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杜玉澜……真的死了?”
发问的人满脸的不可置信,根本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陆伯仁端坐马上,背后倒挂着他把闻名遐迩的盘蛟之枪,眉头紧锁,放眼东望。
“消息从东境传来,却早就躁动了整个帝国,我们所过之处上到官府下到野肆,无人不在谈论此事,看来假不了”,白袭纵马于陆伯仁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丝毫不敢僭越,认真说道。
“可堂堂战神境高手,还是咸阳五神座之一,哪有那么容易死?”另一名上校策马赶上,怀疑问道,“会不会只是重伤败退,下落不明,东海王故意放出的假死之讯,想要乱我军心?”
“属下也觉得有这种可能,那杜玉澜是何等人物,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又专擅防守,仅凭东海王区区一点乱党就想杀他,简直是痴人说梦!”最先发问的上校沉思着说道。
白袭终于收回了向东远眺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刚刚收到的万里火急,杜玉澜战死,明州陷落。”
年轻将军身后一片死寂,面对残酷的事实,随行的中央军四大校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阳城陷落,帝国失东海,明州陷落,帝国失府境”,陆伯仁沉声说道,声音平静的没有起一丝波澜,“我军现在离东海府尚有时日,但恐怕已经太迟。”
四名上校屏息细听为首长官的分析,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想得到这个头衔,靠的绝不只是关系。
“也就是说,到时我们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一支叛军。”
“我们要面对的是一整片独立的府地。”
四大校面面相觑,纵然很清楚长官说的是事实,可他们眼中的惊骇依旧一览无遗。
这是什么感觉?
放在现世,就好比兵出东南海域,一开始以为自己不过是去清剿一股山窝窝里头蹦跶出来的海贼,没想到跑到近前才发现原来自己得收复整个宝岛台湾。
“所以此番平叛,根本不同于往常演练,也绝不是什么小打小闹”,陆伯仁认真说道,“这是一场硬仗,一场咱们这辈子都从没打过的硬仗。”
“混账!我们中计了!”
一位上校听到这句话,用力一拍马背,气急败坏地说道。
四方同僚都循声向他望去,唯有陆伯仁并未回头。
“仅凭我们这点人马如何平得了一片府地?荒唐!荒唐!当初分明说只是一股叛军而已,怎么变成了划地而治?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放错情报,想要置我等于死地!”说话者一张英武不凡的脸上生着一双蓝宝石色的眼睛,再配上身披漆黑重甲,头顶猎猎虎盔,一眼乍看上去煞是神俊,放在长安只怕要迷倒万千富家千金少女。
“将军!末将提议先行撤军,回报长安,待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再行计议!”极富魅力的上校向陆伯仁一抱拳,高声说道。
可不待年轻上将回应,与上校平身策马的白袭就率先露出了不屑的冷笑。
“放屁,我中央军二十万精锐,如何平不了一片小小的府地?”
“杜玉澜身为神座,统明州五万精兵,拒城而守,却依旧落得个兵败身死的下场,白校,试问你我如何比得上杜神座?杜神座都敌不过的叛军,你我又如何能够战而胜之?”上校毫不退让,立刻还击。
“东海府战况究竟如何,我们尚不清楚,杜将军到底是如何战败的我们也不得而知。这么草率地就做下二十万大军无力平叛的定论,哼,萧校,身为帝国军人,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白袭轻轻摇头,点名道姓说道。
“白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神武上校闻听此言勃然大怒,沉声问道。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白袭脸上讥笑连连,极为轻蔑地向萧校摆了摆手,就像是丢掉什么无用的垃圾一般,“原先本校以为,我中央军二十万精锐东至,纵然敌人再过强悍,我们也有把握将之击溃,但现在本校发现自己错了,有萧校这般人才坐镇中军指挥,敌人就是再弱,我军恐怕都打不过!”
“白袭!你放屁!你竟敢这么对同僚说话?”萧校放声大吼,隐藏在虎盔下的俊脸因为发怒而涨的通红。
“萧锦折!你真把这里当成了你家?这里不是江南!这里是中央军!帝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将军尚未令出,你就以临阵退缩之言动我军心,你该死!”白袭毫无顾忌,厉声喝问。
“笑话,本校何时临阵退缩了?”萧锦折声色俱厉,可神色间明显有些不自然,语气也微微有些势弱。
“我们连东海西境都未看到,你就擅请退兵再议,出兵之道,最讲士气,圣后娘娘东场点兵,右相大人连馈将军三份大礼,我二十万大军东出长安,正是气势如虹之时,偏在知晓杜将军兵败身死后忽然停滞不前,还要退缩重议——萧锦折,你让长安怎么看将军?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我们?!”
白袭的话掷地有声,逻辑分明,说的萧锦折脸上神色愈发尴尬难看。
他哪里想过那么多?
他哪里考虑过那么多?
他脑子里唯一想到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东海府的叛军似乎很强。
第二,这不是好事。
没了。
没有任何战略考量,没有任何兵力对比,没有任何战局分析。
同行的另外两校眼看这对针锋相对的冤家竟然又吵了起来,而且白袭一边明显占了道理和上峰,急忙策马上前笑哈哈打起圆场——互为同袍多年,他们如何看不透这场争斗背后的真实意义。
陆伯仁策马飞速东行,虽一言不发,却把背后下属的争执尽收心底。
年轻的上将军心里叹了口气,紧握缰绳的右手微微用力。
白袭是平原府白家的嫡长子,白家是坚定的花党中人。
至于萧锦折,出身江南。
江南是太宰家的天下。
太宰家是鹿盟三大巨头之一。
白袭和萧锦折之间的矛盾,实际上就是花党与鹿盟之间的矛盾。
萧锦折此人出身名门,隶属正统世家子弟,鹿盟把他放到中央军八虎中来,并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而是因为他很懂政治。
“什么时候帝国军人带头搞起了政治,什么时候帝国就该完喽。”
——不知为何,陆伯仁耳边忽然响起早些年在军事学院求学时,恩师楚门暮对自己说过的话。
老师,难道帝国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陆伯仁很想回过头西望长安,却很怕因此耽搁半分行程,只得双腿狠狠议策马腹,凝神说道:“不要争执,专心赶路,长安给我二十万兵,足矣。”
说完,他左手撤到背后,抓住那柄盘蛟之枪,轻松而熟练地微微一挥。
枪杆拍在座下军马的屁股上,马儿吃痛,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旋即速度再起,把身后一众上校抛开,孤自振蹄往东狂奔而去,带起一路风尘。
他是陆伯仁,他是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
他是陆伯仁,他有恩师正落难于长安,他有爱人正入囚于皇庭。
他要救他们。
所以他要胜,二十万兵是胜,十万兵是胜,一万兵,也是胜。
他想到这里,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楚艾丹那带着两个甜甜酒窝的羞涩笑颜,坚定而强壮的心脏狠狠一抽。
放心,请等我。
我绝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听令!”
将军于马上发出一声怒吼,被暂时抛在身后的中央军四虎瞬间止住争吵,将军令出,万事皆轻,这是追随陆伯仁多年操练后养成的基本素养。
“三军齐发,两日一歇,不问前路,七日内必至西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长驱征伐,不胜不归,以证本将出征之诺,克服东海,守土卫疆!”
令出言罢,陆伯仁再不废话一句,背后蛟枪拍马,狂奔东去。
余下四校听到自家将军这番决绝之令,肝胆微微发寒,急忙高声应“诺”,吩咐左右侍卫传令于身后二十万大军,这才驱动坐骑,追随而去。
萧锦折目光复杂地望了身旁的白袭一眼,后者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上将出令,虽没有点明他们二人争执的结果,却极为干脆直白地表达了他自己的立场。
这一场,白袭胜。
这一场,在这二十万平东军中,花党胜。
——————
“大人,哎呀呀!大人啊!这可怎么办呦!”
兵部尚书卢在野满面愁容,脸上的大胡子因为忧虑足足光掉了一大把,看上去滑稽得很。
“卢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笑眯眯抿了口茶,抬起头这才扫见尚书大人那标志性的大胡子中间就跟秃顶似地光了一片,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道。
“大人!杜将军壮烈殉国,明州失守,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那东海王哪里来的厉害手段,连神座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
卢在野自打两天前听到这消息,一口茶水喷在自家小妾高耸的胸脯上后就再也没能睡一个好觉,嘴皮子上因为作息失调磨起了两个大泡,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不敢放松。
“明州失陷,东海府海陆两军群龙无首,整个府境只怕都要落到东海王的手里——我帝国建国八百年来何曾碰到过这般境地?圣上要是怪罪下来,大人啊,下官如何承担得起!”尚书大人火急火燎地说道。
“哦,呵呵,原来尚书大人担心的是承不起罪,而不是东海府的安危”,花算听了卢在野的苦水,脸上依旧一副如沐春风的恬淡微笑,不起半分波澜。
“呃——大人,大人这说得是哪里话?卢在野身为朝廷重臣,蒙圣上隆恩,掌一国兵力调度,时刻不敢忘却肩上重任和帝国兴亡……”
老人轻飘飘一句调笑,尚书大人背上冷汗一层,急忙躬身昂首面对北方,背佛经般极为动情地如是说道。
“哈哈哈哈!这话老朽听了十几年,听了几十个版本腔调,耳朵都快生老茧了,尚书大人,饶了老朽罢!”
花算看到卢在野变戏法儿似的语气神情动作,一张老脸笑的花儿开出三朵来。
“大……大人……”
卢在野有些尴尬地连连拱手讨罪,希望眼前这位历经风暴岿然不动的真正贵人放过自己。
一品之下,谁都不敢吃不住老人的淡笑。
“呵呵,无妨”,花算再次抿了口香茗,笑着摇摇头道,“杜玉澜之死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东边那位王爷竟然厉害如斯,连神座高手都能击败甚至击杀,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
重要的事说三遍。
“大人,那东海府……”卢在野见右相终于把话题摆到了正轨上,暗暗松了口气,旋即面带忧虑地探询道。
“破了东宫风,东海府就失去了大海,杀了杜玉澜,东海府就失去了大陆”,老人轻轻摇头道,“不用奢望,东海府没了。”
虽然这两天没日没夜地苦思,卢在野早已想到了这最糟糕的境况,但此刻得到右相大人的亲口当面肯定,他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晕眩。
“大人——八百……八百年啊!除了不周城,帝国建国以来从不曾丢掉过一寸疆土,此刻却丢掉了整整一片府地!这……这……”尚书大人颤颤巍巍地支吾道。
这会有什么后果,他当真想都不敢想。
“没事”,老人望着大胡子惊慌失措的面孔,微笑着说道。
于是尚书大人焦躁抓狂的心立刻平静了许多。
和之前听说楚门庶子从一朽府成功逃脱时一样,右相大人说没事,那就是真的没事。
和过去那么多年一样。
老人微微抬头头,把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青朗的苍穹,一字一句道:“杨歌乾破了东宫风,却激怒了东宫忌。杀了杜玉澜,却惊动了整个咸阳。”
“东海平叛,关键果然不在长安,而在咸阳。”
“只是老朋友啊,我很想知道,你多久以前就看透了里头的道理?”
卢在野听得似懂非懂,他并不知道老人口中的“老朋友”是谁,却很清楚地知道“咸阳”这个词代表着什么。
他虽身居帝国兵部尚书,统领一国之兵,表面上是帝国军方第一人。
但真正的贵人们都知道,军方真正的第一人,是坐在咸阳钢铁宝座上的那位。
那位坐在宝座上,已很多年不曾起身,却依旧稳若泰山,让帝国百万大军抬头仰视。
那位麾下有五大门徒,亲眼见证了他的整个崛起,就像稳稳横在他钢铁宝座前的五把利刃一般忠心耿耿,威震八方。
可现在,五把利刃,断了一把。
宝座上的那位,将会有何所想?
卢在野想着这一切,忽然感觉嘴里头的那两个大泡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