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轻摇扇
笔耕2016-12-09 16:095,725

  “白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原本都快完蛋的家族,偏偏出了这么帮父子”,范中庭望着阁下那把碾碎枯叶的玉骨折扇,由衷感慨道。

  一旁的范中国冷笑一声,有些不屑地接道:“花党的一条狗而已”

  范中庭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扫了弟弟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秋北财神家的生意遍布天下,范家三兄弟向来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族内事宜由他主持,而行走天下,经商略地则专门由范中国负责进行。

  范中国的责任很重,能力也相应极强,在他的引领下,秋水以北万里山河,只有范中国没去过的地方,没有范家的生意做不到的地方。

  可有能力的人,大多都有些脾气。

  经商之人插足政治乃是大忌,这么多年来范中庭一直坚持明哲保身,对长安皇庭的任何变动都始终保持讳莫如深的中立态度,但范中国常年行走天下,代表范家与帝国各类势力交锋对话,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随着帝国四派政治力量之间的摩擦愈发激烈,为了最大程度地保全家族利益,范中国在多方压力下被迫开始选择站边。

  可他并没有选择站在花党的大旗下。

  身为秋北财神主外的巨头,范中国对于家族的力量体会颇深,骨子里深埋着多年养成的姓氏之骄与门第之傲,所以在面对花党、鹿盟两边同时伸出的橄榄枝时,范二老爷的潜意识里更加亲近由帝国三巨头主持的鹿盟,而非视世家豪门为第一大敌的花党。

  范中庭把弟弟的一切变化与想法都看在眼中,心里却在轻声叹着气:范中国比他更擅长运用家族的力量,但范中国对于家族本身的领悟却远远没有他这个主内的大哥要来得通透。

  他很清楚,花党和鹿盟之间的对抗,实际上等同于新兴派与古典派的对抗,也就是草根和世家的对抗。表面上看来,一派是贫苦出身,能力出众,寒窗几十余载搏出前途的务实官员,另一派则是世家子弟,含着金钥匙出身,不需要付出就可坐享无限资源的天之骄子,这两种风格完全迥异的力量本就应互相敌视,最后终于形成两派,彼此制衡对抗,显得无可厚非。

  但范中庭很清楚,造成这种对抗局面其实跟他们自己压根毫无关系,之所以形成对峙,绝不是因为花党人的敌视,也不是因为鹿盟人的高傲。

  之所以形成这种对峙,是因为皇帝想要看到这种对峙。

  帝王之道,制衡是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皇帝想让两派对抗,那它们就必须对抗。

  同样的道理,皇帝想让哪一派赢,那一派就绝不会输。

  而现在,身为鹿盟三巨头之一的楚门正遭受当今圣上的无情镇压。

  所以现在皇帝的心更倾向哪边,一目了然。

  可偏偏范中国站立的地方,并不在皇帝倾心的那一边。

  观河阁上思绪纷飞,但阁下却已到危急时刻,眼看就要被扇意削断右臂的楚让根本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那么多。

  他望着急速迫近的玉扇,有些可惜地轻叹一声,收回了右手。

  扇子绞碎一路落叶,飞越楚让原先出拳的位置,忽地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后就像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一般猛然向与之前相反的方向再度旋转起来,化作一道青色的流星,依原路飞回,空留下一片尚在飘零的枯叶残瓣。

  楚让顺着玉扇飞回的方向望去,白歌左手抱着自己那已经渐趋冰凉的雪鹞,雪鹞胸口触目惊心的大洞里流出的血液已经反黑,滴在他洁白的学生服上,可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两只眼睛死死凝视着少年,目光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但楚让很轻,那绝非友善之意。

  “白兄”,楚让微微作揖,转过身正对白歌以示尊敬,“事……事出意外,还请白兄千万先冷静下来。”

  他并没有提到任何与“抱歉”或“遗憾”相关的字眼,因为他很清楚,此刻的抱歉听在旁人眼里,讥讽之意要远胜遗憾之心。

  “我很冷静”,白歌怀抱死鹞,轻声回答,声音冷的不带一丝情感,“我很冷静。”

  “如此甚好”,楚让微微点了点头,生怕对方说出一句“但是”,急忙接道。

  “不错”,书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人冷静下来,就能讲道理。”

  “啪!”

  这句话说完,那玉骨折扇正好呼啸着飞回到了少年身前,只见他轻轻张开右掌,扇子就像能看懂他的手势般轻巧地落回他摊开的手上,扇柄恰落掌中,分毫不差。

  书生右手轻轻一摆,洞开的扇叶就何到一处,扇上的字画不见影踪。

  “讲道理,一命换一命。”

  书生把合起来的玉扇缓缓抬起,扇尖一点楚让。

  少年神色剧变。

  “你夺了我的雪鹞的命,我就要你的命。”

  “这就是道理。”

  书生话音未落,随着手中玉扇那轻轻一点,楚让极为敏锐地感知到一道凌厉的扇意从玉扇中迅猛射出,卷起满地落叶,直奔自己而来。

  “白兄,误会,误会!”

  楚让暗暗叫苦,踏出一步忘川,躲开宛若利箭般的扇意,扇意击落在他原先站立的地面上,“啪”的一声石泥飞溅,留下一个半臂大小的深坑。

  楚让回头瞥了一眼被扇意重创的地面,瞳孔微微一缩:谁能想到这看起来玉树临风,儒雅文静的书生竟是位先天兵魂窍通达的高手,以扇为武,对意的操纵好像还不弱于长安月下截杀自己的那个屠夫!

  他绝不想和这样的人树敌,更不想和这样的人交手。

  “白兄,切莫动手,先听我一言,此事绝对有误会!”

  他躲开一道扇意,苦着脸拼命摆手道。

  “是啊,白兄,还请白兄暂且息怒,小弟也相信汪兄所言,此间定有些误会”,一旁的范小禄急的满头大汗,要不是被自家丑书童死死拦住,只怕小胖就要孤身冲将上去挡在书生的扇前了。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抓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事关他人生大事,他现在哪敢让楚让遭受一星半点儿的伤害?

  “误会?”

  白歌的声音很轻,轻到听不出任何情感。

  “误会不一定,但我的雪鹞一定已经死了。”

  “一命换一命,这是道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话音未落,白歌手中的玉骨折扇再次面对楚让轻点两下,两道凌厉扇意相继射出,直奔少年而去。

  楚让不敢大意,再次连踏两步,哀鸿难忆,以近乎诡异的身法避开了两道扇意的追击。

  又是两声闷响,青石板与泥土交杂的地面再次平添一对深坑。

  少年抬头望向出扇的书生,心头渐渐火起。

  离开长安的那个雨夜,他被先天兵魂窍通达的屠夫手执鬼头大刀疯狂追杀,被刀意轰击的只顾埋头逃窜,全无还手之力。

  那一夜后,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躺在床上,明明疲惫至极却全无睡意。

  因为他很恼火,很无奈。

  他是这个世界那百分之九十五的凡人,先天一窍不通,只能靠沥血苦修,通过增强肉身力量,来弥补天赋上的差距。

  于是一朽府中整整十五载岁月悠悠而过,他从不曾放松过,哪怕一天都没有。

  十五年后他背负家族冤屈,只身离去远行,总以为自己好歹流尽了十五年的血汗,在面对那些先天四窍通达的诸神宠儿时,怎么说也该有一战之力,不至于掉头就跑,那也太没有尊严了。

  可师父说的真对呀。

  “你想得挺美”,老侯讥笑着望着楚让,懒洋洋地说道。

  他真的是想得美。

  如果说在面对长安那个屠夫大汉时他只能逃跑,那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看年岁这位已经是成名多年、杀人如麻的老手,岁数差距摆在这里,被打得抱头鼠窜也情有可原。

  但现在,眼前这白净书生好像还比楚让要小上那么一些,可楚让在他面前却依旧只能一昧逃窜,白歌轻点玉扇稍微放出些扇意,就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仓皇踏步避开。

  难道十五年的泣血苦修,还敌不过一个小屁孩儿和一把扇子吗?

  前世楚道童平生最恨争斗冲突,所以冲锋陷阵的永远是栗旬,在背后出谋划策决胜千里才是他的本色。每当栗旬扛着长刀,甚至揣着微冲流着血凯旋归来,楚道童都会极为悉心地帮他清理包扎伤口——可他望着哪些代表着男人尊严与荣耀的可怖伤疤,心里却偏偏生不出一丝好感。

  他认为这是愚蠢。

  无论什么理由,什么代价,只要让自己受到了伤害,在他眼里,那就是愚蠢。

  所以这一世背着个敏感至极的身份行走天下,楚让情愿谨慎一些,被动一点,低调做人行事,在沉默与安然中让所有敌人永远闭上眼睛——就像楚道童二十年来坚持所做的那样。

  可而今没了栗旬陷阵,他终于被迫亲自站到了搏杀场上。

  楚让这才发现原来栗旬说的真的很对:“你不懂,等你什么时候真的抄着刀子上了,你就懂了。”

  原来搏杀场上,真的没有多少给他选择的余地和时间。

  难道就这么一直挨打下去吗?

  “放屁”,楚让阴寒着脸,对自己狠狠说道。

  猫儿都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他。

  只是他这话说的极狠、极响,落在不远处持扇书生的耳中,极为刺耳难听。

  白歌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似乎没有料到楚让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出言辱骂,旋即冷冷一笑,黯然低语。

  “穷凶极恶了吗?”

  说着,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优雅一动,原本合上的折扇微微打开三成,露出碧绿的扇骨和点墨的扇叶再次指向楚让。

  书生要将三成开的玉扇上下轻摇,引起轻风徐徐。

  每一阵风,都是每一道意。

  他的前四道扇意,一道挡住了楚让出拳的路,三道逼的楚让踏步连逃——这四道意都是兵魂窍通达者最基本的用意手段,借兵而发,简单而直接,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可这第五道不同。

  白歌有绝对的自信,任眼前少年步法如何精妙,他也绝对躲不过这第五道扇意。

  “穷凶极恶了吗?”

  书生冷笑间玉扇轻摇。

  “穷尼马勒戈壁!”

  迎接他的是当头一声怒吼。

  楚让确实躲不过这第五道扇意。

  因为他压根就不准备躲。

  布衣少年面对如风般的扇意,面对风后摇扇的少年,正面跨出一步!

  《十年》第四步,惊怒!

  惊怒步的步伐最大,步势最为猛烈,踏出就再无后退的道理,当属《十年》中最具侵略性的一步。

  楚让面对如风般席卷的凌厉扇意踏出惊怒,就从没想过回头。

  可他的心却很平静,微微有些发烫,那是终于一释心底怒火后的余温。

  他会受伤,还可能会伤的很重。

  可他并不害怕。

  因为每个烈阳初升的清晨,面对滴血碎裂的青石,他没有一天不曾重伤,没有一天不曾痛苦。

  所以他不在乎。

  观河阁上,范中庭望着正对白歌冲去的少年,轻声说道:“这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吗?听小禄说他身手不错,却不知他和白家那三小子孰强孰弱?”

  “哼,他最好能赢,不然让白家的小崽子在我范府出了风头,范家的脸往哪儿搁?”范中国冷笑一声道,他看不惯追随花党的白家人,可也看不惯阁下这个明显牵动自家宝贝女儿心思的小白脸,所以对哪边都没什么好感。

  “嗯?这是吴戏的《扶摇》?”

  恰在此时,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忽然在大胖兄弟的背后想起,两位循声尽皆转过头去,发现青山白袍,腰悬红箫的柳先生不知何时竟已登上高阁,站在了二人身后。

  大管事河伯在把柳先生引上楼后就不再做声,静静站在柳先生的身后,原先他紧锁双眉探看阁下,此刻他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这腰悬红箫的书生,似乎很想听听他说的话。

  “先生所言何意?什么扶摇?”

  范中庭微微有些愕然,他是秋北财神,帝国大豪,可生平未曾习武,对于武学并不熟悉。

  “范公有所不知”,柳先生笑了笑,伸出手一指阁下的摇扇少年,笑眯眯道,“这孩子并不是在胡乱摇扇,而是在施展一套很有名的扇法,名为《扶摇》。”

  范中庭与范中国面面相觑,急忙尽皆凝神俯身望去,想从白歌那看似不经意的摇扇间看出些厉害端倪,可瞅了半天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这孩子扇子摇的虽轻,但掠起的风却着实不小,刮的满地落叶相继飘散。

  “咦?不对”,柳先生似乎又看到了什么,继续说道,“有《扶摇》的影子,却没《扶摇》的意思——我懂了,原来是‘小扶摇’,看来这孩子是吴折柳的弟子无疑了。”

  听到书生有些出神的自言自语,大管事的小眼睛微微眯了眯。

  范中庭哪里看得到这些细节,所谓政治、武学,和他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东西,所以大胖子由衷地向柳先生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钦佩的神色道:“真不愧是柳先生,胸隐苍甲,熟通武学,一眼就能看出真门道来。”

  “依先生方才所言,那吴戏又是何人?”范中国皱着眉头追问道。

  “哦?范二公没听说过吴戏?”柳先生有些讶异地笑问。

  “我应该听说过他?”范中国微微扬了扬眉毛,有些不屑地扫了柳先生一眼。

  他身居高位,秉性高傲,全不似自家大哥那般平易近人——对于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神秘的书生,他和河伯一样不抱有任何好感,但不同的是,大管事把反感藏在心里,而他却不需要这么做。

  面对范中国挑衅的反问,柳先生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笑吟吟地向范二爷点点头道:“柳某莽撞了,似范二公这般贵人,平日里行走千里,经略商财,哪有闲情逸致过问江湖中事,惭愧,餐柜,还望二公莫要见怪。”

  言罢,书生笑嘻嘻一抱拳,还微微躬了躬身表示歉意。

  “哼!”

  范中国一拳打在空处,柳大先生从头到尾又是道歉又是拍马屁又是笑嘻嘻欠身行礼,一连串下来一气呵成,姿态低到硬是让他心里的不满每处发泄出来,只得冷哼一声转回头去,不想再看到这处变不惊到令人厌恶的书生。

  范中庭心思要远比弟弟玲珑许多,感觉到场面的尴尬,急忙开口朗声笑道:“哈哈哈,柳先生,这江湖中事我兄弟二人从不过问,所以知之甚少,还望柳先生不吝赐教,范某也很好奇,这吴戏究竟是何人?先生所说的《扶摇》又是什么?”

  柳先生不骄不躁,右手习惯性地抚过腰间红箫,轻笑着回答道:“范公可曾听说过布武榜?”

  “哦?当然听说过,那可是经过皇庭公证的武道排名,据说但凡是布武榜上有名的高手,个个都是枭雄之辈,就算是我这种不通武学之人都多少知晓一二——怎么,难道那吴戏竟是布武榜上的高手吗?”

  范中庭脸色微变,一边那说话,一边淡淡扫了自己弟弟一眼,范中国原本满腔怒火,不屑再与那对自己毫无恭敬之意的书生说话,却也在听到柳先生说话后忍不住转头望了眼自家大哥。

  兄弟二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白家三少爷竟然拜入了布武榜高手的门下?

  这对于独霸平原府多年的范家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可出乎二人的意料,书生笑着连连摇头,否定了范中庭的猜测。

  “非也,非也。吴戏的名字并不在布武榜上。”

  范中庭心中暗松,不料柳先生继续开口时说出的话却再次把他的心给拉回了嗓子眼。

  “吴戏——确实不在布武榜上。”

  柳先生出神地望着阁下玉扇轻摇间纵出如风意念的白歌,喃喃低语。

  “吴戏——已经不在布武榜上很多年了。”

继续阅读:第四十七章 出拳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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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皇战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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