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少年在雕梁画栋、迂回曲折的范府中悄然而行,身上是布衣而非华袍,因此显得轻快而不拖沓。
范小禄在听到真相后懊恼而哀怨地惨叫一声,完成了生平从未完成过的伟大成就——丢下还没吃完的早饭,掩面而逃,这场景惊得候在门外的范家二管事半天没合拢嘴巴——范小禄什么时候吃东西会剩下?
十四年来,从未有过。
男人望向少年的目光终于再度发生了变化。
短短几天,楚让就已在原本看似病无可助的范小禄身上创造了旁人花了十四年都不曾创造的奇迹。
男人终于开始认真思考先前少年对自己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曾笑着说,需要我做什么,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他所说的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再过三天他就要借范道北行西凉,就此离开此地,那这所谓的“时候”,自然就在这三天当中。
难道这三天里……会出什么事不成?
三天后,杀书生。
在无人时,少年一向和煦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可是,该如何杀?
雪原深山中的那七个人,没有一个是好杀的。
可他必须杀,这是这一生来到这个世界,他面对飘雪苍天许下的第一个诺言。
于是苍天回馈给他一份礼物。
一份帮助他兑现诺言的礼物。
为了完全准备好这份大礼,少年已磨刀纵马十五年。
楚让走到君安楼的门口,脸色一送,嘴角再次浮现出那抹平易近人而阳光灿烂的无害笑容。
笑,是留给别人的。
除了笑以外的所有,才是属于自己的。
就像此时。
“你怎么来了?”
少年望着白纱掩面的少女,轻笑着问道。
“我……我听说咱们半路遇见的那个少校找上门来,和你起了冲突,你还受了伤,所以来看看你”,女孩的眼神有些慌乱,沉默方才半晌这般说道。
少年那好看的笑容愈发明朗起来。
“说人话。”
他轻柔低语。
“什……什么?”
太宰星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啊?哦……所谓说人话,就是说真话,不要说些人模狗样的假话”,楚让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说人话……说真话……不要说些人模狗样的假话”,女孩听了这话似有所悟,连连点头,“不错,有点道理。”
“哈哈哈,所以,还请太宰大小姐畅所欲言——我可不相信大小姐专程前来,就是为了关心在下的伤势,大小姐……应该比这更有出息才是”,少年抚掌笑道。
女孩听了这话,略微有些羞恼地瞥了少年一眼,这才轻声说道:“我……我想请你讲讲那把北地白杨。”
果然,那一日带着无尽的疑惑和思念而去,女孩子家,如何能放得下一个“情”字。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唉,王大导演说的真对呀……
“如此,请”,少年面朝君安楼摆着红木小桌的景致厅堂,优雅倾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太宰星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少年竟然答应的这般干脆,但她毕竟是江南第一世家长女,处变不惊极有风度,转瞬间就恢复常态,微微欠身表示谢意后,随着少年走进了小楼之中。
二人在红木小桌旁坐定,君安楼的下人明显事先收到了范中庭的招呼,侍候的极为周到,平日里小桌上永远放着一套名贵茶具,和一壶从不会变凉的猴魁茶。
楚让先给太宰星听了一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笑着开口道:“我可以告诉你你那般贴身短刀的故事和来历,但相应的,我想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与其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示好,不如事先明确目的、形成交易,这对双方沟通来说是件好事,能让两边都暂时卸下心房,专心论事。
这,是楚道童曾经兵不血刃、决胜千里的法宝。
女孩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很好,”楚让满意地笑着,小啜一口猴魁,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北地白杨,是把好刀。”
这不是废话吗?
女孩有些无语地望着对面人畜无害的少年,瞬间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楚让面色不改,继续淡淡说道:“所谓好刀,不是说这刀有多好。”
“嗯?”女孩有些诧异地扬了扬柳眉。
“所谓好刀,说的是锻刀的匠师很好。”
第三句话,女孩的心骤然紧缩,似乎在瞬间就要碰到故事的关键。
谁锻了这把刀?
“北地有白杨,杨高九尺九,一干一枝与一叶,经千年风霜而不死,历万古严寒而不枯,锻木成钢。”
“雪国有大匠,慕名求此杨,十年十月又十日,跨红谷冰河而不止,越泊山乙海而不弃,终得其身。”
“这就是北地白杨。”
楚让遵从师父的原话,逐字逐句,认认真真地说道。
他说出了北地白杨的创造者,北地白杨的材料,北地白杨的出处,却省略了北地白杨作为稀世神兵的特殊之处。
锻木成钢胜似钢,北疆风霜饶锋芒。
话不能说满。
底不能交透。
这是楚道童的说话之道。
“原来是北国大匠锻造,它竟有这么大的来头”,太宰星神色迷离地低头望着手中紧握的入鞘短刀,喃喃低语道。
“不错,所以我说,它是把好刀,论其锋芒,天下除了楚刀外,只怕再难有同类神兵可以望其项背”,楚让点头肯定道。
“他原来……留给我一把这么宝贵的神兵……”
女孩痴痴地望着手中的白杨,十根手指渐渐握紧,再也不愿松开。
“可剑侯怎么会有这把刀?这刀不是该在北人手里吗?”她莞尔转念,再次疑惑开口道。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北人的神兵,近年来帝国又和北国摩擦不断,北疆防线大小战斗层出不穷,而李大少一颗赤胆忠心,常年为帝国驻守北疆,护天下生民性命周全,以其惊为天人的神勇俊武在战斗中大获全胜,缴获神兵——嘿嘿,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嘛!”楚让笑嘻嘻地打了个哈哈。
“当真?”女孩儿期许地望着少年,眼中已经开始冒出了崇拜的金星。
自己爱人于疆场上驰骋杀敌,英姿勃发,最后击溃强敌,夺得至宝,却带回南方,献给了自己?
这简直是每个少女梦最为浪漫而完美的剧情。
“我不知道,那也只可能是这样喽”,少年和煦地笑着,无比赤诚地点头回答。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这样!
要是真在北人手里那也倒好,自己这番胡诌还算有点儿可能,问题是,楚让上次见到北地白杨时,不是在南北沙场上,而是北国深山中。
而他可以以两世性命担保,李家大少就算在如何年轻有为、神威盖世,也绝不可能从那座山里把这把刀给夺过来。
所以,这背后很有一番故事。
所幸女孩并不想听什么复杂的过往。
她只想听她想听的故事。
那个最美好的故事。
太宰星素衣包裹下的柔软娇躯微微颤抖,一双美目怔怔地低头望着那把紧握的短刀,忽地在心中做出一个决定。
她从不轻易做决定,但一旦决定了,就言出必行,行必果达。
就像她决定千里寻夫,于是她就走了,走的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这里。
而现在,她决定,人在刀在,刀毁人亡。
花痴大小姐的这个决定藏在心里,沉默而坚定,所以坐在她对面惬意品茶的少年并不知晓,倘若知道了,恐怕就会如同在南方竹林中那般,楚让会直接暴起拽过女孩的胳膊,怒气冲冲地骂她自私自利,草率鲁莽至极。
但,这就是爱呀。
有什么办法呢?
楚让不知道小丫头心里的想法,自顾自笑眯眯地开口道:“好啦,我告诉了你北地白杨的故事,现在,该轮到大小姐您喽。”
太宰星从无限的憧憬和痴想中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连连点头,轻声说道:“你问罢。”
从少年那里,她听到了她想听到的故事,到了晚上,恐怕能做一个最美最安心的好梦,所以江南大小姐现在心情真的不错。
“平原府南境竹林里,你用一片星光打落了东海老道的竹叶——那……是不是道术?”
少年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这个在自己心底积压了很久的疑问。
女孩美目轻抬,有些诧异地忘了少年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件事来。
“那……不是道法”,她想了想,认真回答。
“那是什么?”
“那是……”说到这里,太宰星有些迟疑地微微低下头来。
“嗯?不方便回答?”楚让眨了眨明亮的眼睛,轻声问道。
“这涉及我家族之秘,实在不方便回答,抱歉”,女孩犹豫再三,点头说道,“你可以再问我一个问题,我知无不言。”
不方便回答?
不要紧。
你已经回答了。
你不仅回答了,还附赠给我多问一个问题的机会。
好极,好极,有佳人相伴如此,夫复何求!
楚让嘿嘿一笑,极为闲适地一抬头把杯中猴魁一饮而尽,舒舒服服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问道:“好,那我再问另一个问题吧。你我二人初见之时,那中央军上校说你曾在长安以北日夜奔驰,宣扬帝军昏庸无道,你既然如此着急北上赶路,为何又要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
这一次女孩再无迟疑,点点头回答道:“我确实一路马不停蹄,不曾有半点滞留的念头,只因在途径长安帝都时偶遇恩师挚友,经前辈告知点拨后,方才决意在长安北边辗转数日。”
“哦?这位前辈跟你说了什么?”楚让不动声色地追问道。
“前辈说……”说到这里,女孩露在外面的双目中涌现出一丝激动,“前辈说,红谷兵败之罪,不在北人,而在内鬼!”
红谷兵败,败在内鬼!
少年的神色依旧没多大变化,可心却已渐渐悬了起来。
“前辈说……红谷兵败,十五万大军并非全军覆没,相反,幸存者诸多。”
“前辈说……有幸存者已偷偷南归,回到长安,无奈不敢现身入都,只能暗地徘徊在长安北境,仓皇保命。”
随着女孩的诉说,少年的双眼里涌现出一股奇异的光芒,就像是两颗熊熊燃烧的恒星,点亮通往真想的大道。
他在推演。
推演所有信息,推演所有所闻,推演所有的人。
”所以你才在长安北境公然驰骋喧哗,就是为了引那些幸存帝军现身见面,好向他们打听红谷一战的真想,和李大少的生死下落。”
推演罢,少年忽然开口说道。
“是”,女孩回答。
“但你呼喊了好几日,可除了引来中央军追捕外,并无他人现身?”楚让再问。
“是”,女孩再答。
“懂了,你已经回答了我足够多的问题,可我还有最后一个,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回答?”楚让长出一口气,再次如花般展颜一笑,春风化雨。
太宰星微微测过脑袋,有些俏皮地想了想,轻轻点头。
“那位指点你的前辈,可是长安剑院中人?”
女孩骤然瞪大的双眼直接肯定了少年的疑问。
因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楚让可以肯定如果自己直接问太宰星的师承或者那恩师挚友的身份,得到的只会是为难和拒绝。
无妨,他也不需要知道那些。
他只需要问这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已足够。
原本纷乱而支离破碎的无数信息,在问答和推演下终于渐渐融合到了一起。
楚让暂时还看不清这融合到一起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总归,他已依稀看到了可以迈步前行的路。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太宰星惊讶地问道
“我说我猜的,你信么?”楚让苦笑一声回答道。
女孩认真地直视着少年璀璨如星的双眼,沉默半晌,忽然开口。
“我信。”
楚让微愣了一下,看在看到女孩清亮的眸子后,嘴角会意上扬。
“如此,多谢。”
他放下茶盏,双手抱拳,微微欠身,由衷地说道。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浓稠、有些旖旎、有些……怪?
太宰星率先回过神来,抬起头,有模有样地轻掩着白纱下的樱桃小嘴假咳两声,开口,轻声。
“咳咳,我们……还有三天出发?”
“不错,三天。”
少年随之恢复常态,笑着点了点头。
三天。
三天后,范道开启。
三天后,斩杀书生。
三天后——范府,将有一场大劫将至。
为什么?
什么劫难?
少年怎么会知道?
难道这表面富丽堂皇、精致幽深的范府,暗地里正汹涌着无边的波涛不成?
无妨。
这大劫于楚让来说,却如大风一般,能送他扶摇直上,兑现这一世的第一个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