来多少莺莺燕燕,都越不过你去!”
“不是,你误会……了。”
“哐当!”赵锦辛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顾慎踱解释的话卡在嗓子眼里,顿时哭笑不得。想想不甘心,他难得不顾礼仪地俯身凑到对方耳边,低声强调:“我与薛船主不是那种关系,我俩也清清白白!”
“硿硿!”
舱门忽然响了,薛从欢拿着一卷地图站在门外,望着两人亲密姿态,微微颔首:“是挺清白的。”
“不是,我这……”顾慎踱整个人要凌乱了,“你俩怎么回事?他误会我和你,你居然误会我和,他?”
薛从欢沉吟了下,难得从肚里为数不多的墨水中翻出来一个合适的词:“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人尽可夫?”
顾慎踱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直着眼喃喃:“我不该好奇,不该过来,更不该追根究底瞎打听。”
赵锦辛醉得睁不开眼,薛从欢没法子,只得抓了顾慎踱的壮丁,喊他去小厅议事。
从扬州到山阳县,从地图上看很近,实际走起来还需要过闸口和渡口,少不了过路的公凭。顾慎踱到的时候,吕修文正咬着笔杆子苦思冥想,桌上散了一堆各类文书。
“错了。”顾慎踱站在他身后指点,“如今淮安路的廉访副使是史坚,此人较真,必会整顿吏治,你这假公凭怕是过不了关。”
脱脱围攻高邮那会儿,船队龟缩在海州不敢出来掺和,现如今江淮一带形势大变,吕修文从前熟悉的各路官吏跑的跑,死的死,编都不知从何编,编错了只能塞钱蒙混过关。
吕修文这会儿正烦着,闻言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那么能自己来啊!”
顾慎踱微微一笑,竟真卷了袖子,将他拖起拎到一边,抄起笔墨三下五除二改好了吕修文的草稿,而后摸了块尺寸合适的印石直接上手,边行云流水地刻,边解说:“诸王金印,正一品至正三品银印,从三品以下铜印,不过时间所限,差不多得了,反正能盖到纸上就行。朝廷早期用的是汉字印,后来一般为八思巴文。”
吕修文其实不怎么懂蒙古人的文字,多数时候是比着葫芦画瓢,有时还因为印刷模糊而画错,但他已经是船队里喝墨水最多,最会跟官府打交道的人了。
现在他看见有人居然能信手拈来,不由目瞪口呆。
顾慎踱完事蘸了印泥往纸上一盖,朱文,边框宽,文字清晰完整。
吕修文心服口服,但对此人的警惕心更高了——这么厉害的人作甚专抢他的饭碗?!
薛从欢抱臂等二人忙活完,才示意顾慎踱过来讨论淮安路的情况:“事情经过你已经从赵锦辛嘴里套出来了吧?”
顾慎踱想了想,问:“那位副都万户是怎么死的?”
薛从欢不解。
“是这样的,万户、千户死阵者,子孙袭爵,死病则降一等。总把、百户老死,万户迁他官,皆不得袭。”
薛从欢愣了下,喃喃:“也就是说,倘若老的是病死的,小的顶天千户,他手里也就没那么多兵了。”
顾慎踱点点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不住,问:“你为何上来就想着抢人呢?”
“不然呢?”
“淮安还没沦陷,朝廷有管他们的地方,比如御史台,比如肃政廉访司。”
薛从欢似笑非笑,懒洋洋地丢开笔:“顾相公,顾副使,需要我提醒下,您是因何被罢官的么?”
顾慎踱哑然,半晌垂死挣扎:“那还有更温和的手段,没必要上来就这么,激烈。”
薛从欢合上地图,面上的讥诮如潮水退去,唯余冷意:“在大元,默认人分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倘若我没猜错,你祖上应当是早早降元,并得到重用的那批汉人。而淮河以南的人,原先是抗元到底的宋人,你或许没见过几十年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夜色降临,烛光跳跃,女子的脸色映得半明半暗。她淡淡反问:“既然提到朝廷,那你猜蒙古人更愿意遵循草原约定俗成的观念,还是汉人流传下来的规矩,亦或是写在纸上的律例条文?他们要是知礼守法,也就不会强抢民妇了。”
顾慎踱沉默了。
“你知道么,你们这种人,祖上积累了无穷的财富与权势,你们从小养尊处优,很多苦难是从故纸堆里看到的,纵使你曾在地方上做官,纵使你亲自接触过底层的庶民,但这些对你来说,也不过跟听场戏一样,难受一会儿就过去了。所以你会觉得,规矩大过天,可以好好谈。”
这是薛从欢第一次跟他摊开谈,末了,她叹了口气:“顾相公,既然决定离开元廷了,那就彻底点,脚踏两只船,摇摆不定,你去哪里都吃不开。”
夜风吹来,吹得烛火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顾慎踱许久没有吱声。
他忽然打心底生出自惭形秽、无所适从之感。
烟波浩渺的湖广,正率军讨伐徐寿辉的五旬将领独坐军帐。他眉眼间与顾慎踱有几分相似,体格却十分魁梧,整个人像一杆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的长枪,气势骇人。
忽而一名衣袍利落的年轻人拽着一个小厮大步进了帐门,他将人狠狠掼在地上,躬身禀报:“郎主,小郎君在淮安附近的水域遭遇贼子夜袭,至今没有音讯。”他恶狠狠瞪视瑟瑟发抖的小厮,怒道,“此厮竟然丢下小郎君独自逃生,合该千刀万剐!”
将领缓缓从文书中抬起头来,定定盯着瘫在地上的小厮,问:“顾慎踱最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小厮惨白着一张脸,结结巴巴了几次,才把话说囫囵:“小,小郎君,他他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就被人绑起来丢水里了。”
帐中气氛沉凝,许久,将领冷笑一声:“废物!留尔何用?”
话音落下,年轻人立即抽刀挥下,大好头颅随之抛起又落下,小厮甚至来不及求饶便魂归地府。
“飞将呢?”将领神情依旧肃然,半分不见担忧。
“还没找到。”年轻人如实回禀,“据说那夜飞将出去替小郎君办事,这才被贼子钻了空子。”
将领嗤笑一声:“早说文人那套东西无用,如今这是什么世道,自己拳脚功夫稀疏,还把身边唯一能打的派出去,活该他让人盯上!”
“那现在?”
将领提起笔来,语气平静:“若人死了,飞将早来报丧了。”顿了顿,他还是道,“顾平,你带几个人过去瞧瞧,若找到那个逆子,就把他带过来。老子十几岁上疆场,打了半辈子的仗,才替他挣来这份敞亮前途。他倒好,一眼顾不上,就把官丢了。”
顾平松了口气,笑道:“若小郎君跟着讨贼有功,定能重回朝堂。”
将领哼笑一声,带着浓重蔑视与隐隐怒意。
顾家先祖的确如薛从欢所说,是跟随元世祖打天下的武将,且世代从戎。至正六年,顾江讨伐起义军首领罗天麟有功,得赐蒙古名,升万户府达鲁花赤,独子顾慎踱入朝为官。千顷地里一根苗,非得一意孤行习文,还想参加什么科举,丢人败兴的东西,又不能打死,索性父子俩离得远远的,来个眼不见为净。
顾江想得很好,如能镇压住徐寿辉,所得功劳或许能让儿子官复原职,可惜,他家这个不肖子孙已经打算另寻明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