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二少爷,是从死亡线上走下来的孩子。
范家二少爷,是从棺材里走出来的还。
母亲的棺材。
“娘生我时,难产故去,我尚未出世,就随娘胎入殓。”
小胖子紧闭着双眼,轻声说道。
“爹停棺焚香七天七夜,第八天清晨族人抬棺入土,在挥锹洒下第一抔土前,爹听到了我的哭声。”
“二管事徒手劈开棺木,把我从娘的两腿间抱了出来。先天病体不良,母养不足,据说我从棺材里出来时只有我爹一个手掌的大小。”
二管事听到范小禄的轻声回忆,两眼中涌出无限复杂而沉重的色彩,垂首长叹。
“诸神夺走了娘的命,却留下了我的命。”
“所以我是一个诅咒,是我害死了我娘。”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范小禄终于失声痛哭。
是我害死了我娘。
我是从娘的棺材里爬出来的孩子。
我是个诅咒。
是我害死了娘!
十四年,这个一辈子都逃不开的事实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折磨着他,白日里有旁人异样的目光,黑夜里,有做不完的诡异噩梦,梦中有人骂他,他想还击,但孱弱肥胖的身体却无力移动分毫,只得从愤怒堕为悲苦,最后变成惊惶。
梦里醒来,他会缩到床角,发了疯似地哭,却总会因为身体太弱而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倒。
范小禄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紧闭的双眼中泪水倾泻而下。
飞鱼听着自家少爷如泣如诉的嘶声回忆,望向楚让的眼神中满是仇恨和警惕。
二管事叹息着不断摇头,身为当初那个亲手把范小禄从棺材里抱出来的人,他太清楚这些年范小禄究竟是怎么过的。
他的脆弱,是天生注定。
恰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搭上范小禄起伏的肩膀。
“没有什么是天生注定的。”
少年站在范小禄身后,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道。
如果一切天生注定,那个从小没爹没娘,辍学混吃等死的少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成为名震长江两岸的楚道童。
一路走来,两世为人,楚让最不信的,就是命。
“呜呜……汪兄……若不是诸神诅咒,天生注定,我怎么会在母亲故去七天后方才出生,这是命,这就是命啊!”范小禄涕泗横流地摇头说道。
这不是命。
“你错了”,楚让轻轻摇头,“大错特错。”
“错……错了?”小胖子睁着泪眼朦胧的小眼睛,有些痴傻地愣道。
“这件事,你母亲的生死,你的生死,其实都与你无关”,楚让轻声说道。
“那——那和谁有关?”范小禄惊讶问道。
“你的父亲。”
“我爹?”
“不错”,楚让点点头,认真说道,“诸神从你爹那儿带走了你母亲,却给你爹留下了你。”
“你哪里是什么诅咒,你是馈赠,是诸神留给你爹的馈礼。”
你不是诅咒。
你,是馈礼。
范小禄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多年以后,范小禄曾回想起楚让第一次教自己七戏拳的那个清晨,想起少年轻飘飘的那句话,想起他发愣的那个瞬间。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飞过很多事,但唯有一双眼睛任凭往事如烟散去,却永远稳稳地停留在那里。
那是范中庭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小,可里头除了关切与爱意外,再无其它半点杂绪。
这双眼睛陪了他十四年,任流言蜚语,惨痛经历,从未变过。
想着这双眼睛,范小禄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竟然又要哭出声来。
不应该,为悲伤往事而哭可以理解,为母亲之死而哭也可以理解,而现在念及安康健在
疼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还要哭泣?
未免太脆弱了一些。
所以他急忙屏息静气,想要止住这股眼泪。
但恰在此时,少年却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够了。”
楚让轻声说道。
范小禄第一次哭时,他觉得不够。
范小禄第二次开始嚎啕大哭时,他依旧觉得不够。
直到现在,范小禄第三次想哭却没哭时,他却说够了。
为什么?
“现在跟着我,收腰再出,打一拳”,少年无视小胖子的疑惑,极为娴熟而随意地右手平伸,向面前打出一拳。
“跟着做。”
楚让轻声叮嘱,范小禄回过神来,急忙学着楚让的动作软绵绵地打出一拳,这一拳打当真比绣花枕头还要无力,带不起半点拳风,没有任何气势,还比不上农妇撒泼儿时候打架撕逼来得猛烈。
范小禄望着自己孱弱无力的小拳头,略微有些失望,不曾想楚让根本没有点评他这一拳的好坏,而是直接在此收腰抽拳,以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方式重新打出一拳。
“再来。”少年认真说道。
范小禄有些无奈,只得像模像样地按照楚让的动作再次做了一遍,可依旧拳不像拳,软绵无力。
“再来”,楚让第三次说道。
于是小胖子跟着少年,第三次出拳。
“再来。”
第四次。
“再来。”
第五次。
……
就这样,二十息过后,他们已将这轻描淡写,很不像拳的一拳给反反复复打了十二遍。
范小禄气喘吁吁,几乎站立不住,这样出拳在常人看来轻松无比,可对他来说实已艰难如斯,更别说在少年的引导下一遍接着一遍,十二拳全无间歇,其实,早在第七遍时他已然力竭,但看见楚让神色不改地喊着“再来”,小胖子实在不甘心主动投降放弃,只得咬着牙强行坚持。
第十二拳时,说是出拳,可放在范小禄这里恐怕连挥手都算不上。
十二拳罢,少年终于不再说出那魔鬼般的“再来”二字,范小禄浑身一软,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站着,别坐”,楚让一把扶住范小禄的身体。
“但……呼……呼……汪兄,小弟喘不过气”,范小禄痛苦说道。
“我知道,很正常,走路,慢慢走,原地走,但别坐”,少年轻柔的声音仿佛有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神奇魔力,帮助摇摆不定的小胖子最终稳住了身形。
范小禄迈动小短腿,艰难地向旁边挪动一步。
“继续”,楚让微笑着予以鼓励,并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扶持的手。
范小禄再迈一步,第二步。
这一步已比第一步要轻松许多。
“汪兄……呼……为,为什么不能坐下?”小胖子结果丑书童递过来的麝香汗帕,一边小心翼翼地擦去额头大汗,一边轻声问道。
“两个原因”,楚让一笔手指,“第一,男人,能站着就别坐着。”
“记下。”范小禄恍然大悟,面色肃然,恭声应下,“那第二呢?”
“第二嘛”,楚让有些戏谑地笑笑,笑容如三月里最明媚的春花儿,“这样对身体不好。”
“对身体不好?”范小禄愕然喃道。
“对身体不好。”楚让点点头。
“小弟从此绝不再坐!”范小禄神色一穆,认真说道。
十四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有绝对的勇气和欲望,立刻舍弃任何对身体不好的事。
楚让望着小胖子那张疲惫却坚定无比的肉脸,飒然一笑。
“休息三十息,我们再打十二拳。”
“好!全听汪兄指教!”
范小禄感觉自己浑身都有些脱力,但依旧咬着牙点头应道。
“但这一次,别把气力放在拳头上”,楚让笑着说道。
“不放在拳头上?”小胖子微微一愣。
练拳却不把气力放在拳上,那放在哪里?
“放在这里”,少年说着,伸出欣长手指,一点小胖的脑袋瓜。
“我要你每出一拳,便念你父亲一遍。”
“什么?出拳的时候想爹……这……这是为什么?”范小禄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暂时忘记了肉体的疲惫和操劳。
“你会知道的。现在,抓紧休息,放松四肢,平整呼吸,但记住,千万不要坐下。”
楚让和煦地笑着,轻声说道,接着便转身走向站在不远处观望的二管事面前。
少年站定。
“没想到,你竟然会七戏拳”,清瘦男人用惊讶的目光扫视着清秀少年,一句话说完,想了半天,依旧难以平复心中震惊,只得再说一遍。
“没想到。”
楚让望着男人,微微一笑,忽然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向上摊开的掌心朝向庭院之门。
“哦?你要我走?”
二管事看见这个姿势,看口问道,神色间却并无不开心的反应。
“二管事既然知晓茶马大泽,那自然也应知晓七戏拳之奥秘,现在我把它传给小禄,二管事尽可高枕无忧”,楚让和颜悦色地说道,“所以还请二管事放心一行,小可师门留有祖训,平日早课,谢绝旁观。”
若是让师父老侯听到这话,只怕老家伙会气的直跳脚:我呸!师门祖训?老子我就是这一门的祖师爷了,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啥时候留下过这样的祖训?
可这理由落在二管事耳中却变得异常合理:一路北行所见所闻,以及出让入范府后的所作所为,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眼前这唇红齿白少年的不俗和神秘。
二管事已经可以断定,楚让绝不是什么普通农户家的穷苦孩子,而是大有来头之人。
但凡大有来头之人,肯定都会有不能展示给别人看的地方。
比如练武早课,这代表着一个人武学的基础功底,本就不应轻易示予他人。
所以二管事微微点头,又抬头望了正来回踱步的范小禄一眼,这才缓缓转身离去。
待背对楚让后,清瘦男人的嘴角忽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般快意、这般欣慰地笑过。
他知道大泽,他知道大泽里的那个村子,他知道关于那个村子的很多事。
很多事,比如七戏拳。
二管事并不会七戏拳,但他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七戏拳的精妙之处。
所以,则是范小禄的一场造化,天大的造化。
二管事缓步走到君安楼外,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在门边轻轻站定,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忠诚而稳重门神。
这是小禄的造化。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场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