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一面旗,第一滴血,第一颗头颅
笔耕2016-12-09 16:094,526

  北疆,六十万大军中军帐里,杨格武高坐龙位,望着帐下左右沉默宛若死寂般的众人,忽然微微一笑。

  “诸卿莫怕,正值帝国百年大业要紧关头,满朝上下理应齐心协力,共击北敌,至于东海一事,朕,不问罪。”

  金玉大帐中依旧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在努力不让自己的呼吸声音听上去太过沉重,以免当中那两道皇威浩荡的目光扫到自己这里。

  所有人,有三人。

  老头子站在圣上左手一列的最前方,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却在皇帝最需要有人站出来说话时选择了开口。

  “圣上宽宏大量,卑臣等感恩在心。”

  左相轻声说道。

  然而帐中诸臣依旧一动都不敢动。

  “啪嗒!”

  那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啪嗒。”

  他们不是左相,即使说错了话,当今圣上依旧不会治罪。

  他们不是左相,即使说对了话,脖子上的脑袋依旧可能搬家。

  楚家通敌,参天巨树般的家族在圣上三言两语间偃旗息鼓,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替楚家人说上哪怕一句好话,至少目前没有。

  可明白人都知道,此番事,落地人头,将密胜暴雨梨花。

  而今圣上的亲弟弟突然兴兵造反,以闪电之势拿下堂堂一府之都,覆灭帝国舰队,沦陷姬川军港——如此恐怖的胜利和速度,说他没有计划,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问题来了,这么大的事,还需要提前计划——那整个帝国到底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数不清。

  根本数不清。

  楚门叛国是杨格武左手里的屠刀,杨格乾造反则是杨格武右手中的一把火。

  整个朝廷就是一片灌了油的麦秸秆地,皇帝陛下只要轻轻一抛……

  无人可以幸存。

  所以除了真正的贵人外,大帐中无一人敢应杨格武的安抚。

  这不是责任问题。

  这是态度问题。

  圣上,一定要亲眼看到、看清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惶恐和畏惧。当今圣上自尸山血海中登基,即位十五年有余,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多少了解一些皇帝陛下的脾性。

  杨格武的帝王之道,轻平衡,重控制。

  他要亲眼看到所有人都怕他,方才能安然入眠。

  “哈哈哈。”

  果然,面对凶狠的死寂,皇帝陛下开心地笑了。

  “无妨,一个阉人,不堪大用,即便他破得了阳城,也绝不可能攻陷明州,当年郭宝仪亲口向朕承诺,杜玉澜不死,明州不陷。”

  杨格武大手一挥,轻松说道。

  帐中几十颗平日里高傲冷漠的心脏随着这只手的挥过相继从高悬的半空中微微落下了一些,可依旧没人胆敢妄自出声。

  沉默良久,皇帝的满意劲儿终于过去,有些兴趣索然地扫过大帐里那一张张诚惶诚恐的脸,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一人面若重枣,拂一缕当胸美髯。

  一人神色坚毅,面目打理的极为周整,却依旧掩不住隐藏在神色深处那恐怖的憔悴和倦意。

  “姬狂,还有一月不足,将可点好?”

  杨格武不再继续讨论亲弟弟造反这件不愉快的事,重新把目光投回北方战场,他望着美髯上将,轻声问道。

  “禀陛下,末将心中已有成数,但还需圣上做最后定夺”,李姬狂躬身一礼,沉声应道。

  “哦?”杨格武眨了眨眼睛,大手再次一挥,神态举止潇洒至极,“有数便好,定夺一事,东宫代朕。”

  东宫,名忌,帝国第一儒将,位列神机。

  “朕要问你的,只是一件事”,杨格武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陛下尽管吩咐”,李姬狂面色不变,抱拳沉声。

  “攻城之日,谁为先锋?”帝国皇帝轻声询问。

  大帐中无人说话,空气却忽然变得紧张而浓稠。

  窒息。

  谁为先锋?

  北伐万里雪原第一城,上百万的军队鏖战于城墙上下,这种程度的战争,谁为先锋?

  这话换个说法,就是谁先去送死?

  无数双眼睛无比默契地聚焦到了李姬狂身边之人的身上。

  美髯上将微微顿了顿,但赤红色的面孔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开口回答,声音不起半分波澜:“禀陛下,楚侯连续七天苦荐,愿为帝国之锋。”

  听见这话,帐中诸臣望向刚毅男子的眼神更加复杂。

  楚门叛国通敌,这触犯了帝国和天家的最后底线,遭到杨格武盛怒下的疯狂打击,可即便是这样,杨格武想杀楚门空却依旧很不容易,想要一手粗暴推翻与国同寿的庞大世家,即便是长安都要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偏偏在此刻,楚门空主动请缨,请缨送死。

  为什么?

  “门空,你请命为锋?”皇帝扬了扬眉毛,望向李姬狂旁边那个如入鞘之刀般沉默而立的男人,轻声问道。

  戴耻侯楚门空神情肃穆,连礼都未礼,竟然就这么狠狠地跪在了杨格武御座的阶前。

  “罪臣愿为北伐之锋,替大军杀敌,展第一面旗于不周城头!”

  伴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楚门空响亮的额头。

  三磕首,一磕白,二磕红,三磕乌。

  整座大帐里死寂如空,唯有楚门空“咚咚咚”的磕头声响亮地传入诸臣的耳中,犹如巨鼓般一下下撼动着他们的心神。

  杨格武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跪在自己脚下拼命磕头的昔年好友,神情间隐隐透出一丝不忍。

  “你先起来。”

  帝王轻声说道。

  “罪臣愿为北伐之锋,替陛下攻城,洒第一滴血于不周城头!”

  楚门空并没有听从皇帝的劝慰,再次开口说道。

  话音未落,额头再落。

  三磕首,一磕淤,二磕破,三磕红。

  楚门空头再抬起时,额头撞击地面之处徒留下一抹震人心魄的殷红。

  皇帝沉默下来,静静地俯视着下跪的挚友。

  大帐一如之前那般死寂,所有人都静静望着额头渗血的戴耻侯。

  有鲜血顺着楚门空刚毅分明的脸棱滑落而下,他却全不在意,继续开口,字字珠玑,铿锵有力。

  “罪臣愿为北伐之锋,替帝国陷阵,抛第一颗头颅于不周城头!”

  言毕,再三磕首,一磕血涌如注,二磕筋骨裂断,三磕碎石飞扬。

  九磕首后,楚门空用头在地上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坑。

  三句话,展第一面旌旗,洒第一滴热血,抛第一颗头颅。

  言尽于此,楚门空深伏于杨格武的脚下,头埋在两条胳膊之间,五体投地,再也没有抬起。

  大帐中的诸臣终于动容。

  站在左前方的老人叹了口气,闭目摇头。

  站在右前方的李姬狂面无表情,望着向前拜服在自己脚步的飘摇身躯,撇了撇美髯下的嘴角。

  在投入百万军队的绞肉机式战场上,请命第一个冲向巍峨耸立了千年而不倒的不周大城,面对千军万马、冰封城墙,就算是战神君座之流恐怕都难以幸存下来,可楚门空却当众承下重诺,磕碎青石,这般惨烈的决心着实令人感叹。

  “你这是什么意思?”威立于高处的帝王眉头轻蹙,沉声问道。

  楚门空埋首不语,一动不动。

  “你想以你的命,换你楚家的命?”杨格武见阶下人默不作声,忍不住冷笑道。

  “门空,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事到如今,你还当自己是下一代楚门之主?还当自己是帝国上将?还当自己统着那二十万大军,替朕坐镇北疆?”

  “罪臣不敢”,埋首于地的楚门空并未抬头,保持着恭敬的态度闷声回答。

  “那你是什么意思?”高居上位的皇帝有些戏谑地望着脚下的臣子道。

  “罪臣请命,是因为罪臣能胜”,楚门空轻声回答。

  “胜?你如何胜?”杨格武冷笑连连。

  “罪臣终年镇守北疆,深知北人用兵行伍之道,圣上用罪臣为先锋,必可破城”,楚门空苦口婆心地劝道。

  “笑话!你的意思是不用你,朕这几十万大军就破不了不周城了?”杨格武怒极而笑。

  左列最前端的老人轻轻咳嗽一声,但戴耻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难”,他轻声道。

  “你……说什么?”杨格武伟岸的身躯微微前倾,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阶下伏地的楚门空沉默少许,头也不抬地再次说道:“陛下若不用楚家人,想破不周,难。”

  大帐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最前方那个伏地的身影。

  杨格武死死逼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好友,忽然间面色一松,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门空,你听见自己在说什么了吗?”

  楚门空埋首不语。

  “朕用你,才能破城?”

  “好极!好极!那你先把朕的十五万装甲师还给朕再说!”

  随着这一句讥笑,阶下的楚门空岿然不动的身形终于微微摇曳起来。

  红谷一战,十五万装甲师全军覆没,这是他用一辈子荣耀都洗不掉的巨大阴影。

  将,可一战成名。

  将,可一战跌落。

  他这一败,就注定要在往后的漫长岁月中再也抬不起头来,不论如何与人交谈,只要对方提起红谷一事,将军就再也挺不直自己的腰杆。

  所以他如同病癫般地颤抖起来。

  八百年楚门风雪北疆,是帝国最坚固的那根定海神针。

  可他却让这个姓氏蒙上了永远都抛不掉的耻辱。

  这种痛苦,任他是铁骨铮铮的上将军,又如何能不颤抖?

  “门空,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皇帝陛下轻笑着望着脚下终于开始崩溃的人儿,笑的很是开心。

  “朕说你的命不值钱,你的命就是不值钱。”

  “通敌叛国之辈,在朕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

  “哼,在朕面前,全天下都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帝王的冷笑声越大,阶下之人身体的颤抖就越发剧烈,眼看就要濒临爆发的边缘。

  李姬狂目光微凝,肆意扫了眼像条狗似地趴在自己身边的往昔宿敌,右手轻轻扶住腰畔的刀柄。

  左侧的老人有些怜悯地望着跪地不起之人,隐藏在文袍下的左脚微微向前踏出一步。

  偏在此刻,一声高呼自中央大帐外猛然想起,由远及近一路传入帐中。

  “帝军办事,仙人规避!”

  “万里火急,虽死不罪!”

  一员身手敏捷的帝国士兵冲入帐中,双手高呈一封密匣,恭敬垂首一路小跑至杨格武御座阶前方才停下。

  “报!长安万里火急!”

  士兵单膝跪地,把万里火急高高举于头顶,确保阶上的帝王轻松伸手就能接过密匣。

  杨格武对楚门空的呵斥被从中打断,正有些不悦,但碍于万里火急不便发作,只得就势微沉着脸接过密匣打开,沉默着阅读起匣中的消息来。

  三息后,帝王猛然抬头,雄狮般的金色双眸里已燃起怒焰熊熊。

  他扫了眼依旧保持拜服的楚门空,轻声说道:“你的请命,朕不准,滚下去吧。”

  楚门空不动。

  “拖下去!”杨格武忽然一声怒吼,惊得两旁侍卫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急忙像拖死狗般把地上的戴耻侯给拖行出了大帐。

  从始至终,楚门空都面朝皇帝,保持着磕拜的姿势,所以他已然破碎的额头随拖行在地上划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从阶前,一直延伸到帐外。

  帐中诸臣看的心惊胆战,帝国楚家在帝国朝堂上向来是擎天巨柱般的存在,虽然楚家遵循祖训,八百年来不曾有一代子弟参政,但楚门中人不管走到哪里,向来昂首阔步,从不委屈求人,楚门空又是嫡系长子,在军方手握重权多年,积威甚重,加之平日里为人处世极为周正严肃,满朝文武哪里见过他如今这般凄惨模样?

  “唉”,有人叹了口气,望着被倒拖而走昔日上将。

  “哼”,有人嘲笑一声,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诸臣低头目送,而后又抬头望前,整个场面极为整齐划一,显得有些滑稽。

  相对于戴耻侯的悲惨遭遇,他们更关心的还是皇帝陛下方才收到的长安火急。

  到底是什么消息,能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发出不耐烦的怒吼?

  楚门空被拖了出去。

  杨格武面对满帐文武,散发着深邃金光的眼眸中,压抑的怒火正不断翻腾滚动。

  “杜玉澜……”皇帝说着,一扬手中的墨玉密匣,“死了!”

继续阅读:第五十一章 一人死,天下动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北皇战纪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