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臂十二处,右臂十三处。
很疼。
但还不够疼。
白歌手中大开三分的玉扇合共轻摇了七下,楚让迎着七阵扇意大步逆行。
不同于先前扇意的简单易躲,这七股扇意犹如滔滔不绝的狂风拂面,上下左右全无死角,将少年席卷在正中央。
楚让逆风而行,脚踏惊怒,只可惜那刮在身上的不是流动的气体,而是凌厉的意。
他以双臂交叠护在身前,七阵扇意就像带刀的风沙切割在他的胳膊上,青灰布衣如同先前的黄叶一般被轻易碾成碎片,暴露在外的皮肉被扇意毫不留情地割出一道道伤痕,皮开肉绽间,鲜血汹涌而出,却并没有顺着胳膊滴下,而是随刀意向后肆意飘洒。
鲜血随风飘散,被楚让抛在身后。
他不曾回一下头。
左臂十二处伤,右臂十三处伤。
很疼。
但还不够。
所以当楚让走出七阵狂风,站定在白歌近前时,后者淡漠而愤怒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震惊。
楚让垂下双臂,抬起头,平静地望着面前的白袍少年,鲜血顺着他双臂上的总共近三十刀伤痕滚滚而下,倾落在地上,一滴、两滴、然后是十几滴,几十滴。
范楼目瞪口呆地望着双臂有如血注,神色举止却平静到令人发指的楚让,久久说不出话来。
范小禄对楚让的实力要更为了解,但即便如此,在亲眼见到少年逆风而行,两臂上不断平添流血伤痕,却自始至终不吭一声后,他望向楚让的目光只能愈发景仰,不知不觉间,眼前清秀少年的身影已渐渐和他大哥的身影慢慢重叠起来。
范嫣的芊芊玉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小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痴傻地望着少年孤独、受伤却挺拔如山的身影,几欲窒息。
“你是——怎么做到的?”
白歌沉默良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开口问道。
楚让静静直视着书生的双眼,嫣然一笑。
“每天如此,时间久了,也就成了。”
下一秒,他根本不待白歌反应,右手忽然成拳,重心放低,后退一步,腰力带动臂力,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十年》第一拳,不服!
楚道童是一个从不会把同一个错误犯上两次的男人。
被抢先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个苦,这一世,他绝不会再吃。
所以楚让这一次毫不犹豫,趁白歌还没回过神来,当先就是一拳。
不服拳雷霆万钧般地砸向白歌的左胸,后者懵懂间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玉扇略作格挡。
拳头砸在扇子上,玉骨折断,扇毁。
拳头没有停下。
拳头砸在白歌的左胸上,书生被砸得倒退十几部,一直退到庭院尽头两层小筑的墙角下,背依蟠凤石柱方才停下。
“怎么都这么不经揍?”
楚让有些困惑地低头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长安雨夜他一拳砸飞了屠夫恶汉,方才一拳砸飞了甲胄在身的帝国少校,现在竟然又一拳砸退了操纵扇意的不凡书生——前世那么多金手指金大腿,难不成自己这是个金拳头?
“咦?拳风?”
阁上忽地想起一声惊呼,引起庭中的少年少女们尽皆抬头观望。
范楼没有抬头,依旧死死凝视着正低头打量自己右手的少年,脸色几度变幻,有震惊、有钦佩、有艳羡,还有忌惮。
范嫣抬头正好望见自己的父亲,连忙把小手从嘴上拿下来,一张俏脸飞起一抹羞红。
范小禄抬头望见自己的父亲,有些兴奋而骄傲地用力招了招手,心说原来老爹一直在阁上观战,这下他总该相信我所言不假,汪兄当真是少年英杰,手段不凡!
丑书童飞鱼抬起头望见了大管事,后者冰冷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小家伙瞬间会意,急忙拉着自家少爷的胳膊,向把他带离庭院。
范小禄正为老爹在场而高兴呢,哪里愿意在这么个节骨眼离开,于是三下五除二两人竟然就这么挣扎起来,一个连哄带骗地想把小胖子往院门那里拽,一个扯红了脖子拼命嚷着我不走,我不走!
这些动静不大不小,可楚让却全不在意。
他循声抬头,正对上柳先生有些好奇的眼神。
柳先生的目光,在那七个人里,总是最好奇的那个。
一如十五年前,他尚眠襁褓,柳先生把他抱在怀里逗弄时那般。
而今他望着他,依旧兴趣盎然。
可他已然认不出他到底是谁。
白歌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小筑的石柱上,整个人都背靠着墙萎靡下去,书生一只手用力捂着自己的左胸,足足几十秒没能缓过劲儿来,另一只手却依旧死死地握着自己的玉骨折扇。
或者说,残扇。
“不——咳,不可能”,他蜷缩在墙角下,全然不复一贯的风流从容,双眼疯狂地凝视着手里的残败的断扇,望着断裂处难看的碧绿褶皱,还有被生生撕成两半的扇页,没精打采地勾搭在断裂扇骨上,来回轻轻摇晃,隐约露出上头漂亮的墨字。
“不可能。”
白歌嘶声干吼,目眦欲裂。
“三弟!”
白罗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悲呼一声后拖刀冲到自己弟弟的身边,一把将之抱在怀里。
“三弟,要不要紧?你怎么样了?”
可书生却像根本没有听到自己二哥的关切呼唤一般,两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紧握的残扇,如痴似癫。
白罗看到自己弟弟近乎傻子般的反应,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今日他兴师动众借范楼的手前来问罪,哪里想到竟会是这般结果?!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到几欲流出血来,他望向楚让,如果说之前的眼神里是愤怒,那么现在的双目中就是赤裸裸的仇恨。
饱含着杀意的仇恨。
而更让他感到羞辱和恼怒的是,楚让竟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少年双臂轻垂,臂上布衣破烂,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他站在那里,与之交敌的两兄弟一呆一恨,就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小筑脚下。
可这些都没能让他哪怕流连一眼。
楚让抬着头。
柳先生低着头。
十五年后,他们终于再见。
“啊!我要你死!”
楚让完全无视的淡漠态度终于让年轻的少校爆发了,他松开怀里痴傻的弟弟,双手握刀,再次横刀而劈,向静立仰望的少年凶狠扑来,转瞬之间就已高高跃到楚让的头顶上方。
少校黑色的身影遮蔽了楚让了视线。
这让楚让一阵烦躁。
中央军是废物,那是军部的事,但中央军的废物碍了他的眼,这就很烦了。
“又是横扫千军,天天拿皇粮喂你们,就不会点儿别的了吗?”
少年不耐烦地轻哼一声,丝毫不乱,往右边轻轻横移一步。
这一步,他连《十年》都没有施展,只是简简单单移动而已,因为他很清楚,上方扑来的少校看似勇不可当,实际上道心已乱,真实战斗力还不如一头嗷嗷叫的野猪。
不出楚让所料,年轻的少校怒吼着从空中跃下,手中佩刀再次威风八面地横劈一道,看上去着实威武不凡——可惜,人空刀空,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白罗落回地面,重心不稳,可布衣少年却早已站到了他的右边,化拳以待。
《十年》第一拳,不服!
你不服,就打到你服!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击打在白罗毫无遮拦的左下侧腹,可怜年轻少校前一秒还威风凛凛地持刀落地,下一秒就和自家弟弟一样被少年一拳击飞出去,身披黑甲的沉重身躯狠狠砸在庭院尽头的小筑上,无力地跌落到发呆书生的身旁。
观河阁上的两位大胖面面相觑,范中国的脸色很复杂——他确实不喜欢白家人在范府里大出风头,可他也没料到甲胄在身,看上去何等威武的少校竟然不是阁下少年的一合之敌,方才交手就快速落败——两败俱伤最好,这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范中庭大脸上不满了震撼的神色,他回过头望向柳先生,探询着问道:“先生,这少年身手何等了得?怎么白家小子都不是他的对手?我虽非习武之人,但常听人道先天四窍通达者都是诸神宠儿,远非寻常武者所能对抗。白家那三小子先天兵魂通达,听先生的话好像还师出名门,怎么现在连个清寒少年都打不过?”
腰悬红箫的书生饶有兴趣地俯瞰着孤立阁下的少年,轻声说道:“看不出来,年纪轻轻,竟然出拳有风,难怪吴戏弟子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他尚未入境,哪里来的拳风?”
“拳风?”
范中庭微微一愣,忽地回想起自家三弟好像曾跟自己提起过这个词。
“先天四窍各有自己的机缘和天赐,比如兵魂窍通达幸有兵意,道法窍通达能掌元力——而一窍不同,像我这样苦修外功的武者,没有上天眷顾,从无诸神施舍,只能依靠自己身体的力量。”三弟赤裸着筋骨分明的上半身从教场上走下来,对范中庭说道。
“那怎么才能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范中庭有些好奇地问道。
“很多种方法,风就是其中一种”,三弟披上二管事递过来的轻衣,无比惬意地伸展了一下腰肢道,“所谓风,是外功武者修炼到到一定境界后招式间所产生的力,比如别人扇你一巴掌,巴掌没扇到,可你的脸却能感觉到巴掌带起的风,这就是掌风,同样的道理,出拳会有拳风,出爪会有爪风。”
“普通人的掌风拂不动一只蚂蚁,但外功强者的掌风却可以撼动参天巨树。”
难道这长安来的清秀少年,举手投足间竟然有千斤之力?、
范中庭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楚让,带着点儿饱饮好酒后的微醺,心里忽地生出想与他结识一番的念头。
这个少年,让他三次换酒。
有点儿意思。
他是商人,典型的行动主义者,想到什么就会立刻去做,所以立刻转身下阁,引着众人向庭院中走去。
庭院里,楚让击退白罗,抬头时却发现阁上众人已不见踪影,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心中对年轻而浮躁的少校愈发反感,根本懒得再看他一眼,兀自低下头,开始在青石泥草间寻找起什么东西来。
范小禄眼看搏杀停歇,布衣少年除了满臂的鲜血外安然无恙,不由得欣喜若狂,冲着自家丑书童一瞪小眼,挣脱他的拉扯,屁颠屁颠地凑到了楚让身边。
“嘿嘿,汪兄,汪兄没事吧?”小胖子脸上挂着汗,眼中的关切一览无余,这份赤诚着实让楚让有些感动。
“我能有什么什么事?”
楚让轻轻一笑,笑颜如花。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就说嘛,汪兄英明神武,武功高强,小打小闹根本难不住汪兄”,小胖子笑嘻嘻地一比大拇指,好一个马屁。
他一低头,又望见楚让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二十来道伤痕,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汪兄,这……真的不要紧吗?需不需要包扎一下?”
他知晓楚让的秘密,清楚这些看似恐怖的伤痕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己痊愈,但关心则乱,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无妨”,楚让低着头仔细地在草丛间探看着,随意回答道。
“呃。。汪兄,你在找什么?小弟,小弟帮你找”,范小禄把胸膛拍的啪啪响,方才楚让以一敌二,自己虽说是被飞鱼拉着不能上前,但恐怕就是上前了也只能帮倒忙,所以此刻显得极为热心。
楚让站住身形,若有所思地四下环顾,轻声说道:“我在找一把剑。”
楚让不清楚不尊剑为什么会在白家三少爷的雪鹞探到小筑窗前时忽然暴起,破窗而出,直接洞穿了白歌的爱鸟。
但他可以肯定,拿到乌黑狭长的残影,定是不尊剑无疑。
因为除了不尊剑外,他的房间里再无其它与残影相近,能够瞬息间击杀雪鹞的兵器。
“剑?好说好说,我这就去找”,范小禄连连点头,毫不顾忌地弯腰趴到地上,这就开始在庭院中茂盛的灌木间探寻起来。
楚让望着小胖子气喘吁吁的忙碌背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