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吧,来我身边,把你的光亮和热度分给我,把我从无边的泥泞里带出去。
或者,陪我一起陷在黑暗里。】
——
凝聚的眼神是有重量的,骆白闭眼放空,感受到这份不具攻击性的重量,看见了车外的宁斓。
骆白没再在车里待,出来和宁斓一起往外走。
小区地下有引温泉的管道,有几栋楼的地下不能挖空,他们住的就是其中一栋,从停车场到单元楼要走一段,会路过长长的绿化带,路过几个大大小小的喷泉,还会路过十二生肖里后六个生肖的雕塑。
“心情不好吗?还是累了?”
“下午做了台手术,有点累。”
“不顺利吗?”
“失败了。”
“抱歉。”宁斓稍微顿了一下才说。
“为什么抱歉?”骆白问,他想到手术失败后大部分医生都会说的抱歉。都是不需要抱歉的抱歉。
“手术有不成功的情况在所难免,尽力就好,再高明的医生也不能保证做手术永远都是好结果。”
“你在安慰我?”骆白看着宁斓,“这台手术的死亡率本来就高于85%,我保证了可以控制的将近15%,没有什么可懊恼的。”
“生死有命,谁都避不过,早晚而已。”骆白说完忽然停住,后退一步挪开脚,刚刚踩过的地方有几只蜗牛,已经黏成了小片,还有一只扁了一半,另一半还是原本的样子。
抬眼看去,两个人才发现这段路上爬满了蜗牛,不算密集,但目之所及,到处都是。
骆白没再说话,低着头一步步绕开那些蜗牛往前走,宁斓在落后两步的距离跟着,也仔细迈过那些蜗牛去。
“你有什么忌口吗?”宁斓在电梯里问。
“嗯?”
宁斓举举手里的袋子,“想不想尝尝我做的饭?”
骆白原本不打算吃饭了,他没什么做饭收拾的精神。宁斓这样说了,他也不推辞,“都可以,我不挑。”
“这么好养。”
“嗯,不挑吃的,挑设备。”
骆白眼尾微微向上扬起,斜着看向宁斓的眼睛里带了故意逗弄的意味,宁斓配合着“嘶”一声,“失策了。”
轻轻一声“叮”,骆白走出电梯又转向宁斓,“你几点吃饭?我需要洗个澡。”
“没什么固定时间,你慢慢洗,晚点我送过来。”
“好。”骆白转身没走两步又停下,“不然来我这做吧,厨具配料都有。”
宁斓点头,“行啊。”
浴室水声响起的时候,宁斓正把洗好的菜放到一边,馒头是刚买的,做一荤一素加一个凉菜应该够了,洗完澡收拾一下刚好可以吃。
油烟机性能很好,宁斓还是关了厨房是透明玻璃门又开了窗。
宁斓的肩很宽,肌肉健实,动作幅度大时黑色短袖会绷在身上,显出躯体优越的形态,上臂的肌肉被遮住小半,不断因为手上的动作松下又绷起。他动作很熟练,像做饭做惯了。
玻璃门被推到一侧的声音响起,宁斓扭头朝骆白笑笑,顺手把早做好放在一边的凉菜递给他。
“差不多了,在餐厅等吧,刚洗了澡别在这儿,多少还是有点油烟味。”
“没事。”
骆白去餐桌放下又站回厨房,“你竟然这么会做饭。”
“练出来的,总不能在毒死自己的路上雄赳赳气昂昂一往无前了。”
骆白笑起来,走过去把空盘子递到宁斓手边,等宁斓盛好后又接过来放到餐厅去。
“很好吃。”
“没砸招牌就行。”
骆白笑笑,问宁斓,“上次抓的人,有什么进展吗?”
“有点,但是不多,定他们的罪名容易,挖后边的人难。领头的嘴撬不开,手下的人知道的东西东拼西凑也没多少,不过,还是有方向了。”
“科研所昨晚进了小偷。”
宁斓看向骆白,骆白也停了筷子,“凌晨两点的时候,当时立刻报警了,但应该不在你负责的范围,所以你不知道。”
“你怀疑和那伙人有关?”
“嗯,拿得是止痛剂,之前万华的人想要过,就是在千杨会所那一次,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再有过动作。我赶过去看的时候发现除了止痛剂,还拿走了很多止血剂。”
“止血剂?”
“对,是一位教授的改良成果,比新型凝血酶的效果差些,但一定比普通的止血药品效果好很多。”
“我明天问一下。所以你昨晚半夜赶过去,又从科研所直接去医院了?”
骆白点点头,“所以真的只是有点累。”
“嗯,”宁斓笑笑,“知道了,骆医生。”
餐具放进洗碗机,简单收拾过后宁斓没多待,“早点休息吧,晚安。”
骆白跟着走到玄关停下,“晚安。”
“宁斓。”
“嗯?”宁斓站在门外,停下关门的动作。
“晚饭,谢谢。”
宁斓笑着低低“嗯”了一声,又说了一次,“晚安。”
“晚安。”
骆白的确累,但不是生理的。
他可以连续60小时以上保持清醒状态。
短暂放松的神经随着关门声重新绷起,把蜗牛踩成黏腻一片的感觉被放大后从脚底顺着脚踝、小腿、膝弯窜到内脏,他仿佛能听见那层壳被碾碎的声音,其中还混着粘液从软体里被挤压出来的“噗滋”声。
汗毛悄悄立起,骆白静静站在玄关,仍是面向门的姿态。
抢新型凝血酶,偷止痛试剂,凝血,止痛。其实可以有几十几百个其它的可能性,可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巧合,不是谋财,不是万华,不是任何一种可能,是那些噩梦死灰复燃了。
良久,骆白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露出深陷下去的印痕。
他能坦然对待病人的抢救无效,却因为几只蜗牛死在自己脚下不适。
多讽刺。
他的脚踩碎了几只蜗牛,他的手剖开过多少人的身体?
湿黏的凉意犹如附骨之疽,骆白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阳台坐在地上,窗外有无数霓虹灯交映出光彩,但天上没有月亮。
那就再没什么能救他了。
夜幕黑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骆白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条曾因为他而消逝的生命都像是粗壮的藤蔓,顺着他的血管经脉生长,最后在完好的表皮之下把他紧密缠裹,不容许他拥有顺畅呼吸的权利。
灯光映在身上,可他看不见半分光亮。
熟悉的黑暗反而让骆白松了绷紧的神经,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就任自己彻底浸在这片黑暗里,浸在他该有的归属里,浸在他本身的颜色里。
陪伴他的,只有锋利的冰冷,破开的柔软,涌出的腥热,灼烫的沉重,逐渐冷却的温度,缓慢停止的脉搏,趋于平直的折线……
——永不褪色的梦魇。
遮覆视线的黑暗终于褪去时,骆白隔着阳台的落地窗和数十米的距离,看见了站在另一片落地窗内的宁斓。
那个高大的身影有些模糊,宁斓那边的灯光要暗一些,骆白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骆白后脑抵着身后的玻璃,一手落在地砖上,一手虚虚搭在小腹。他定定地看着宁斓的身影,明明自己身处在更亮的地方,却如同沉在湿冷漆黑的沼泽之下般渴望远处那一点模糊的暖光。
手缓缓抬起,胳膊伸直,骆白朝着宁斓伸出手。
过来吧,来我身边,把你的光亮和热度分给我,把我从无边的泥泞里带出去。
或者,陪我一起陷在黑暗里。
让我拉一个暖热的灵魂到地狱来。
来吧,陪我。
宁斓能够看得见骆白,他看见骆白坐在地上,具体并不分明。他去书房把望远镜拿过来,调好后甚至能清楚看到骆白蹙起的眉头和抿紧下压的嘴角,还没摸出手机,骆白睁开眼睛看了过来,看着他的方向,看着他。
最后,掌心向上朝他伸出了手。
像是知道他看得清楚。
散漫而笃定。
望远镜从眼前挪开,远处阳台上的情景又不再清晰,可骆白的脸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那双瞳色偏浅的眼睛半睁着,平日里总露着的额头被落下的头发遮挡,下颌微微抬起,薄唇张合,手臂执着地举着。
他轻易就被诱惑了。
宁斓停在骆白的门前时才意识到。
他站在门外,考虑要转身回去时,门把转动带着锁被打开的“咔嚓”声响起,门被推开一条缝。宁斓抬手把门拉开,方才隔着遥远的距离诱惑他的人,近在咫尺。
屋里没开灯,走廊的灯照在骆白的脸上,白皙的肤色更白,能把他胯骨撞青的人在这一刻好像格外脆弱,身形都仿佛单薄下去。
宁斓背对着光,声音低哑,“还好吗?”
骆白轻轻一笑,问,“进来吗?”
那个笑在骆白的唇边,似有若无,却像朵盛开的罂粟。
像个妖精。
宁斓忽然这样觉得。
骆白问完就不再说话,走廊的声控灯倏然灭掉,宁斓一步迈进房里带上门。
声控灯应声重新亮起,但被紧闭的门遮挡得严严实实,这一次,没有一束一丝照进去。
骆白还在原来的位置没动,门口的方寸空间因为宁斓的踏入变得狭窄,骆白身体前倾,嘴唇逐渐靠过去,触碰到前,宁斓开口喊他,“骆白。”
骆白停住,看着宁斓在夜色里愈加深邃的眼睛,“要拒绝我吗?”
宁斓把骆白抵到了墙上。
呼吸都重了些,扑在对方脸上。
“骆白,你想要谁?是宁斓,还是随便谁?”
“你。”
宁斓吻他,“谁?”
骆白被过近的距离挤压地喘息,“你。”
宁斓把紊乱的呼吸尽数夺过,摔在床榻间时,宁斓仍是问,“谁?”
骆白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气息随着低低的话语扑洒在他唇间。
“宁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