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河阁上,三位大胖表情各异,范中国望着阁下庭中的鸡飞狗跳,满脸愕然,大管事河伯在大吼出一声“不好”后迅速回归沉默,两眼死死地盯着阁下,却并没有看庭中任何一人。
他在寻找,找那个凭空击破窗格,射穿雪鹞的残影。
至于范中庭,一向温和的脸上笑意更甚:原先以为不过是个小样儿,看了图个解乏,演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出大角儿戏,勾心斗角,文采极佳,看上去赏心悦目,引人入胜——可末了到现在,他方才发现,这院子里的戏其实要远远比平日里头戏院里的章章典故强上太多,原先只有文的,后来加入了飞禽炫技,最后竟然还有全武行。
有文有武还有奇珍异兽,这哪里是戏,这分明是大观园啊!
“换酒!”
范大老爷把手里的小青杯往身旁的案几上重重一拍,青杯里慢慢的当朝御赐尽数洒出,可他却不以为意,没感到一星半点儿的可惜。
身后的河伯随着酒杯落案的响声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对阁下侍奉的老奴沉声喝道:“换酒!”
老奴第三次气喘吁吁地爬上高阁,腆着脸询问:“大管事,这。。这次又要什么酒?”
“老爷?”
河伯恭敬请示。
可背对着他的范中庭脑袋低垂,正全神贯注地望着阁下的争斗,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老爷?”
河伯把声音又提高了些。
范中庭认真地看着脚下院子里的全武行,依旧置若罔闻。
“咳咳,老爷?”
河伯的声音更高了。
范中庭还是没听见。
旁边的范中国终于忍不住了,有些尴尬地看了眼大哥,发现后者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看戏上,不由得摇了摇头,侧身对大管事道:“前朝的御赐。”
老奴领了命,小心翼翼地捧着范中庭口中的“好酒”奔下楼去,大管事交待完事宜,再次随着两位老爷把目光投向阁下院落,可依旧没有看人。
庭院里,白歌悲呼,范楼震惊,范嫣失色,范小禄摆着双手拼命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却被丑书童飞鱼给死死拉住,不能动作。
而少校白罗,拔刀立劈,帝军素来锋利的佩刀之刃毫不留情地砍向楚让的天灵盖。
“请等等,还请等等!”
楚让满脸惊慌,如同一个受到巨大惊吓的普通少年那般双膝微屈,两手举过头顶,就好像下意识地想要阻挡那狠劈下来的刀锋。
没办法,做戏嘛,得做全套。
白罗当然不会管他的求饶,在他眼里这与蚂蚁临死前的挣扎全然无异,他来自帝军,骄傲的帝军,他来自中央军团,视人命如草芥的中央军团。
视黎民的命如草芥。
所以刀锋毫不留情地砍到了少年向上摊开阻挡的右手手掌上。
头颅微垂的楚让,阴影下忽地露出一丝微笑,犹如黑暗中绽放的明媚花朵。
你的刀,先砍到我的身上。
你,先动的手。
那道理,自然就站在了我这边。
刀锋切割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不得不说这白家二少爷虽然跋扈,但身为帝国少校,一身功夫着实不弱。
能一刀在楚让身上砍出一道伤痕,不问深浅,在楚让看来,就是不弱。
少年嘴角带笑,被刀锋砍中的手忽地轻轻一合。
少校的刀被他稳稳地抓在了手中。
白罗怒吼一声,持刀的手用力下压,向把少年抓刃的手直接劈成两半,帝军佩刀素来锋利,而他身为名门子弟所用之刀更胜一筹,所以刀锋割肉之处,楚让能感觉到明显的疼痛和伤痕的加深。
若是常人,此刻只怕早已吃痛松开右手。
可他是楚让。
他就是痛苦。
所以纵然少校的刀锋上已先血迹斑斑,丝毫不能影响楚让的动作。
少年拿住刀锋的右手随着身形猛然前冲,手掌顺着刀锋轻巧滑过,一直滑到刀格前方才停下,与此同时,楚让的左手化拳,向白罗的肚子狠狠击出。
《十年》第一拳,不服。
不服拳,拳打不服之人!
拳头落在反射着寒光的帝军黑甲上,发出一声极为干脆的闷响。
铁甲未碎。
失败了?
由人力构成的拳头,终究还是抵不过淬炼的钢铁吗?
“咔嚓”。
楚让垂首深埋的眉宇微微皱了皱。
因为握拳而泛白的关节在全力冲击下有些损伤,但并无大碍。
但一拳无果,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
楚让微微抬头,想看清白罗的下一步动作,可出乎他的意料,他并没有看见预料中挥刀的少校,只望见了湛蓝的长空。
人呢?
楚让有些发愣,他这才发现自己紧握刀锋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手里的刀不见踪影,只剩下掌心一道孤零零的疤痕。
庭院里一片死寂。
少年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青石阶上正半跪着身披重甲的帝国少校,后者单膝及地,手中佩刀倒插地面,在地上倒拖出一道很长的刮痕。
白罗被少年一拳击飞,凭刀尖插地连退五步,一直退到青石阶上方才稳住了身形。
观河阁上,范中庭微微扬了扬眉毛,对身后正全神贯注寻找残影的大管事低声吩咐:“快去请柳先生来。”
白罗扶刀站起,再次望向少年的目光里不再只有单纯的愤怒和轻蔑。
在来慈州的路上被少年挡开匕首,掀翻坐骑,他一直都坚信那是因为楚让阴险偷袭,乘其不备方才得逞,若要正面冲突,这文弱贱民绝不是他披胄帝军的一合之敌。
而今他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挥刀把眼前这卑鄙小人给痛痛快快地劈成两半,结果刀未落下,他竟然被楚让一拳击飞。虽然甲胄完好,体肤无损,但那实打实如狂风般的一道力量却分明清清楚楚。
为什么?
那是什么力量?能让一个身披重甲的壮汉凌空倒飞?
如果说那是眼前清秀少年自己的力量,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
难道眼前这唇红齿白的少年,真的是个高手?
不可能。
“敢在帝军面前装神弄鬼,死!”
少校微微摇头,驱散脑中杂念,长身跃起,佩刀横陈,再次向少年猛冲过来。
楚让站直身体,望着飞速迫近的白罗,忽地向一旁撇了撇嘴:“小禄,这你可看见了,他先动的刀。”
一旁被丑书童死死拉住的范小禄听到这话忽地反应过来,急忙拼命点头。
“那就好。”
楚让笑了笑,明亮的双目极为郑重地望向白罗。
一息半,寒芒闪烁的刀锋已至眼前。
白罗刀刃横立,从右向左,对着少年的脑袋就是一式横扫,意图把少年的头如横切西瓜般砍成两半。
他不是正宗习武高手,他是军人。
军人不学武功,只习杀人。
面对以夺命为目的的刀芒,少年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不闪不避,引起焦急旁观的范嫣一阵娇呼。
在酥软到人骨头里的娇呼声中,楚让向左前踏出一步。
《十年》第一步,忘川!
看似躲不开的刀芒在空中横扫过一片寒光,劈空。
楚让的身体以常人无法看清的诡异方式忽地出现在白罗身体的左侧。
少校惊怒交加,闷哼一声,持刀的右手熟练一翻,刀刃换边打开,自左向右再次面向少年的脑袋横劈而去。
“哦,原来这就是‘横扫千军’”,楚让恍然大悟地低语一声,语气里的通透和淡定使得白罗更加恼怒,手里的佩刀骤然加速,横劈的更快、更凶、更狠。
无视少校的疯狂,楚让毫不停留,再次向右前跨出一大步,和第一步不同,这一步迈的更大,而且在迈出的同时少年的重心骤然降低,膝盖弯曲,整个人都比原先要挨了整整一个头的位置。
《十年》第四步,惊怒!
这一大步闪过,楚让出现在了白罗的正背后。
这一大步闪过,楚让的右拳已成,定于腰间,整个人都宫缩下去,随时准备以腰带臂,全力出拳。
若是早些时候对敌,给他再多的时间他也不会想到以这种未雨绸缪的方式来使用《十年》,但经过每天初晨时面对巨石时那一次次彻骨飞血的深刻参悟,少年的身手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发成熟而自然。
什么是参悟?
绝不是单纯无脑地一遍遍重复这十步招式,绝不是莽撞愚昧地一次次把自己弄的鲜血淋漓。
“所谓参,是以心学武,所谓悟,是心破武成。所谓参悟嘛,嘿嘿嘿,就是在一遍遍学武和武成的过程中,让你的心和你的武可以完美结合,心动则武进,武进则心谋”,老侯举着跟破柳枝,笑眯眯地望着苦扎马步的男孩道。
学会做到心动则武进,武进则心谋。这就是参悟。
楚让心意动时,展开招式,踏出惊怒一步,这是心动则武进。
步子踏出的同时他的心神则开始飞速推演,帮助他明确惊怒步踏完之后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武进则心谋。
下一步动作是出拳。
惊怒步的特点是步伐大而猛烈,一步踏到少校的身后,白罗若想对他反击,必须首先转身,或者至少让出更大的身位,这样他就再没有办法如刚才那样手腕翻转,在瞬息间接上第二招“横扫千军”。
真实搏杀时,胜负与生死从不华丽,只在瞬息。
以这一瞬,夺你之息。
楚让重已低,收缩的腰肢毫无保留地向前放开,将腰腹部积攒的全部力量尽数放出,推动着右拳直指白罗后心,如雷霆般全力击出。
《十年》第一拳,不服!
不服拳,专打不服之人!
方才匆忙一拳不服打在少校保护良好的腰腹部,就已将身披重甲的他击飞出去,推演之下,现金倾全力而出的不服拳,打在他的相对脆弱的后心之上——楚让有十足信心,破甲!
少年的拳头风驰电掣般直奔少校后心而去,但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砸到黑甲上时,一声软绵绵的惊呼忽然响起,硬生生止住了楚让反复推演后谋得的进攻。
“汪哥哥小心!”
一把完全打开的玉骨折扇化作刀锋飞轮,疯狂旋转着从斜下里猛然飞近,削向少年出拳的右臂。
楚让暗暗感叹着果然是先天萌软,这一声“哥哥小心”听的他骨头都酥了,这可远比天天被范小禄那小胖子大呼小叫地关心要来得舒服的多。
他胡思乱想,是因为他并不准备规避。
他的体肤早在很久以前就已能硬抗东海老道的操纵的天地元力,所以他并不打算因为一把飞旋的折扇这白白错失这进攻的良机。
上一次他选择硬抗,是在面对太宰星的短刀时,那一次他很悲催地被一刀染红了胸襟,可那是因为太宰星的刀是李剑侯的临别赠礼,绝世神兵北地白杨。
总不能一天之内连遇两把绝世神兵吧?所谓神兵,还是绝世,哪有那么烂大街?
而在面对普通兵器时,大不了就是一道深疤,修养几日就是。
所以楚让在短暂愣神后,依旧选择继续出拳。
在这一停顿间,玉扇已近臂前。
臂前有一片残败黄叶,被楚让踏惊怒步时带起的微风吹离地面,此刻正飘零着向下落回,无精打采,极不起眼。
玉扇并没有切到这片黄叶,连碰都不曾碰到。
可黄叶却在扇前凭空而碎,碎作一十三片。
楚让距离极近,有幸亲眼看到了这一片化十三的诡异场景。
少年的脸色倏而大变,原本专注望向白罗后心的双眼转而看向这把样式典雅,修饰精致的玉扇。
这确实是把很普通的武扇,绝不是什么绝世神兵,不似北地白杨那般通体萦绕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气。
但扇上有意,奔涌沸腾,碾碎黄叶,一如过去十五年间大师兄哭剑时周身沸腾的剑意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