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来一阵寒意。明明是深秋，凌念晚却觉得这凉意刺骨，冷得她心口生疼。
无情冷雨中，她还是不死心，又问，“母亲一心为你，你们成婚多年，就算是木石之心也不该如此，你为何这般无情？”
宏觉终于转身，正眼看着凌念晚的脸。自凌念晚成年以来，宏觉越来越厌恶这张脸，因为透过凌念晚，他总能看到她娘的影子。
那个毁了他一生的女人。
模糊暴雨中，一种报复的快感蔓延上宏觉心头，他突然盯着凌念晚，凄厉开口，“因为我恨她。”
多年前，宏觉与青婉阴差阳错的分离，后青婉遇到玄阳，并且爱上他，很快两人便定下婚约。收到喜帖的那日，宏觉暗下决心，不再谈情爱，往后余生行走江湖，降妖镇魔，守护一方安宁。
就在宏觉行至瑞安捉妖时，恰好遇到外出巡游的平宁郡主，并将她从妖人手下救出。不曾想久居深宫的郡主对这个长相俊美，侠肝义胆的少年一见倾心，让其权倾朝野的父亲淮王为她赐婚。
宏觉心里一直装着青婉，并不愿娶平宁郡主为妻，但彼时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江湖术士，在滔天权势面前并无说话的权力。左右不了别人，只能从自己身上想办法。于是宏觉开始绝食反抗，殊不知这种小孩把戏在淮王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将宏觉的心里防线全部击溃。
“若本王女儿得不到所爱，那我也会毁了你心中至爱。”
淮王一人之下，甚至连皇帝也要惧他三分，玄天剑宗虽都是隐世高手，但在人界，皇权压倒一切，宏觉不敢赌。
天寒地冻的腊月，本不是结亲的好日子，但郡主怕迟则生变，也顾不了这许多礼数。
成婚后，既是被逼，宏觉自然对平宁没什么好脸色，两人甚至分房而居。然而在千般宠爱中长大的郡主，骨子里都带着骄傲。一日两日还能忍，时日一多，平宁心里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她让手下寻来一魅妖，将妖毒放在宏觉每日茶饮中骗其服下。很快，宏觉被魅妖控制，与平宁恩爱非常，两人不久就有了孩子。与此同时，为了永绝后患，平宁派人暗中去玄天剑宗了结青婉。
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没想到心血来潮提前归家的惊喜，却成了撞破计划的转折。他站在门外听到了全部，当时他甚至不敢相信，原来一个女人为达目的可以如此心狠手辣。
从那时起，宏觉开始真正脱胎换骨。
他先装作被妖毒控制，拿捏平宁，让其为自己铺路。再一步步得到淮王信任，将他引见给皇帝。聪颖如宏觉，知道世人对“长生”一事皆有执念，连皇帝也不例外，所以他将长生仙丹一事告知圣上。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和目标，宏觉很快就得到皇帝的重用，灵境阁也由此而生。
曾经籍籍无名的乡野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国师。得到权力与地位后，宏觉便开始了他的“复仇”。淮王身败名裂在天牢中绝望自尽；平宁生下孩子后被宏觉献祭，连魂魄都没留下。
“原来如此。”凌念晚浑身脱力，险些跌坐在地，她多年的疑惑在此刻终于全部解开。
从小到大，她没有得到过父亲一丝疼爱，无论她如何努力讨好，看到的永远都是一张冷漠的脸。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所以想尽办法想得到父亲的认可。
殊不知，原来她是一段孽缘的结果。
凌念晚出生时，平宁与宏觉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没有爱情，自然不会有人去关心“爱情结晶”。那些严厉管教，不苟言笑，冷心冷情，原来不是父亲不善言辞的爱，是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恨。
后来母亲离世，宏觉国师之位却愈发稳固，在朝野一手遮天。在外人看来，凌念晚作为国师唯一的掌上明珠，风光无限，即便想要天上的月亮也不是什么难事。然只有凌念晚清楚，宏觉对自己的态度还不如莫清辞这个所谓的“义子”，所以她从莫清辞来到灵境阁那一刻就讨厌他，甚至暗中调查过莫清辞是不是宏觉的私生子。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宏觉对莫清辞是爱屋及乌，因为深爱青婉，所以不惜用灵境阁和朝廷施压，也要从玄天剑宗手上救下他们母子。谁知青婉因受伤太重，并且遭受巨大刺激，失去了部分记忆，这让宏觉觉得，上天终于听到了他多年的心愿，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于是他将青婉藏起来，养在听雨楼，过着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
“你恨母亲用妖毒控制你，骗你成亲，可多年后你也用了同样的方法欺骗你喜欢的人。机关算尽，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真是可笑。”凌念晚一句话，将宏觉编织的美梦狠狠戳破。
是了，当初他差点搭上性命将青婉救回来，不得不承认是抱着侥幸心理，他做梦都想重新开始。
“休要胡言。多年朝夕与共，我们的情意即使从未言说，也真实存在，她心里定是有我的。”宏觉笃定。
凌念晚却笑了，“有你？”她冷冷睨了莫清辞一眼，“她心里若是有你，就不会假装失忆在你面前演戏，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住她儿子而已。如果她真的把你当成可以托付信任之人，大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又怎会日日小心提防？”
凌念晚说得字字句句犹如快刀，精准地插进宏觉心口，这个问题他不是不曾想过，只是每一次想起，他都会劝慰自己，青婉愿意留下，说明还是有一丝真情，只要给他时间，定能让他回心转意。
久而久之，这些安慰之言竟让宏觉信以为真，戏演得久了，便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她宁愿死也不愿成为你威胁莫清辞的把柄，你觉得，她会对一个利用自己儿子的人有感情么？”凌念晚笑得凄厉，她越说越激动，心中甚至升起了一种复仇的快感，“不会，她对你只会有恨，无穷无尽的，恨。”
“恨”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宏觉，他眼眶通红，情绪激动，“闭嘴，不要说了。”
凌念晚又怎会听他的，她继续说，“如今她死了，就算你有了长生之力又如何，你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东西，从来都没得到，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了。”
狂风暴雨，凌念晚却好像看不到一般，仰天狂笑。
宏觉被刺激后，原本就衰弱不稳的灵力此刻更是在体内乱窜，此刻他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白，眼框充血，眼球微凸，情状十分可怖。
就在这时，凌念晚勾唇一笑，呢喃道，“现在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说罢她右手虚空一抓，一把水中剑显形而出。
如雪强撑着身体，意外道，“吟龙诀？”她看向司空月，没想到他与凌念晚的感情已经根深蒂固到如此境地，竟然肯将吟龙诀这种独门秘技传授。
经过方才一番对谈，凌念晚与宏觉间那点所剩无几的父女情也已烟消云散，如今她下手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
天空本就在下雨，湿漉漉的环境让以水为修炼根基吟龙诀威力大增。凌念晚手中水剑直劈面门而下，凌厉强势的剑锋冲破雨水，大有豪取宏觉性命之意。
电光火石之间，宏觉被逼得连连后退，这给了凌念晚机会，她左手聚水，深发出一股更加强大的灵力注入长剑。一时之间，幽蓝光芒大盛，四周的水汽都化为钢针，铺天盖地飞针而射。
宏觉没有办法，只能抽出念珠抵挡在身前，然虚透的身体让他无法再自如驾驭“断情”，这排山倒海之力的一击虽然被勉强挡掉，但宏觉也被反噬，一口血喷涌而出，在他纯白的华服上氲开点点红痕。同时念珠脱手，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呵。”凌念晚冷哼一声，不紧不慢走过去捡起“断情”，居高临下看着他，“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有一天能被我这个讨厌的累赘踩在脚下。”
宏觉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凌念晚用散发着浓重黑气的念珠抵在胸口，周身瞬间被杀意包围。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凌念晚丹唇轻启，“我劝你别动，毕竟我从小无人教导，灵力低微，手上没什么力气，万一不小心拿脱了手……”她俯下身，眼波流转，本应是风情万种，此刻却毫无温度，“那堂堂国师就会一命呜呼了。”
说罢，凌念晚借“断情”之力，解开了赤灵泉中的禁制。
成功脱身的司空月从水中飞身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凌念晚身边。两人互看一眼，并肩而立。不需要太多话语，这一刻，他们终于完全向对方敞开了心门。
既然世道不公，既然人心凉薄，何不掀翻这烂天烂地，做自己命运的主宰。
“你要想清楚，若败，即死。”凌念晚侧头看着司空月，眼神中有询问，但更多的是期许与笃定，“即使这样，你还要与我一起？”
司空月在风雨中不羁大笑，疏朗潇洒的笑声穿透乌云，仿佛回到了他十八岁年少的样子。那时的他觉得天大地大，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后来经历了玄天剑宗的事情，他一改从前性格，变得小心翼翼，处处算计，步步为营。因为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赢得棋局的人。
遇到凌念晚也是如此，明明内心深处是心动的，却不得不压抑和忽视这份心动，甚至欺骗自己，对她只是利用而已。
如今，他看透了这个世界，忽然觉得从前那些谋划，钻营，好像都不重要了。他要与凌念晚疯一次，赢，得天下；输，魂飞灭。
尽兴一场，后果无所谓。
司空月笑了笑，轻轻握住凌念晚的手，“与你一起，死又何惧。”
烈烈狂风吹起他们的衣袍，乌云之下，风暴之中，是两颗逐渐靠近的赤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