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雪乱舞3.旧人来
云川纵2025-12-15 12:005,064

  快中午的时候,海鹘船上忽然热闹了起来,船舱外吵吵嚷嚷,全是笑声。

  钟熠好奇心重,跑出去听了一会儿,幸灾乐祸地招呼老友出来,眼里没有正经,全是对即将有乐子看的期待。

  不光指挥船上,船队其他船得了消息,也跟着趴在船舷上探头探脑,尤其是闲下来的船娘们,一个个跑得飞快,唯恐错过了好戏。

  顾慎踱昨夜浸水受了凉,现在鼻涕止不住,擦得鼻头通红,瞧上去憔悴且狼狈。他跟着往岸上瞧,一脸的莫名其妙:“看什么呢?”

  钟熠但笑不语,倒是吕修文背着手踱了过来,满脸的小人得志:“哎呀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任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又如何?”他朝岸上扬了扬下巴,“那位便是船主的旧人。怎么样,不比你差吧?所谓才子神骨清,虚竦眉眼明;貌应同卫玠,鬓且异潘生。我们船主眼光高得很,不是什么人都乐意招为入幕之宾的。”

  说话间,一袭蓝灰袍子的年轻人一手提袍,随着邓波徐徐步上甲板。许是察觉到不同寻常的视线,他微微偏过头来,冲着顾慎踱彬彬有礼颔首。

  他的确生了一副好相貌,五官柔和似女子,一颦一笑都带着内敛的俊秀,像云中月;顾慎踱则面部轮廓流畅利落,下颌分明,如山巅雪。

  两人堪称环肥燕瘦,一时瑜亮。

  “你拿他与顾某比?”顾慎踱闻言挑了挑眉,倏地笑了,语带戏谑,“背这些词,难为你了。”

  吕修文一下子奓了毛,呵呵冷笑:“你就假装镇定吧!被丢水里两次的废物!”

  很奇怪,以顾慎踱的家世地位,本不该在意这种小人物的,更不该在意“入幕之宾”四个字,偏偏他让吕修文撩拨起了火气,看旧人的眼神愈发挑剔起来。顾相公一边在心底品评,一边不动声色打听:“他既然如此好,薛船主为何没收着他?”

  “太瘦了呗!”吕修文看旧人的眼神越加满意,“瞧瞧,如今丰润了许多,一看便将养得好,把我们老大的话放在心上了。嘿,看来能再续前缘,好事!”

  顾慎踱不屑地从鼻端哼出两股气,出息!

  

  小厅里,旧人赵锦辛眼中没了以前的清澈,他眼底带着倦色,面色惶急且忧虑重重,进门先兜头行了个大礼,“薛娘子,小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求助您。”书生只字不提当初耻辱,态度恳切,“赵某想请您救个人,价钱好商量。”

  “怎么最近都来找我救人啊?”薛从欢对赵锦辛还是待见的,她欣赏了会儿旧人如今的风姿,方低头笑了下,“水上之人可都唤我阎罗女的。”

  薛从欢觉得此人挺有意思,当初被洗干净送上床时誓死不从,被丢出门时又大骂有辱斯文,现如今遇上事了,竟然送羊入虎口,真当自己是吃素的了!

  赵锦辛不理会她话里的揶揄,自顾自将随身携带的小包裹打开了来,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差点闪瞎女船主的双眼。

  阎罗女面色稍霁,双臂抱胸打量着对方:“赵秀才,看来混得不错。”

  “是,小生得贵人赏识,勉强有口饭吃。”赵锦辛紧张得攥住袖口,小心翼翼地道,“不够的话,还可以加。”

  薛从欢心里嘀咕,船上有个钟婉宁就够了,再来一个,万一也是个圣人,她可未必稳得住。更何况赵锦辛这钱到底怎么来的,还真不好说。

  薛船主自忖不是个滥发善心之人,救玉露春和钟婉宁都是“气不过”“顺手”,若要她开着船特意跑一趟,那还是算了。

  赵锦辛费尽口舌,磨了又磨,奈何薛从欢兴致缺缺,完全是看他那张俊脸才没翻脸撵人。赵秀才又喝了一壶茶后,终于死心,面色灰败地起身,看着薛从欢往外走的背影,蓦地喊道:“楚娘子本就是被抢去的!草原人子蒸其母,如今老郎主新丧,新郎主便要将庶母收入房中,她若不从,便……她会死的!”

  “你说什么?”薛从欢豁然转头,眼神骤然凌厉,“她何时被抢的?”

  “我不知,很多年了,那时,她还年轻,很美。”

  “她叫什么?”

  “我不知,汉女名字,哪能随便往外说。”

  薛从欢定定注视着他,缓缓开口:“这个人,我救了。”

  草原人,当年在郊外遇到的武将曾唤少年“拔都”,薛从欢了解过,“拔都”是勇士之意,乃草原人爱用的名字。倘若母亲的失踪与武将有关,这不失为一个寻找方向。再加上“楚娘子”“被抢”“很美”,实在很难让她忽视。

  

  一刻钟后,一个船工敲响了顾慎踱的舱室:“船主有急事要办,现在便要开船,诸位若不愿随行,可自行下船。”

  钟熠顾不得嘲笑老友,连忙去跟姐姐告别,钟婉宁不在乎绕圈,就当散心了,钟小郎君却要回扬州处理后续事宜的。

  草长莺飞,绿柳摇曳,船队迤逦而行,与扬州渐渐拉远了。

  小厅里,薛从欢审问着赵锦辛,堪称事无巨细,刨根问底,问题密集得令人头昏脑涨,从楚娘子如何被抢,到二人如何相识,又到楚娘子的夫家待她好不好。实际上,赵锦辛了解得并不多,只能挑自己知道的说:

  “老郎主原是河南的一个副万户,手底下有很多兵,当年他相中了楚娘子,便,将人强纳了回去,楚家只是没什么背景的商人,哪里抵抗得了!”

  “之前老郎主跟着脱脱征高邮,就留在了淮安。我,我不知道楚娘子是哪里人,但她口音不像当地的。”

  “多大?哪有女子愿意说自己的年龄呢?楚娘子瞧着像三旬出头,擅长音律,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薛从欢越问越激动,打发走他后,一把抓住许知微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是她,是我娘!肯定是她,这回不会错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姐你冷静些!”许知微不顾手被攥得骨头都快断了,却强忍着痛楚安抚她,“我们先去瞧瞧,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该干什么干什么,好不好?”

  薛从欢没法冷静,满脑子都是要与母亲团聚的欢欣,倒茶的手都在抖,吓得许知微连忙抢过茶壶,摸摸杯子不烫才端给她。

  一杯茶下肚,烧成浆糊的脑子稍稍凉了些,她强作镇定地叮嘱妹妹:“你去盯着赵锦辛,当初他在我这里受了如此大的羞辱,转眼就跑来求助,可别是有什么坑。”

  薛从欢在男人堆里待久了,格外了解这些男的,你说他们粗俗,他们非但不生气,或许还十分得意;但你说他们不行,并因此把人丢出门去,再施舍些财物,保准结仇。当初邓波就埋怨她把人得罪得太狠,还提着刀追出去了几天,似乎是想永绝后患,结果赵锦辛跑得快,命大逃过一劫。

  许知微听她这么吩咐,脸色一时有些古怪,干咳了声,应了下来。

  一俟出了小厅,许知微立马寻到了赵锦辛,方才的善解人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冷笑着质问书生:“怎么着,来寻仇的,找到靠山了?”

  赵锦辛看见落单的温柔女医,竟比见了海蛟船主还惊恐,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满脸防备:“我,薛船主允我待在船上了,你,你不能,不能……”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邓波提着刀堵住他的退路,面色冷峻:“我早说过,左右和解不了,还不如一刀捅死,扔水里得了!偏你不死心,还让他逃了。”

  恐怖又熟悉的声音令赵锦辛膝盖一软,差点跪下,他结结巴巴威胁:“你们,你们不能这样!薛船主没说杀我!”

  许知微狠狠啐了口:“呸,没用的东西,好心教你练武,帮你调理身子骨,你竟不去讨阿姐欢心,还敢逃跑!”

  赵锦辛双手扶住船舷,努力思考着狠心跳下去和马上下跪磕头哪个活命机会大些,结论是他现在冲破封锁,立即向薛从欢求救最可行。极度的恐惧下,他再顾不得丢脸,嘶声呐喊:“谁家练武是日日天不亮就提着石锁蹲马步?谁家调理身子骨是一天塞八顿饭?许知微你自己就是学医的,说这话不心虚么?”

  不心虚,许知微甚至还恼他不识抬举。要不是阿姐喜欢他那张脸,却厌他瘦骨嶙峋,许知微也不至于偷偷拉着邓波囚禁赵锦辛,想把人养得壮实点,耐用点。

  赵锦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哭丧着脸小声抗议:“揠苗助长,苗会死的啊!”

  许知微翻了个白眼,心说我管你死活,先满足了阿姐再说。不过她在薛从欢跟前一向是善良乖巧的,这种私下里进行的事情断不会闹到明面上来。于是,女医温柔笑了下,趁赵锦辛恍惚的一瞬,一把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迫使他咽了下去,女子柔声细语:“你若是敢算计阿姐,敢到阿姐面前搬弄是非,定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死。”

  赵锦辛“噗通”跌坐在地,干呕半天,也没吐出那颗药丸。最后他认了,有气无力地哀求:“只要你们帮我救出楚娘子,想怎么着,随你。”

  这么一说,许知微倒是好奇了:“你很喜欢她?还是她对你有恩?”

  赵锦辛沉默了一下,到底是读书人,守礼,他讷讷道:“楚娘子乃有夫之妇,是正经人,切莫坏了人家名节。”

  “哦,那就是有恩。”许知微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威胁,“阿姐从水匪手里救过你的命,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否则便是忘恩负义之徒!”

  赵锦辛半死不活地点点头,真心觉得阎罗女比她正常多了。

  

  薛从欢不知妹妹背着她整了个大活,纵然知道了也不在意——谁会为小猫伸爪子耍心眼生气呢?

  女船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个熟悉淮安路的人问问。这不巧了么,船上就有个现成的遭瘟狗官。

  随从和金钱到位就是不一样,往日灰扑扑潮乎乎的舱室拾掇得干净雅致,窗边一瓶野花也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随着水风摇摆不休,整个地盘颇有焕然一新之感。更令薛从欢惊奇的是坐在矮几旁的人,昨夜刚做了落汤鸡,今日便束发披袍、焚香煮茶,除了鼻头还有点红,竟不见狼狈之态。

  薛从欢踏进门来难免有些愣怔,继而暗啐一口,呸,穷奢极欲!

  顾慎踱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要回监临地,不由生出啼笑皆非之感,好半晌才道:“淮安路,那可大了去了,下辖四县三州一府,分别是山阳、盐城、桃园、清河四县……哎,我刚想起来,海州也属于淮安路啊!你常在淮扬一带活动,应当不陌生才对。”

  “你管我,快说!”薛从欢没好气地按刀威胁,“就说说那边官府管得严不严,驻军多不多。”

  若是不严不多,薛从欢可就要直接上岸抢人了。

  顾慎踱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叹气:“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脱脱的百万大军四散了,但两淮有盐,五十年前江淮就屯戍军二十余万了,没那么好打的。”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把你那百余艘战船全拉来,没准儿还有点希望。”

  薛从欢不死心,挣扎道:“我速战速决,芝麻李八个人就拿下了徐州。”

  “那你现在反么?”顾慎踱一针见血,“你又不反,你的船队可还在海州堆着呢,万一招来董抟霄,我看你怎么办!”

  董抟霄,元廷数得着的名将,讨过安丰贼,攻过濠州,驰援过江南,连脱脱围高邮都点了他分戍盐城,至正十四年,擢为枢密院判官。

  别说,薛从欢还真有点怵他,尤其自己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蹦跶。

  顾慎踱不知她为何打听淮安路的驻军,不过听着就没好事,不得不提醒:“凡事总讲个变通,没必要硬碰硬。”他陡然想起那位旧人,迟疑地问,“赵锦辛对你很重要?”

  重要到都开始盘算家底了。

  “不,他不重要。”薛从欢矢口否认,“就脸好看而已。”

  话音落下,二人面面相觑,女船主方意识到心不在焉中说了个啥。

  顾慎踱笑着咳嗽了声:“薛船主志在四方,自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困。”

  越说越没边了,薛从欢觉得他似乎误会了什么,可又无从反驳,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少看点话本吧!”

  好好一元廷狗官,怎么老关心男女之间那点事呢?

  说话间,船上的饭做好了,船娘端着托盘打门外路过,一眼瞧见薛从欢,连忙折了回来,确定她要在这里吃后,就将托盘上的饭菜一样样摆在了矮几上。船上条件不如岸上,一日两餐,能简则简,但他们刚在扬州补充了物资,薛从欢身为船主,吃点好的不过分,是以端上来的有米有菜有咸鸭蛋,甚至还有一碗鱼汤和一小碟蜜渍果品。

  这本来没什么,然而隔了一会儿,顾慎踱那份也到了,船上搁了不知多久的糙米饭配一勺豆酱——连酱菜都没舍得给。

  对比堪称惨烈。

  薛从欢再想无视也得问句了:“你,得罪谁了?”

  即便不把顾慎踱当客人待,船工们日常饮食也是给配咸菜的,时间不紧张的话,鱼虾管够,偶尔还能逮只鸭子,煮个鸭汤,大家一起尝个鲜。

  遭瘟狗官的饭委实过于寒碜了。

  顾慎踱得罪的人那可多了去了。短短一段时间,收了衣裳爬床失败得罪了邓波,疑似抢财副饭碗得罪了吕修文,至于许知微到底为何看自己不顺眼,他一日三省吾身愣是没想明白。

  顾某人心说我哪知道到底是哪位从中作梗,或许三人都干预了那么点。反正自上船以来,吃食最好的几顿还是刚醒来时给的,邓波为了让他有力气爬床,还让人单独给他煮了整条鱼进补。

  不过混过官场的人都心黑,哪怕是山巅雪也不例外,他顶着薛从欢震惊的眼神,安之若素将豆酱跟糙米饭拌开,语气意味不明地叹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慢条斯理进食,对面的女船主却吃不下去了,讪讪且困惑:“这种情况多久了?”

  顾慎踱想了想,实话实说:“从你下令把我绑起来。”

  要不是船上粮食珍贵,他都怀疑邓波想在饭里撒泡尿。

  薛从欢视线不由落在男子右腕上,随着吃饭的动作,衣袖下滑,露出了白皙皮肤上的淤青勒痕。所谓君子六艺,遭瘟狗官应当没少练了骑射,手臂不见赘肉,薄薄的肌肉附在骨上,紧致而流畅,与勒痕相得益彰。

  女船主突然觉得那腕子比蹄髈诱人,让她饥饿难耐还移不开眼。

  很奇怪,姓顾的衣冠楚楚,薛从欢顶多欣赏,赶上心情不佳还得啐一声装模作样;可此人露出这种惨遭凌虐的脆弱感,就让她很兴奋。

  不对劲,再看一眼。

  她目光过于灼热,顾慎踱心生警觉,不动声色拉上了袖子,便见对方公然露出了惋惜神情——你还真有那意思啊!

  遭瘟狗官倏地想把飞将招进来贴身保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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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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