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不情之遇
笔耕2016-12-09 16:096,247

  范府老奴们今日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走起路来个个恨不得自己是猫儿,不会惊动半点儿声音。

  大老爷——今天的心情极度、极度、极度不好。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平原府往东海府去的三条范道,竟然只通一条,慈明道三处阻塞不通,范中庭一怒之下令慈明道主范天赢三日后回府交待,说好听点儿是述职,说难听点儿——就是炒鱿鱼了。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

  从兰极往阳城去的兰阳道,注金失败,滚烫沸腾的金水自道中倾覆而出,毁掉了集范府上下工匠心血而精心制成的秋北沙盘。

  注金失败,说明这条范道,已经不复存在。

  整个秋北,一共就十二条范道,现在忽然莫名其妙地丢了一条,还是在东海府开战后最为关键的三条范道之一。

  饶是范中庭心胸再宽,此刻也有些兜不住了。

  “兰阳道道主是谁?”

  范大豪问河伯道,此时,笑面佛的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上扬的记号。

  “禀老爷,兰阳道道主是石均幼。”

  大管事摸了摸宽大额头上的虚汗,声音微寒地回答道,面对这么糟糕的情况,他的高傲冷漠也略微有些瓦解。

  “石均幼!石均幼!”范中庭沉声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忽然长身而起,背着双手走到窗前,高大的影子顺着床沿一路笼罩下地面。

  “是该严点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至极,“让德苏立刻启程去兰阳道道站,先砍掉石均幼两条腿,再把他拖回来见我,不许死,要活的。”

  河伯神色微凛,有些迟疑地说道:“老爷,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三天后秋北所有范道就要开启,到时我慈州范府鱼龙混杂,人员诸多,会亟需云教头的护卫和帮助——此刻却让他离府而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你,没听到我的话?”

  出乎大管事的预料,这一次,大老爷竟然再没有如往常那般和颜悦色地回答。

  范中庭轻言轻语,声音中透着无边的寒意。

  大管事宽大的额头上忽然流下一滴汗来。

  “是,我立刻去办”,大胖子弯腰躬身,声音恭敬而促狭。

  范中庭的脸色这才略微好了一些,秋北大豪微微侧过头,瞥了眼案前辅佐自己多年的大胖管事,嗓子里发出一声闷哼。

  大管事把这声哼听在耳中,嘴角微微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连忙再一躬身道:“老爷,晚上为汪小友置办的接风宴已经准备妥当。”

  范中庭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轻轻点头,表示知道。

  大管事又侯了半晌,见自家老爷似乎当真心情不佳,根本不愿意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无奈只得以极轻的姿态叹了口气,正要作揖告退,不想门外忽地走进来一个老奴,神色举止极为优雅,见了屋里头二人后恭恭敬敬地先跪到地上磕了了个头,又慢慢爬起来,认认真真地拍干净了膝盖上头的尘土,这才煞有介事地说道:“大老爷,大管事,白家有客到。”

  “哦?”

  范中庭终于回过神来,轻声应道。

  “都来了哪些人?”大管事急忙问道。

  “白老爷亲自来访,随行的还有四位,白家两位少爷,白府林教头,还有一位年轻人,说是白三少爷的师兄”,老奴眯缝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范中庭看了河伯一眼,河伯淡然一笑,冲自家老爷连连作揖道:“老爷神机妙算,那白家主果然坐不住,要亲自来一趟了。”

  “哼”,范大豪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老头子心疼儿子是假,要表态给儿子师父看才是真。”

  儿子的师父,当然就是已凌驾于布武榜上多年的吴戏。

  “老爷,我去应对?”大管事恭声请示。

  范中庭想了想,点点头。

  “皇上登基这十五年里,朝中花党鹿盟针锋相对,为了培植势力,导致帝国各地的中小世家中兴,我们慈州也不例外。”

  秋北财神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回到自己的主位上重新坐定。

  他的位案的左后方是一个紫红色的书架,架子顶端向阳处摆着一盆长势茂密的粉红小花,根茎繁茂细长,却让叫不出名字。

  花居高位,在书架下投下不小的阴影。

  范中庭一坐下,整个上半身就没入了花影之中。

  “白家就是一个。”

  他在花影中沉声说道。

  “白老头祖坟冒青烟,抱上了长安的大腿,三个儿子两个成了中央军实权派,一个拜了个好师父,就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与我平起平坐。”

  “天真。”

  “他看到的是,长安是大腿,可以抱。报了,白家和范家之间,就只是一个字的差别。”

  “他没看到的是,他上位,靠的是被扶,而我范家,却是扶人的那个。”

  “长安,是大腿,我范家,也是大腿。”

  “白家和范家,差的不是一个字,差的是从长安到慈州这一路千里远的距离。”

  “同为平原世家,他不去抱这条腿,却跑到千里之外去报另一个腿。”

  “愚蠢。”

  “区区一个吴戏,真以为我会怕他?”

  “赶走”,花影中的男人有些不耐地轻轻挥手,“莫要扰了晚上我与汪小友的好宴。”

  大管事轻轻一笑,躬身说是,即刻装过身,在老奴的引导下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范中庭一人,端坐于花影之下。

  人到了一定岁数,就总喜欢想起以前的事。

  而他方才说到了那长安少年,心中便无法抑制地念起少年行囊里头的那把莲花绢扇。

  “我煮的鱼,是全长安最好吃的鱼”,女孩两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他,“打从我学会煮鱼时起,就没有人不喜欢吃我的鱼!”

  范中庭有些愕然,望着案前香气肆溢的汤盅,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吃?”

  不知为何,女孩望着他,忽然两眼一红。

  “不吃算了!扔掉!”

  说着,她不由分说,一把从桌上抄起汤盅,转过身就把滚烫沸腾的鲜美鱼汤给恶狠狠地砸到了墙上。

  “哐当!”

  汤盅碎裂,鱼汤和里头的肥美的鲈鱼肆意泼洒在地上,好可惜。

  范中庭抬头望了望女孩,由衷地叹了口气。

  “可惜。”

  “你知道可惜?”

  女孩望着他,冷笑连连。

  “你还知道可惜呢?”

  范中庭望着她,一动不动,但摊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渐渐吃紧。

  一如现在,端坐在花影下的秋北财神放在身前案上的右手五指紧紧扣入黄梨木大案中。

  ——————

  白崇焕的岁数要比范中庭大上一些,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坐的应该比范中庭要高上一些。

  所以当范府大管事笑眯眯地出来跟自己打官腔的时候,白崇焕震怒了。

  我屈尊岁数,把你当成平起平坐之人来看待。

  结果你倒好,只派个管事的来打发我?

  岂有此理!

  “滚!你给我滚开!让你们范大老爷出来,我要见他!”

  白大老爷气的吹鼻子瞪眼,就像只发怒的公牛般直勾勾地瞪着面前比他足足高出半个头来的范府大管事,脸红脖子粗地叫嚷道。

  “白老爷千万息怒,老爷今日身体有恙,实难见客,特命小人好生招待白老爷,还望老爷莫要见怪……”

  河伯笑呵呵地捧了捧自己的大肚子,和和气气地说道。

  “放屁……你放屁!”

  白崇焕气的七窍生烟,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前天,前天我才在戏楼见的范中庭,面色红润吃嘛嘛儿香,一双肥手还往戏楼小妾身上可劲儿揩油呢,怎么?才两天不到就病的下不了床了吗?!”

  “呵呵呵,白老爷千万息怒,老爷今日身体有恙,石南见客,特命小人好生招待白老爷,还望老爷莫要见怪……”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大管事却已经絮絮叨叨说了第六遍。

  “你……你是什么东西?跟我说话,你还不够资格!”白崇焕抬手一致大管事的大鼻头,气急败坏地吼道。

  “呵呵呵”,面对怒汉一指,河伯脸色连变都没变一下,“白老爷千万息怒,老爷今日身体……”

  第七遍。

  白大老爷却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想不明白,区区一个管事的,怎么敢对自己这个堂堂一家之主,世家老爷摆脸色?

  他想不明白,这就是白家和范家的区别所在。

  “唉”,河伯略微有些不耐地低头看了白崇焕一眼,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说了些不一样的话,“白老爷,北归十年,平原府兰极城出过一宗命案,城北一座钱庄,一座缎庄,两座挨着的庄子被强人连夜清扫,上上下下死了五十三个人,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什……什么?北归十年……”

  白老爷有些没反应过来,张着嘴傻愣愣地嘀咕道。

  “北归七年,长安往平原府有支商队,押着从长安西域商人手里头转过来的上好茶豆回慈州倒卖,结果在进入平原府境前遭遇了山贼,二十七个人,没一个逃出来,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北。。北归七年?”

  白崇焕终于反应过来,望向大管事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还有北归三年,秋北慈沧道道主往慈州送来八个人头,各个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八……八个……”

  白崇焕额头上开始流出第一滴汗,跟着后头还有无数滴汗接连落下。

  “特别是北归元年,当今圣上新皇登基第三天,有队人马从慈州南下,奉命往长安替我范家送上庆恩奉主的大礼,结果走到长安北境时突然出了乱子,不知从哪里跑出一群蟊贼,强取豪夺本应送到皇帝陛下手里的尊礼”,大管事微微咳嗽一声,淡笑着望着已经脸色大变的白崇焕轻声说道。

  “可惜,这支队伍可不是我范家倒茶豆的商队,也不是我范家在兰极的钱缎商庄,所以那伙蟊贼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最后还给抓住了两个。”

  抓住了两个?

  偷盗抢夺贡礼,这是什么罪责?

  根本不用多想。

  “大管事!”白崇焕终于回过神来,往后猛退一步,抬起手恶狠狠地指着身前高大肥胖的范府管事,平伸出的指尖都在颤抖。

  “你,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这些人命关天的大案,白某根本闻所未闻。奉劝一句,大管事莫要在这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面对白大老爷的愤怒指责,河伯依旧笑眯眯地捧着大肚子站在那里,依旧面不改色。

  “哦?”他笑眯眯望着他。

  “哼!”他恼火地瞪着他。

  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沉默,有些尴尬。

  所幸终于有人救场,一个年轻而张狂的声音替白崇焕解开了重围:“哼,好一个秋北财神,区区财阀,竟然连家师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大管事大脸上的神色依旧不变,小眼睛微斜着瞥了说话的少年一眼,轻声问道:“这位少侠,敢问家师是?”

  “家师吴戏!”

  张狂少年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狠狠一瞪,极为倨傲地说道。

  “哦,就是那个被长安寺寺卿大人打跑的吴戏?”大管事饶有兴趣地摩了摩自己的双下巴,恍然大悟地说道。

  “是!是又怎么样?!”少年大喝一声,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举起手中铁扇就要打开。

  “哎呦!哎呦!哎呦!华贤侄切勿动怒,切莫和这般下等人物一般见识”,白崇焕眼见自家儿子的这个宝贝师兄已然动怒,两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急忙火急火燎地站出来,明面里拉扯劝慰,实际上煽风点火。

  “你这小厮,这位可是吴君座的亲传弟子,对君座弟子不尊,就是把你抄家灭族,也难辞其咎,还不赶快赔礼道歉!”一边说着,白大老爷还极为娴熟地冲大管事疯狂抛着眼色,实实在在一副和事老的模样。

  可河伯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咦?”大胖子有些惊讶地望着面前这个生的挺拔有力,满身腱子肉,却裹着套极不相称的素白色书生服,“你倒是堂堂正正。”

  “吴门弟子,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当年若不是家师三招败给那顾我亡,当世七出尘的榜上哪里还轮得到那长安寺寺卿的位置!”狂妄少年的两只眼睛特别大,深黄色犹如豹纹般的瞳孔在一张一合间显得极为狂野瘆人。

  “哦?口气当真不小”,大管事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但望向少年的眼睛却愈发明亮。

  “但口气这种事,在我慈州范府并不好使”,他转尔低头侧身,似乎不愿意再把少年放在眼里。

  “好胆!”

  豹眼圆睁的少年见了大管事轻蔑的动作不由得勃然大怒,右手轻巧一动,手中铁扇眼看就要撑开。

  白崇焕看在眼里,一边装模作样地大呼小叫,看上去想要阻止,一边巴不得少年把扇子再打开的大一点儿,直接替他师父站到平原府范家的对立面来。

  十二年前,吴戏弟子在长安抢了户部尚书家大公子的女人,吴戏就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去把人家孩子给杀了。

  十二年后,吴戏的一个弟子在慈州范府受了欺负,另一个弟子还在慈州范府大打出手——嘿嘿嘿,接下来还能发生点儿什么事,想想就刺激。

  “师兄,师兄不可!”

  自始至终端坐于师兄身旁,垂首沉默一言不发的白歌倒是真心想出手阻拦,无奈想打开一把扇子,实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偏偏在范府,一瞬间里恰能发生太多的事。

  比如贵客满门的迎宾阁外抬腿走进一个腰间挂着红箫的书生。

  比如书生见了狂放少年和少年手里的铁扇后微微一笑。

  比如没有任何人看见这书生的身形,他却已在抬腿间一步跨到了少年的身前。

  比如他伸出右手和右手上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像捏住蚂蚁般轻轻扣住了少年握扇的手腕。

  这四件事,一个人,都发生在一瞬。

  铁扇打开的一瞬。

  “听话,你师父是个疯子,你可别学他”,柳先生平和地望着豹眼中饱含着怒气的少年,轻声说道。

  少年有心发难,但使劲儿动了动,脸色就变了。

  他动了动,他动不了。

  眼前男人,明明只用了两根手指头就让他周身气力无法运转,甚至连兵魂窍通达者所专属的意完全释放不出来。

  这是什么手段?

  这样的人,要是真想伤杀自己,岂不信手拈来?

  他是狂,和他师父一样的狂。

  但他不傻。

  他师父傻,那是因为他师父有实力傻,就算傻破天际,整个帝国也没人敢说啥。

  可他不行。

  “敢问前辈高名?”

  少年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

  旁边的白罗和白歌都有些惊异地望向少年,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没有谁再比他们要了解这位师兄的脾性,而此刻他却一反常态地主动示弱,这实在不太正常。

  “你不认识我”,柳先生轻轻摇头。

  “那……”少年似乎想起什么,急忙又要开口。

  “你师父也不认识我”,柳先生又摇了摇头。

  “那……”少年还想说话。

  “我是范府幕僚,自应听大管事的吩咐”,书生歉然一笑道。

  说罢,他微微侧过头去,极为恭顺地望向身后的自打他出现时起就面色阴沉的大管事,轻声问道:“大管事?”

  “哼”,河伯有些恼火地瞪了眼谦和无害的书生,有些烦闷地大手一挥,“送客!”

  “你看,我得送客。”

  书生回过头来,望着少年一字一句道。

  说话间,他轻轻松开了自己的拇指和食指。

  一切,都能动了。

  气力能动,意也能动。

  可狂放少年很清楚,自己依旧什么都不能动。

  “走。”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这……这……”原本抱着看大戏心态的白大老爷眼见最重要的人带头先撤,一时之间着实有些下不来台面。

  白歌若有所思地看了背负双手,亭亭而立的柳先生,又极为得体地向大管事点头示礼,这才紧追自家师兄的步子,转身向外走去。

  帝国少校极为不甘而愤懑地一跺脚,恨恨地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三番两次发难,本以为这次有父亲和弟弟的师兄帮衬,本应万无一失,范府就算想要护着那卑鄙少年,恐怕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谁曾想,范家压根就不买账。

  不买白家的账,不买君座的账。

  好一个秋北财神!

  少校气鼓鼓随着弟弟走到门外,范府的迎宾阁外是一条极为宽整的白玉石康庄大道,正对着三处朱红大门,不同的门通往不同的地方。

  他气急败坏地向着右边的门扫了一眼,除了两个正在埋头清扫落叶的小厮外空无一物。

  他又下意识地向左边门望了一眼。

  嗯?

  白罗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放大。

  他忽地停住身子,抬起头指向左边门站着的一个布衣少年。

  布衣少年的身边屁颠屁颠地跟着个小胖子,正目瞪口呆地望向这里。

  “汪家小子!好啊,你自己滚出来了!”

  少校当空一声厉喝。

  苦也!

继续阅读:第六十章 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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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皇战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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