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澜死了”,范中庭有些意兴索然地把手里一座小楼模样的巴掌大小铁模子给扔到面前的沙盘上,连连摇头,“乱世到来的兆头越来越明显,连神座强者都惨淡陨落——帝国,已经多久没有神座强者遭到击杀了?”
“最近一百年来,杜玉澜是第二个”,柳先生淡笑着伸出手扶起被范中庭随意丢落的小楼,将之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第二位?”范中庭惊奇地瞪了瞪小眼睛问道,“敢问先生那第一位陨落的神座是谁?神座败亡可是震惊天下的大事,我为何从未听说过?”
柳先生笑着说道:“那位神座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凶狠角色,范公不知也是正常,只因此段故事其中曲折颇多,若想知悉详情还需备酒秉杯长谈一番,范公若有兴趣,他日有时间柳某再为范公细细道来。”
这话说的文绉绉,合情合理似乎让人无法反驳,但人活到范中庭这个岁数,任旁人说再多的废话,他都总能在第一时间抓住话背后真正的意思。
而柳先生的意思就是,他不想说。
不想说?不说便是,他范中庭是何等人物,难不成还会不知好歹,自降身份去求自己的幕僚给自己讲故事不成?
所以他选择微微一笑,就此带过,轻描淡写。
“哈哈哈,无妨,无妨,范某记得先生曾说过,东海府会不会陷落,关键就看明州——那现在?”范中庭继续虚心请教。
书生温和地笑着回答道:“我们可以这么看,东海王殿下已经裂土封疆。”
“真没想到转眼间帝国就已落到了这般内忧外患的凶险地步,只怕长安那边早已收到这则消息,整个皇庭恐怕都要炸开锅喽”,范中庭笑着摇头道。
“不”,不料书生轻摇手中红玉长箫,开口说道,“神座之死固然可惜,但杜玉澜之死于帝国来说却是真正有利。”
“有利?”范中庭疑惑问道。
“不错,帝国损失了一个神座,却赢得了一把绝世利器”,书生点点头道,“不出三日,咸阳大门就会洞开,到了那时候,东海王不进需要面对长安的怒火,还要面对郭宝仪的仇恨。而这两者中的任意一个,都绝非杨格乾所能轻松对待的。”
“现在同时面对咸阳和长安,东海王殿下全无胜算。”
“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这么看,杨格乾为了一时快意,把自己推到了灭亡的路上。“
“原来是这样!”范中庭恍然大悟,望向柳书生的目光愈发钦佩起来,“那依先生之见,我范家现在该如何……”
“咳!”
侍立在范中庭身后的大胖管事忽地发出一声轻咳。
范家人世代财阀,生意人从不参政。
任凭东海打得如何气焰滔天,平原府范家除了埋头赚钱外,绝不会废话一句。
而书生是范中庭专参军政的幕僚,这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平日里范中庭当听故事似地和书生聊天也就罢了,可现在竟然像书生问起建议——这就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身为范府大管事,又正值多事之秋,他最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出现。
“咳!”
范中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秋北财神,深知其中利弊和经商大忌,对大管事好心的提醒自然没有二意,所以只得有些抱歉地对柳先生笑了笑,止住了自己的问题。
书生翩然一笑,全不在意。
“老爷,盘子已经落好了”,大管事面不改色,径自对范中庭说道。
“哦?终于落好了?”
范中庭低头望向身前足有十来平方米的巨大沙盘。
“柳先生,烦请规避。”
书生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即刻转身飘然而去,步履间没有半分犹豫。
“河伯,柳先生是我范府幕僚,当以贵宾视之,你方才也太无礼了些。”
一直到书生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后,范中庭这才收敛恬静笑脸,对大管事认真说道。
河伯沉默,然后开口。
“老爷,看沙盘。”
范中庭苦笑摇头,顺着大管事的引导把目光投到身前巨大而壮观的沙盘上。
那里,精致而逼真的楼阁城关拔地而起,连绵山岭、曲折河流、地势起伏纵横交错,帝国境内、秋水以北五府三十城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老爷,秋水以北,咱家合共有十二条范道,都在这张盘上。”大管事双手一展,认真说道。
“我知道,开明道,慈明道和兰阳道这三条”,范中庭轻轻点头。
“奉老爷的话,四天后秋水以北所有范道全部开启,尤其是这三条务必保证畅通,根据这些日子里三道道主传回的消息,我们今日对三道注金”,大管事肃声说道。
“好”,范中庭轻轻点头。
大管事垂首应诺,拍了拍肥大的手掌,三名仆役双手捧着三个酒坛大小的铁制簋器从门外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了沙盘的那一端。
沙盘的那一端上依次修着三个一尺见方的圆孔,孔中一片漆黑,叫人看不真切。
“老爷?”大管事轻声请示。
“先注开明道”,范中庭望着沙盘上从平原府北境开封东去东海明州之间的漫长道路,两眼淡淡发光。
“是。”
大管事应声挥手。
站在最左边的仆人将自己手中的铁簋口对准沙盘上的小孔,缓缓倾簋,刹那间,一道涓细而连绵的金瀑自仆役手中滚滚而下,精准地注入到了沙盘上的小孔当中。
那是真金。
经高温融化,经特殊保存的不凝真金。
借真金之手,点经略之明,这是范府的气魄。
奴役注金,九息而止,于是金不在簋中,而在盘上。
沙盘上,一条奔涌不息的金色河流自代表平原府北境大城开封的楼阁下涌出,顺着一条原先根本看不出来的道路快速往东,滔滔不绝,蜿蜒崎岖,却畅通无阻!
范中庭背负双手,居高临下望着这条不断东进的绵延金河,极为满足地长叹一声。
向东,向东,这在旁人眼中是一条通畅的河,一条通达的路。
可在他的眼里,是钱。
是数不清的钱。
东海府的战况出乎意料地凶险惨烈,咸阳神座杜玉澜战死,东海王西进路上的第一颗、也是最牢固的一颗钉子被悍然拔出,这使得接下来的战斗瞬间上升到了战争层面。
接下来,将不再是帝国与一支叛军间的矛盾,而是帝国与东海府两域之间的攻防。
这对于长安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这对于范家来说,却是天大的机遇。
待大战开启,开明、慈明、兰阳这三条范道是范家祖上斥巨资修建的秋北十二道中的三条,分明连通平原府开封和东海府明州,平原府慈州和东海府明州以及平原府兰极和东海府阳城,是从平原到东海的最快路径,待东海开战后,更将成为帝国从中原向东海前线输送辎重粮饷的重要渠道。
当然,帝国想用这三条道可以,但不花钱是绝不可能的。
这些钱,都要进范中庭的腰包。
范大豪这么想着,一双小眼睛愈发明亮。
滚滚向东的金水终于流尽,停滞在沙盘最东边另一座楼阁之下——那正是刚刚确认失陷的东海府明州城。
随着金水止流,一条升腾着滚滚热气,还不时冒起浪泡的奔流金河自西向东在沙盘上浩然呈现出来,在沙盘之上散发着无限光芒,显得格外华丽而耀眼。
“恭喜老爷,开明可行!”大管事望着这条成功注通的金河,微笑着向范中庭拱手汇报。
“哈哈哈,好,很好!传下去,开明道主护道有功,重赏!”范中庭哈哈大笑,右手一挥,极为快意地纵声说道。
“是”,河伯连忙点头,转过身对最左边手捧空簋的奴仆说道,“回去吧,大老爷有话,开明道主季小灵护道有功,重赏白银三千两,金贪猪一个,范家大匠铸兵一把,还有半年江南进修!”
小仆听了这话眉开眼笑,他代自家主子从常年罕有人烟的开明道上风尘仆仆而来,不仅带来自家主子常年驻守维护开明道所积攒下来的情报、信息和最终报告,更带来了主子最为殷切的希望。
他很清楚,前头那些白银、金猪、兵器虽好,却并不是自家主子最想要的东西。
秋北十二道道主投奔范家,愿以一声经世之才默默无名,悄然无声地为范家看护范道,都是为了这一个共同的目标。
半年江南进修——这是二老爷范中国在站到了以世家大族为首的鹿盟那边后,慈州范府所能为其门下幕僚提供的一个最新、也是最宝贵的奖赏。
所谓江南,就是江南府。
所谓江南府,是一府地,更是一宗。
帝国五宗之一,八百年前太祖皇帝以绝强之姿镇压江南群雄后,秋水以南硕果仅存的最后一脉正宗。
能够获得去这般古老宗派中致学或习武的机会,是天下有识之士共同的梦想。
很荣幸,范府随着二老爷范中国做出政治抉择,实现了这样的梦想。
此刻,大老爷亲自开的金口,开明道主护道有功,可以去江南府进学半年,他若是把这个消息给带回去——嘿嘿,当真不知道主子狂喜之下要怎么赏他呢。
小仆赶紧弯腰把手中的簋器放到地上,两腿一弯,面向大管事和范中庭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行五体投地大礼,连声道谢。
“哦?对,我怎么给忘了,开明道主不就是季丫头么。哈哈,好极,好极,果然没让我失望,更没让她爹失望!”范中庭听到大管事的话,似乎想起了什么,胖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下去吧,把我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带给那丫头,这么多年,苦了她了。”他望着小仆,和颜悦色地说道。
小仆听了这话又是一喜,再三磕头道谢后方才敏捷地爬起声,一路轻快小跑,窜了出去。
“再看慈明道”,范中庭连连点头,对大管事说道。
“是”,大管事立刻对站在中间的小奴点头示意。
小奴按照先前开明注金时的动作,将手中簋中的金液小心翼翼地倒进了最中间的小孔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回到了沙盘上,聚焦在象征着慈州的楼阁之上,等待着第二条金色河流自慈州开始,绵延东进。
九息之后,果然有金河从慈州脚下缓缓流出,沿着另一条原先隐秘无比的轨迹曲折东渡,却在延伸到半途时戛然而止,停滞不前。
范中庭原本和煦的脸色一肃。
他身旁的大管事望着那处停顿,微微皱了皱眉头。
“一”,他轻声说道。
执簋的小奴浑身一抖。
金河虽然受阻,但后续金液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出,加之沸腾高温,这一处阻断很快被不断高涨的金液蔓延覆盖,这条金河得以冲破阻断,再次向东奔腾。
然而好景不长,金河东进不过三尺,就再次受阻中断,停滞不前。
范中庭脸色更沉。
“二”,大管事轻声再语。
小奴两条腿都开始打起了哆嗦。
金液高涨,漫过阻断,再次向东。
不过三尺,再断。
范中庭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
”三“,大管事面色淡漠,第三次开口说道。
“啪嗒”一声,小奴手中金簋跌落在地,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发了疯似地磕起头来:“恕罪!恕罪!请大老爷恕罪!”
金河漫过第三道阻断,这才终于流抵明州城下,与先前的开明一道金色汇集一处,两条河在黑色和绿色交杂的沙盘上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慈明道主是谁?”范中庭轻声问道。
“回老爷,慈明道主是范天赢”,大管事恭谨回答道。
“原来是烟流的外戚,这更不像话”,范中庭轻轻摇了摇头,“四天后秋北十二道都要开启,慈明道却还有三处不通——范天赢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慈明道小奴跪在地上,神色惶然无比,凄苦告饶道:“大老爷,我家——我家主子并没有让小人带话……”
“哦?三处不通,他却一句解释都没有?”范中庭怒极反笑,“他这慈明道主是做的不耐烦了吗?”
“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大老爷千万恕罪,小人不知。。”小奴不断磕头告饶,嘴里却再也说不出半点儿有意义的内容。
“范天赢现在何处?”范中庭对大管事问道。
“回老爷,慈明道道站离慈州并不遥远,慈州往东三十里遍是,快马一日内便可来回。”河伯轻声回答。
“很好,传话下去,限慈明道主四日内必须修好这三处中断,四天后开道之日,范天赢回慈州述职”,范中庭点点头道,“另外,放下话去,此番秋北十二道开道之后,慈明道易主,有能者皆可竞任。”
大管事面色淡然,点头称是。
“退下”,范中庭扫了小奴一眼,根本懒得再搭理他半毫。
小奴早已听到大老爷的命令,面色灰败,正寻思着自家主子要是被炒了鱿鱼,自己这个跑腿的该何去何从,此刻得了暂赦令,暗暗松了口气,赶紧转过身一溜烟儿地没了踪影。
“这十二道道主当初是家里人共选得出,中国为了烟流范家的面子,这才给了他们一个空位,但生意场上根本讲不得情面——我一世经商,学到的第一个道理便是千万别和亲戚做生意,不然牙齿打碎了你都得自己吞到肚子里去”,范中庭望着小奴仓皇逃窜的身影,有些抑郁地对大管事说道。
“大老爷仁厚”,河伯面色淡漠,恭顺应道。
“唉,算了,看兰阳一道吧”,范中庭叹了口气道。
“是”,大管事急忙向第三个执簋小奴示意,后者轻轻倾倒手中金簋,把金液注入沙盘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上代表着平原府东境重镇兰极的楼阁,望着自阁中缓缓奔涌而出的金色长河,范中庭暗暗松了口气。
金河东进三分之二,一路畅通无阻,范中庭原本有些恼火的目光也随之愈发柔和——往东海三条范道,只要有一条出问题,就代表范家要丢掉上万两雪花花的白银,而现在慈明道已经暂时告破,如果兰阳道再出现问题,那慈州得少收长安多少两银子?
范中庭根本不敢想象。
他是狼。
面对煮熟的鸭子,他决不允许瞪眼看着它们拍拍翅膀飞走,为此,他宁愿在鸭子还没煮熟的时候就把它们全给生吞下去。
浩荡金河一路蜿蜒,眼看就要抵达沙盘上位于东海之滨的明城脚下。
偏在此刻,在金河经过两座大山之间时,散发着沸腾热气的黄金戛然而断,再也无法向前半分。
“胡闹!”范中庭终于忍不住,长袖一挥,一巴掌拍在身前的沙盘上,震的满盘金液向上跳了两跳。
大管事连忙后退一步,躬身作揖告罪,连请息怒。
范中庭正要开口咆哮,却被沙盘上传来的“咕咚”声给打断了思绪。
所有人都循声望向那兰阳道金河中断之处。
这一次,那里再没像先前慈明道中断时那样因为金河的高涨而直接蔓延越过阻断。
这一次,金河直接决堤。
滚烫沸腾的金水自中断处向四面八方倾泻而下,脱离原先轨迹,吞没了周边的山岭树木,沙盘土地,胡乱而肆意地到处蔓延,甚至直接融化毁掉了附近几座表示城镇的精致楼阁。
“这是……”范中庭死死盯着眼前瞬间被金液毁掉小半的精致沙盘,惊怒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管事站在他身边,用同样沉重而震惊的目光低头望着沙盘。
“兰阳道已毁。”
良久,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