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就是宁斓,宁斓就是十一。 】
——
客房没住过人,通风也少,空气里浮着轻浅的灰尘味。宁斓打开窗,把床品放在一边,拿了浸水拧干过的毛巾,准备简单擦拭一遍。
“啪”的一声清晰脆响从主卧传来。
宁斓大步走出卧室,“骆白?”
没有回应,宁斓推开门,骆白就坐在床上,眼睛没什么焦距地发着呆,手机摔落在脚边。宁斓俯身捡起手机递到骆白面前,骆白没接。
宁斓半蹲下身去看骆白,“怎么了?”
骆白往一边侧过头,眼睫低低垂下去,说话的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颤哑,“没事……我,有点想吃你买的桃子,可以吗?”
宁斓缓缓站起,说:“好,落在车里了,我下去给你拿。”
这是骆白第一次在同一天里出现两次短暂失明的情况,但他顾不上这个。他确认宁斓是真的出门了才松下脊背,不断攥拳又松开,用深呼吸强迫自己放松,几分钟的时间,他重新看清了那副画。
那是他的画。
骆白的手剧烈颤抖着去摸那副画,画框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宁斓是十一。
这个念头在出现的一瞬间骆白就已经确认了,宁斓就是十一。
十一就是宁斓,宁斓就是十一。
那他呢。
他都做了什么?
丁沈千问过他很多次,为什么要去做什么医生,他有时候会玩笑似的答“救死扶伤”,有时候就自动略过。
为什么呢?
因为他希望,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十一,如果有一天他们重逢,他可以用一个清清白白的普通人的身份面对十一。
他们不一定要相爱,他只要确定十一过得好,他只要在十一心里永远做从前那个小十。
他不会让十一发现他的一身伤疤,他不会让十一察觉他经历过多么不堪的过去,他不会和任何黑势力有分毫牵扯,只会是最简单、最善良、最普通、最干净的小十。
他都做了什么?
就在今天,他还告诉宁斓,他杀过人。
他都做了些什么!
-
宁斓提着两袋桃子在门口倚墙站着,骆白想把他支开,他就出来,哪怕再不对劲,借口再粗糙,他也应了。
站了半个多小时,骆白竟然推门出来了,“怎么在门外站着?”
“忘带钥匙了,正想敲门。”
骆白扫过宁斓微微鼓起的裤子口袋,把门推大一点示意宁斓进去。
宁斓进门后径直走向厨房,察觉到骆白跟过来了,没转身,一边拆袋子一边说:“还想吃吗?好像磨了。”
“想。”
宁斓没看骆白,点点头拿了一个盘子,把毛桃和油桃各洗了两个放在里边递给骆白,“你想的话也可以端到卧室吃。”
骆白一怔,“不用。”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宁斓沉默着看骆白吃完一个油桃又拿起一个毛桃。
“有削皮刀吗?”
“嗯?”
“水果刀也可以。”
宁斓去厨房拿了削皮刀递给他,来回一趟似乎有了点精神,“吃桃还要去皮?”
“吃了嗓子会痒,洗干净也会。”
宁斓点点头,又在隔一个位置的地方坐下,静静看着。
一个普普通通的白柄削皮刀在骆白的手里也变得格外有观赏性。
“嘶——”
宁斓立刻靠近过去,骆白的左手食指不断涌出血来,染在桃肉上又落进垃圾桶里。宁斓把桃拿过来扔进垃圾桶,握着骆白的手匆匆走去冲水,冲过水用纸巾吸干水分后又拉着骆白坐回去,“先按一下,我去找创可贴。”
宁斓半蹲在骆白身边仔细把创可贴粘好,皱着眉问他,“这么深,你是用了多大力气削皮?”
骆白轻笑了下,“手滑了。”
随着那声笑,骆白的手在宁斓手里细微地动了下,宁斓反应过来自己还握着骆白的手,想松开时又被轻轻拉住。
宁斓立刻停了动作,“我再给你削一个。”
骆白缠着创可贴的手仍旧牵着他没松开,又加重了些力道握他的手,“你是不是生气了?”
宁斓轻轻叹口气,“没有。”
“我觉得你生气了。”
“骆白,我喜欢你,但我之前对你的所有行为都是基于你对我也有感觉的基础上,如果你心里有别人,或者我的感情让你困扰,我不会继续。这是我对你也是对这份感情的尊重。”
“没有。”
“什么?”
“没有困扰,也没有别人。”
宁斓良久没再回话,他看着骆白,骆白也那样坦然地看着他。
他就相信了。
尽管在不久前骆白还在疏离拒绝,尽管骆白那句“那就是我的命”依然清晰作响,可现在骆白告诉他、对他说没有困扰也没有别人时,他就这样相信了。
隔着重重的谜团,笃定地相信了。
“知道了,”宁斓的拇指在骆白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手别用力,我再给你削一个。”
骆白放开手,浅笑着说:“好。”
宁斓第一次给桃子去皮,居然有点无从下手。又大又圆的桃子被五指拢着小幅转两下,最终顶尖和凹陷固定于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一点点脱去外皮。
暖白色的桃肉泛着晶莹的粉,只余下顶上和下方两点桃皮,宁斓捏在手里,觉得没办法接,就放到盘子空的地方问骆白,“给你切一下吧?”
“不用。”骆白伸手捏在宁斓刚刚离开的地方,指尖仿佛还能触及一点残余的温热。
清甜的汁水和桃肉一起进到口腔,嘴唇染上一层薄薄的湿润,“好甜。”
宁斓挪开视线,察觉到自己喉结的滚动。
那只被咬去小块的桃子被递到两人中间,“尝尝吗?”
“骆白,”宁斓手肘撑在膝盖,上身前倾了些,“你故意的。”
骆白看着他,仍保持把桃子拿在半空的姿势,“嗯。”
宁斓的食指抬起骆白裹着创可贴的食指,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看不出喜恶,“这个也是?”
骆白垂下眼睛,手也缓缓下垂,“嗯。”
宁斓握住那节白皙劲瘦的手腕,低头在缺口处咬下一块,嚼两下就咽下去,“很甜。”
骆白微微怔着,宁斓又把那只伤了的手勾起来,隔着创可贴在伤口上落下一个吻,有些无奈地说,“这个,下不为例。”
骆白的眼眶蓦地就红了。
宁斓叹了口气,把桃子拿过来放在盘子里,又伸手把骆白抱住,好一会儿,怀里的人轻轻颤起来。等细微的声音消失,不规律的震颤平静,宁斓才伸手在后背轻轻拍了下,“睡吧。”
骆白没动。
“我陪你?”
骆白低低“嗯”一声,直起身,“我去洗手。”
宁斓去次卧拿了枕头过来放在床上,水流声响起,骆白那双泛着红挂着潮气的眼睛就在脑海里打转。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骆白,也不是对骆白的过去不好奇,更不是对于骆白时冷时热捉摸不透的态度毫无芥蒂。只是他每每想起那一身杂乱的伤疤、每每对上那双眼睛,都止不住地心疼,那种心疼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牵扯着他的心念行为,让他一次次退让妥协、在浓重湿冷晦暗不明的雾里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
“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不是,我顶多能画个地形图。”
骆白走到宁斓身边坐下,又抬头去看那副画。
画的大片背景都是深蓝色,小男孩的衣服是浅蓝色,整幅画上最突出的就是那一轮月亮。
那时候,他偷听到当时去福利院做慈善的人和院长谈话,说要领养他,院长立刻答应了,当即就要给那个人办手续。他不想走,就悄悄去找那个人,告诉他自己不想离开,可那个人笑着拒绝他,告诉他,两天后会带他离开。他犹疑一会儿,又问可不可以带十一一起,那个人仍旧笑着拒绝他,告诉他,不可以。
所以他和十一跑了。
那时候他们已经十六岁了,完全可以活得下去,可他怕被发现,执意不走大路,要去翻一座山。走到山顶的时候天就开始黑了,两个人继续下山时,他脚下一滑就往小路旁的陡坡摔下去,那时候他个子比十一矮一大截,又瘦,立刻就被十一拉住了,终于把他拉上来后,他跌坐在地上伸腿一蹬,一块石头连着一大片土都滚落下去,十一就站在边上,瞬间就没了影子。
他跌跌撞撞地找路,找十一,边找边喊,眼泪糊了一脸又被风干了,手划破了,鞋摔掉了,最后听见夜风里夹杂着咳嗽声的“小十”。
他第一次恨自己怎么不好好吃饭,长得矮又没力气,只能给十一找根粗树枝拄着,自己在另一边扶着,两个人在半山腰找到一间简陋的房子,里边有张粗糙的旧桌子,有个又破又窄的床。他们偷偷带出来的手电筒被摔烂了,屋子里没有灯,也找不到可以照明的东西,好在那天的月亮格外亮,月光透过关不上打不开的窗户洒进来,屋子里总算不是伸手不见五指。
十一伤得很重,他看不清楚,但感觉得到,因为十一连安置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嘱咐他一句不要乱跑就睡过去。或许那不是睡过去,是昏迷了。
他怕极了,黑夜好像没有尽头,他在朦胧的月光里去吻十一的眉眼,吻十一的鼻梁,吻十一的唇。
那是他们的初吻。
那是他从未敢表露过毫分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