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辞尽量保持语调平静，但如雪还是从中听出了，用尽办法的无奈。
这是一种努力过后的无可奈何，明明做了全部，依旧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结果发生。
本对于他人生死命数之事从不过问的如雪，这一刻，她很想听听莫清辞的故事。
“为何这样说？”如雪问。
为什么呢？莫清辞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今年二十五岁，不对，应该说还有六个月就要过二十六岁生辰。可他日日的梦魇，也是二十六岁的生辰。从记事开始，他总会做一个的梦，在那个梦里，他在雪夜陋巷被人一剑封喉。
起初莫清辞以为这是个预言，预示着自己那天会有危险。可他渐渐发现不是，那个梦里的场景总是变换，有时是睡觉的时候，有时是湖边，有时是暴雨长街。不管场景如何，结局总是相同，那就是梦里的人在那个时刻，都死去了。
幼时不懂，现在的他发现，那个在不同场景里死去的少年，好像就是他自己。莫清辞第一次有这个认知的时候慌了，毕竟没有人想无缘无故殒命，他想了很多预防的办法，却发现梦里的场景并不是预知，甚至于现在的他都无关。后来梦的次数多了，他在梦里找到了某种规律，少年死的那个时刻，好像都是二十六岁生辰那日。
于是莫清辞终于明白，也许那些片段，是前世，前前世，生生世世的他。人类寿数用尽，死亡后会进入轮回。可他莫清辞，已经在轮回中走了这么多次，却永远都活不过二十六岁。
一个很绝望的认知让莫清辞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在有限的时间内，短命的他必须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就在几个月前，碎片在人间现世。皇天不负有心人，寻找长生之法的莫清辞苦苦寻觅多年，终于窥见一丝曙光。
于是他义无反顾，踏上寻找碎片的旅程。
听到这个故事的如雪却有些惊讶，“既是如此，你为何将碎片让给我？”
莫清辞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很多遍。最初他对自己说，此举是为了集齐六块碎片再一举抢过来，这样才能不打草惊蛇。后来他又觉得，或许先看看形势，共享碎片未尝不可。现在，他的心已经给不出答案。
碎片于他而言重要吗，当然，那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可细细想来，遇到如雪以前的人生令他厌恶至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活下去是目标，他却也只是把那当做目标。
如今和如雪并肩走的这段路，让莫清辞第一次体会到真实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似只有利益与试探，而是一颗滚烫的真心。那真心让他觉得人间有情，活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活着，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情。
“如果我说，将来这碎片我一定要得到手，你现在会杀了我吗？”莫清辞对上如雪的眼睛，语气认真地问。
“刚才还没想到，现在你倒提醒了我。如今你身受重伤，正是我动手的好机会。”如雪语气轻佻，但眼神微动，让人分辨不出她说的是玩笑还是真的。
“那还等什么，动手吧。”莫清辞道。
不知怎的，在这阵法中，他心里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如同拉紧的弓弦，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重量，就算一根鸿毛，也会让他全面崩盘。
“我从不乘人之危。”如雪的心境显然和莫清辞不同，她的语气更轻松，像是在和莫清辞讨论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情。
可莫清辞心中情绪翻涌，他用手按住难受的心脏，“真到星辰丹重现的那一天，为了活下去，我会杀了你。”
如雪看着满天繁星，声音很轻，飘在空中，“如果这漫长生命是这么一个结局，也挺好。”
莫清辞不懂如雪的意思，但他很想伸出手，抱一抱这个看起来满腹心事的姑娘。
这么想，莫清辞也这么做了。他轻轻搂住如雪的肩，将人搂进怀里。
或许是心事太重，又或许是这苍茫夜空让他们悲伤，如雪没动，将头靠在莫清辞颈窝，慢慢闭上了眼睛。
寒潭洞中，司空月悠闲地靠在冰石上，半阖着眼小憩。
异化祸斗被一方缚龙索困在寒潭边，倒在地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在这凶兽上方，一个赤红色的珠子正不断地吸取祸斗的力量投入寒潭。
原来，火型幻象阵真正的操控者，是司空月。
祸斗困难翻身，鼻子哼出一声，将小憩的人吵醒了。司空月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寒潭中的情形，嘴角勾起，“时间差不多了，游戏该结束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染血的符篆，飞出。寒潭旋涡中心，符篆渐渐变大，随着司空月凌空一指，符篆应声而落，将寒潭封住，行成一个旋转的阵中阵。
阵外一个时辰，阵中则是一天。
如雪与莫清辞已经被困在这里三天了。
因为跟着玉子墨上山后经历过一场恶斗，两人纷纷受伤。后来没来得及修养，便进入这火型幻象阵，到今天，他们水米未进，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再一次把木屋翻了个底朝天，但什么都没找到，莫清辞烦躁地将凳子一脚踹翻。在这三天中，他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此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窗外又下起了雨，滴答杂乱的雨声让莫清辞被点燃，他看了一眼那穿不破的乌云，破口大骂，“狗东西，想把我们活活耗死是吧，我告诉你，没门。”说完他不顾如雪的阻拦，冲出木屋，剑指云层。
“不好，他被心魔控制了。”如雪看出莫清辞的不对劲，立刻跟出去寻他。
站在滚滚黑云下，莫清辞梦魇中的碎片席卷而来。割喉，落水，病死，摔死……无数次死去，每个彼时彼刻都鲜血淋漓。
这时云中传来一个声音，“既然活着这么痛苦，不如成魔。”
莫清辞双眼通红，“成魔？”
“用你体内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去杀了那些曾经对你不好的人。”这声音蛊惑人心，“遇魔杀魔，遇佛杀佛，这一切都消失的时候，你就是主宰。再也不用为这短短二十六年的光阴烦恼，魔尊降世，天地同寿。”
莫清辞头痛欲裂，他痛苦的捂住脑袋，喃喃，“天地同寿……”这听起来，是他梦寐以求的。成魔就能做到吗？如果可以，未尝不可。
“来吧，只要你释放出体内的无上力量，这人间就是你的。”那声音继续说道，云层中渐渐显露出一个血红的眼睛，半张半合。
莫清辞看了这血目一眼就被深深吸引，鲜红的血色令他兴奋。缓缓的，他抬起手，想要与血目合二为一。
“莫清辞！”如雪飞身而至，紧紧拉住莫清辞的手。
此时的莫清辞已经被心魔蛊惑，他不知道是谁阻止他与天地同寿，于是……
在莫清辞停住脚步的一瞬间，一把灵力凝成的匕首同时插进如雪的心口。她不可置信，“你……”
莫清辞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他抬手，将匕首又怼进去一寸。饶是如此，如雪忍着痛也没有放手。
那声音看有人来阻止，开出了更具诱惑的条件，“来吧，魔尊享无上力量，你不想让母亲恢复自由吗？你不想让她再次站起来吗？”
听到母亲两字，莫清辞表情微微动容，他抬眼望去，那血目又张开了一分。在他眼里，只要走过去，他苦苦追寻一世的执念都能化解。即使出卖灵魂，他也不在乎。
莫清辞用力甩开如雪的手，“我本就是孤身一身，成魔也好，成仙也罢，皆是自愿，你为何阻我？”
如雪用灵力封住经脉，捂着勉强止血的伤口，忍着痛站起来，挡在了莫清辞身前。
莫清辞：“让开。”
如雪摇头。
莫清辞重复，声音已带上了杀意，“让开，否则我杀了你。”
如雪非但没让，反而迎着莫清辞走过去，咫尺的距离，她没有任何防备。如果莫清辞此刻再捅她一刀，那也只能忍着，如雪想。
她抬起满是血迹的手，轻轻握住莫清辞，“你不是孤身一人。”
感受到如雪的体温，莫清辞有一瞬的犹豫，他眼中的血色变淡了些，呆呆望着如雪，似乎在分辨，“你是……如雪？”
如雪将他的手握紧，“我是如雪，也是你并肩战斗的朋友。从前你孤身一人，现在不是了。天地苍茫人间万载，只要你想，我与你，永远站在一起。”
如雪缓缓将二人握紧的手贴近炙热的胸膛，心脏在剧烈跳动，她迎着狂风冷雨，不惧生死危险，从很远的地方，坚定地走到了莫清辞身边。漫长千年，她从未给过任何人任何承诺。凡人活不过区区百年，承诺于他们而言重于泰山。可如雪有无尽的生命，承诺于她来说，易如反掌。所以她不屑说。
莫清辞是例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如雪生命里，唯一的例外。
她看着面前这个接近疯狂的人，没有丝毫畏惧，“莫清辞，你愿意把后背交给我吗？”
莫清辞脑海中有两种声音撕扯，他头痛欲裂，痛苦倒地。
天边乌云搅动，那巨型血目随着莫清辞的情绪波动而忽隐忽现。
一阵剧烈无声的博弈撕扯过后，莫清辞浑身湿透，像从水里出来一般。
风雨中，他慢慢睁开双眼。
血色消失，双眸清明。
他，还是莫清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