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攻克阳城到拿下明州,杨格乾前后用了不过七日之余。
所以从他兴兵造反到明州陷落,这两则震撼整个帝国的消息在很短的时间内都相继传入了世人的耳中。
天下哗然。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北疆不周城上之时,谁也没想到帝国东境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爆发出足以与帝国百年北伐同等重要的大事。
东海府陆军总都明州陷落,负责镇守明州的咸阳神座杜玉澜死战不退,最后壮烈殉国。
帝国已经有多久没有战神境强者战死了?
柳先生说,百年内杜玉澜是第二个。
天下人说,在他们有生之年,好像从来没有过。
朝野震动。
长安令出如急火雷霆,中央军团二十万精兵在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陆伯仁的率领下剑指东境,杀气腾腾。
咸阳郭宝仪说了一句“该死”,三万咸阳军在咸阳三大神座的带领下沉默疾行,马不停蹄犹如无声黑涛,往东而去。
百余年未起战事的强大帝国,忽然就要面临东北两场规模空前浩大的恐怖战争。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天下流言四起——毕竟八百年这个寿命,对于一个帝国来说,已极为长久。
难道天道演变,中原大地在安乐了八百年后,乱世终于要再临人间?
无心者跟风叫嚣,有心者凝神细看。
他们在看,东海王杨格乾,一个自宫的狠人,一个不能人事的阉人——到底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连下两城,击败在世人眼中几乎无敌的咸阳神座的?
在反复考察最真实情报,根据情报综合演算明州防守战,还原战争现场等多种评估方法后,长安帝国军事学院的老头子们终于得出了一个共识。
“杨格乾,绝不是一个人。”
“一群白痴,杨格乾当然不是一个人,这还需要研究?”
老人双手轻扶皇后娘娘的芊芊玉手,于御花园中看玫瑰花开。
倾国倾城的女人冷笑一声,近乎笑骂地说道。
“娘娘圣明”,老人的脸上依旧堆满了和和气气的笑容,毫不顾忌地把眼角的皱纹都尽数展现出来。
“军事学院不是号称帝国最强?朝廷每年拨下去那么多致学经费,神机处专门情报支持,最后就给本宫研究出这么一句废话来?”皇后凤眉微皱,有些恼火地说道。
“学院方才失掉了最好的两位老师,元气大伤,还未缓过神来,不想东海事起突然,所以难以及时应变,所以还望圣后莫要怪罪”,右相不疾不徐,笑眯眯地说道。
“哦?本宫只听说前些日子学院走了江老先生,那实在是我皇庭一大损失,本宫也惋惜不已,代陛下御笔亲送挽联一副,还赏江老先生后代福泽无数——可这只是一位老师,何时又走了第二位?”
皇后娘娘在老人的轻扶下优雅弯腰,于清溪畔折一多玫花儿。
“回圣后,此第二人,就是楚门暮。”
戴耻侯楚门空的二弟,为楚让疯言疯语间点明去路的二叔。
“原来如此”,皇后娘娘忽然沉默下来,低头望着手中如鲜血般红颜的玫瑰,沉吟良久后忽然开口问道,“依贤相之见,此人尚可用否?”
老人的目光微微闪动,但脸色不变,依旧微笑着回答:“圣后心中既然已有答案,何必再问老朽?”
皇后嫣然一笑,有些嗔怪地瞥了眼老人,那勾魂的眼神足以让天下任何男人甘心拜倒,却不能撼动老人的心智分毫。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花算”,女人娇笑一声道。
“不敢!不敢!圣上圣后乃是天命圣主,高深心思岂是老朽所能擅自揣度!”老人诚惶诚恐,拍了个似响非响的马屁。
“无妨,天家心思若只有天家人才能了解,那底下人还怎么办事”,皇后转回头,轻笑着说道,“用楚门暮,除了你我,不许有第三人知道。”
“是”,右相大人笑眯眯一躬身,云淡风轻。
“咸阳那边如何?”
女人交待完一件事,又想起另一件事。
“三万咸阳军奉郭大将军令已在东进路上,领军有三人,元冬诺,石农夫,伯百里”,老人恭敬回答,旋即话锋一转,面露喜色道,“恭喜圣后,二十万中央军东进平叛已是绰绰有余,现又得咸阳三位神座相助,东海府无忧。”
“无忧?”女人冷笑一声,“笑话!长安九道特令换不来咸阳一兵一卒,他郭宝仪日出时轻轻两个字,日落时三万兵就倾巢而出。”
皇后低下头望着手中轻握的艳红玫瑰,玉指微微合拢,毫不留情地把芬芳的花瓣不断碾皱、压碎。
“咸阳”,她轻轻低语,一如东场点兵时低语陆伯仁的名字那般,“咸阳。”
“莫非咸阳不是王土?”
“莫非郭宝仪不是王臣?”
女人出神地喃喃低语,勾魂夺魄的双眼凝视着手中渐渐不成形的玫瑰,美目中似有所起。
站在她身旁往后一步位置的老人抬了抬眼皮,望了望娘娘手里那朵可怜的花,听了听娘娘如同诅咒般的轻语。
他始终上扬的嘴角又向上拔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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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杜将军战死时,依旧虎目圆睁,扶槊而坐,不曾倒下,千万军不敢近其身前,最后还是东海王殿下亲临坐镇,诸人这才敢将他安置入殓”,范小禄一边认真地打着哭泣之拳,一边轻声说道,小胖脸上浮现出崇敬之色。
他自幼病体,孱弱不堪,所以相应对于铁骨铮铮、热血钢躯的帝国军人有着天生的向往和崇拜之感。
楚让默不作声,一掌推在身前三人多高的青石上,石末飞溅,骨断,筋伤。
最后一遍,最后一掌。
感受着关节上撕心裂肺的疼痛,少年面无表情。
他知道今日够了。
就是这样。
小胖子看着楚让面不改色地从青石前退开,如往常那样从旁边拿起两片干净纱布包裹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又抬头看了看青石上滴着血的螺旋状碎纹络,又忍不住瞪了瞪小眼睛。
虽然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楚让行早课,但每每亲眼见到这简直非人般的练功方式,小胖子依旧会感到震撼如初。
在他眼里,和这青石血手相比,那摇着扇子的白家小白脸儿又算得了什么?
最关键的是,在本应碾压常人意志,让人肝胆碎裂的伤痛前,楚让表现的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连眉头都不曾皱上一下。
一个人,到底需要经历多少东西,才能拥有这样的云淡风轻?
范小禄不知道,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他想成为这样的人,很想。
所以他认真出拳。
从头到尾,只一拳。
“汪兄,这哭泣之拳……我要练多久?”
“你觉得要多久?”少年好看地笑着反问。
“我觉得……”小胖子想了想平日里自家三叔跟自己所说的那些关于练武的常识,狠了狠心道,“一个招式,我反反复复练三个月,只练一招!足够了吧?”
楚让似笑非笑地望着小胖子,并没有回答。
“还不够?”范小禄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那……半年!半年肯定够了!”
楚让笑着摇摇头,对着小胖子笔了个食指。
“一……一年?”范小禄觉得自己脑子有些发昏,“一招练一年?”
少年笑眯眯地望着他,轻声说道:“从前南海边上有个伤心人,自创了一套外功功法,功法有十招,他练了十年,一年一招。”
这套功法,名为《十年》。
“我从五岁开始习武,今年十五岁”,少年想想,淡淡补充道。
范小禄听了默然无语,而后肃然回身,摆正身形,按照楚让先前的引导和指点,认真,出拳。
楚让认认真真把自己的双手包扎好,望着布上渗出白色的殷红,满意一笑,这才回头望向范小禄道:“再打三拳。”
“啊……还打三拳……”小胖子一抹额头虚汗,苦着脸嚷道,“汪兄,今日都打了十五拳,比我第一次打拳时还足足多了三拳,这,这还不够吗……”
“不够”,少年直接而认真地说道。
“你方才不是还很羡慕杜将军一声神功,走的壮烈吗?想成为杜将军那样的人物,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
小胖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拼尽全力向前打出最后三招哭泣之拳,浑身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萎靡下去,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别坐”,楚让眉头微皱,“能站着,绝不坐着。”
范小胖急忙噤声,大气都不敢出地硬撑着站直了身体。
少年望着他胖到扭曲的身体,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一早上就打十八遍拳就能累成这样,看来想把小胖子身体调理好,任重而道远啊。
见楚让神色缓和,范小禄这才嬉笑着蹒跚凑到近前,嬉皮笑脸地对楚让说道:“嘿嘿,汪兄,辛苦了一个大清早,是时候吃点儿好的补补啦,快随小弟我去用餐吧!”
早在庭院外等得不耐烦的丑书童一直把耳朵竖得老高,此刻听到这话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少爷!少爷!飞鱼已备了上好生煎糍糕为少爷补充体力,还有甜茶香饮为少爷润喉,快走,咱们快走吧!”
小胖子听了这话嘴里的口水都流下来了,心里的魂儿都飞到那铺天盖地的美食上,于是轻轻拉住楚让的胳膊就要往外疾走,却被少年一把拦住。
“停。”
“啊?”
范小禄惊讶,飞鱼恼怒。
“我要调理好你的身体,光是练功远远不够”,楚让认真说道,“从今日起,一日三餐外严禁进食,早晚餐不沾油腥,中餐只七分饱。”
“啊?”范小禄原本兴高采烈的一张小脸瞬间苦了下去。
“这太过了吧!”丑书童实在忍不住,愤怒抗议道。
布衣少年对这激动的反应早有所料,面色不该,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径直向雕梁画栋的庭外走去。
“不听我的,就永远不听。”
范小禄再次沉默下来,飞鱼在他身旁气急败坏地直跳小脚,不断在自家少爷耳边数落咒骂着楚让的不是和霸道。
但小胖子忽然开口,声音出离坚定而决绝:“早餐吃清粥白蛋,其它的都撤了。”
“少……少爷?”飞鱼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着范小禄。
“中餐一块肉,一叠青菜,两个蛋,一碗饭”,小胖子继续说道。
他记得,这好像是楚让笑话里,南方大泽深处那个神秘村落的神秘食谱。
少年的步子还没触及庭院的阶梯,听到身后传来的恬淡话语,他秀气的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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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小胖凭案对坐,案上工工整整摆着两碗粥,四个白水鸡蛋和两块小馍。
楚让喝一口粥,小胖子也喝一口粥。
楚让剥一个蛋,小胖子也剥一个蛋。
楚让开口,小胖子认真倾听。
“让你一年打一拳,是因为你底子太差”,少年认真道。
“是”,范小禄认真答。
“你现在一个早上只打十八拳就汗尽力竭,这是你的极限,但并不代表你的身体真的就需要补充那么多的营养,胡吃海塞不仅会让你练拳白费,还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小胖子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楚让点点头,低头吃一口蛋。
小胖子也急忙低头,吃一口蛋。
“你早些时候说咸阳神座杜玉澜,他苦战千军而不退,那到底需要持久作战多长时间自然不必多说,和那种强度的消耗比起来,你这区区十八拳又能算得了什么?”
范小禄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
楚让望着小胖子洞察的双眼,心里头甚是满意:从现实角度出发,他喜欢聪明人。
说实话,相对于那种生性刻苦却百教不会的手下,楚道童更喜欢那些喜欢偷懒却一点就通的手下。
两个原因,第一,第二种手下要远比第一种手下好使。
第二,一点就通的只需要磨平惰性,可百教不会的那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很幸运,范小禄是第二种人。
“汪兄,说起杜强敌壮烈殉国……”
说到这里,范小禄忽然起身,向东面深深一鞠躬。
楚让看在眼里,心中微温。
小胖子重新落座,学着楚让的模样低头小啜了口粥接着感叹道:“那东海王究竟有何等手段,竟然能击败堂堂咸阳神座!”
少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歼灭强敌,一统府地,不是好事?”范小禄有些愕然。
“杜将军是强敌不假,但杜将军的强,一般来源于他自身,另一半来源于他背后。东海王杀了他,只灭了他一半的强大”,楚让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
范小禄再次恍然大悟。
杜玉澜的另一半强大,自然在咸阳。
“我听老爹说过,那咸阳乃是八百年帝国异数,是好是坏难以分辨,所以老爹反复叮嘱过我,让我平日里千万要与咸阳中人保持距离为好”,小胖子皱着眉头说道。
“你老爹说的不错,你应该听他的话”,楚让点头回答,“帝国五宗,一宗被皇庭打怕了,一宗对天下事根本不感兴趣,还有两宗都在长安,剩下一宗当年就是被咸阳逼的走投无路,逃到海上,可以说这五宗都在长安的掌控和认知之下——唯独咸阳,是个异数,长安,没有办法控制它。”
“帝国五宗?我知道,我知道!三叔曾和我提起过,说我范家之所以幕僚满门,广收天下人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我范家与江南府交好——那江南府便是帝国五宗之一!”范小禄两眼一亮,高声说道。
“是啊,江南府——嘿嘿,就是被皇庭打怕了的那一个”,楚让轻声一笑。
“哦?难道汪兄对这五宗很了解吗?”范小禄望向少年的目光中更显崇敬,“我自幼身体不好,深居慈州,最远也从没出过平原府的大门,所有东西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只知这五宗是武学圣地,天下有名高手几乎尽出这五宗中,其它的……就都不知道了。汪兄,可否和小弟略微道上一二?”
楚让望着小胖子殷切而单纯的目光,微笑不语,先低头喝粥,吃蛋。
范小禄顿悟,急忙有模有样地低头喝粥,吃蛋。
一直到吃完了方才剥开的这一个蛋,喝尽了小半碗粥,楚让才忽然开口。
“战剑定江南,道法起长安。”
“这……这句话什么意思?”范小禄惊讶问道。
“这就是帝国五宗啊”,楚让伸出缠着纱布的右手,在案上轻轻敲打,似有感慨道,“八百年前,河北府战神道和长安剑院助太祖皇帝百万雄师跨越秋水,横扫江南。金陵王府一战,战神道主,剑院院长和第一代羽林卫大统领三人联手击败江南府主,严酷镇压江南府,迫使其八百年都没有缓过劲来。”
“这,就是战剑定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