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伯仁率四员虎校,十万大军,带着长安和天家送给他的两份大礼和一句承诺昂扬东去,长安以东五里的校场在历经波折和喧嚣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可高大的点将台上,一尊鎏金凤辇,和一座八抬黑轿依旧一动不动里并排停在那里,四下里寂寥无人,就连原先侍立轿旁的兵部尚书大人都已不见了踪影。
“天家养他十五年,他就这样报答天家”,凤辇之中,皇后娘娘的声音再次传出,慵懒而不失贵气。
她说的话很愤怒,但她的语气却很淡泊。
“陆伯仁当众拒绝殿下的恩赐,本就失礼,又冒然提出请命,更是不敬大罪,殿下为何不直言拒绝?”大轿中的花相轻声问道。
“罗大将军不在,中央军中除了陆伯仁还有谁能领军东征?皇后娘娘不屑地冷笑一声,“好聪明的陆将军,他看准了这一点,算准了本宫至少不会正面否决他的请求。”
“老臣斗胆问一句,若陆将军真的凯旋西归,殿下准备怎么做?难道真的准备放过楚艾丹的性命吗?”右相慢声问道。
楚家有艾丹,正是王八爷杨格春曾在自家小妾怀中长吁短叹的那个年纪轻轻就守了望门寡的嫂嫂,楚让的父亲楚门空的妹妹,昔年被许给天家六皇子为正妻,可还没来得及操办婚事,六皇子就在长安乱中一命呜呼,被自己的亲哥哥,当今圣上杨格武给一刀劈成了两半,可怜楚艾丹,年方十九就成了寡妇。
随着楚门通敌叛国,长安楚家尽落天牢,楚艾丹也被羁押其中,只等北疆的皇帝陛下班师回朝,秋后发落。
“自然全听圣上,圣上要如何,本宫便如何”,皇后沉吟半晌,开口说道。
“可现在看来,楚家通敌叛国,圣上震怒,要楚家死”,老人话说的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那就死便是”,皇后娘娘接着说道。
“哦”,轿中的老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旋即长叹一声,“如此,可惜了。”
他说可惜,可他的语气并不可惜。
“皇庭既然能培养出一个陆伯仁,就还能再培养出十个陆伯仁,没什么可惜的”,皇后轻笑一声道。
“殿下要杀他?”花算笑了笑轻声问道,似乎二人所谈并不是一个帝国将军的生死。
“让一个人消失的方法有很多,本宫到时自会知道哪种方法最合适”,凤辇中的女人淡漠回答。
“可惜了好一员将才”,老人有些意兴索然地叹了口气道。
但他是帝国右相,他对于旁人的惋惜之情,从来至多仅限于一句话内,话说完后人如尘埃,吹了就散,无影无踪。
纵然是帝国上将,在老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一捧稍微厚重些的泥土而已。
所谓泥土,遍地可见,旧的毁了,自有新的心甘情愿投奔而来。
所以他转眼间就彻底放弃了对于将军的可惜,话锋微转,有些头疼地接着说道:“只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楚家那个小寡妇请命,有在场十万帝军见证,恐怕这事是掩不住了,传出去让天下人知晓,多少有些难看。”
凤辇的中的女人轻哼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传出去,又能如何?”
“天下人都知道,陆伯仁乃是我皇庭名将,是天家扶植起来与咸阳抗衡的一大利器,天家的兵器却公然和天家叫板,为圣上亲手镇压的楚门中人请命。传出去,不管是对皇庭的颜面还是对裁决楚门来说都极为不利”,右相极有条理地轻声分析道。
“皇庭的主人是格武,在格武御下的这辈皇庭,做事从不需顾忌什么脸面”,皇后娘娘淡淡道。
大轿中的老人微微有些无语——这话说的直白些,就是当朝皇后娘娘竟然金口亲言,在皇帝陛下的领导下,这届皇庭可以明着里做事不要脸。
这话说的直白而惨烈,四下里无人听见,唯有右相听在耳中,可他却并无多少讶意,他是十五年前长安乱的始作俑者之一,他亲眼见证了皇帝陛下和身旁这位皇后娘娘的恐怖手段和这对夫妻极为默契的冷血冰心——在皇后的眼中,从无正邪是非,只有输赢成败。
按照右相大人那经典而缜密的推算,皇后娘娘的逻辑非常明确:皇庭做事不怕丢脸,旁人做事多少顾及脸面,而不怕丢脸的人总能活下来,顾及脸面的人总会壮烈死去,所以皇庭活下来了,其它反抗皇庭的人都死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顾脸面?亡去后,顾脸的能被活下来的肆意践踏嘲笑甚至扭曲黑白,而不要脸的呢?死都死了,还怕它作甚?放后人任性评说便是。
“至于秋后对楚门裁决一事,你大可放心”,话音方落,从凤辇的杭绸流苏窗内伸出一只晶莹纤细的芊芊玉手,修长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张对折的纸。
不知从哪里蹦出一个佝偻着驼背的老太监,不声不响地接过那张纸,又转身递入了凤辇旁的黑色大轿子之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间不带一丝停顿,就好像那张纸是自己从这头的凤辇飞入那头的轿中一般。
老太监在顺利完成传递后扭头就走,不带一丝拖沓,转眼间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老人稳坐轿中,展开皇后递来的纸张,貌似随意地往上头扫了一眼。
“秦流,胡之礼……竟然还有徐白?”他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地说道。
“老家伙演了一辈子的好戏,眼看就要寿终正寝,到头来却栽在一个心系夫君安危的弱女子手里”,凤辇中的皇后轻声笑道。
“在古往今来天下无数女子中,能和殿下相提并论者,老夫还从没能想出第二人”,右相笑呵呵地恭维一句道,“只是……才三个名字,是不是太少了?”
“哦?”皇后娘娘轻哼一声,笑而不语。
“虽然是三条大鱼,但即便满门抄斩,灭族绝祠,三家凑到一起撑死不过一千人——这杀的也太少了”,老人极为认真地轻声道,音调如往常一般温和柔顺,没有任何波动。
把三家满门抄斩,灭族绝祠,斩近一千人,老头子却满脸忧虑地担心杀的太少了?
那究竟得杀多少人,他才觉得足够?
“无妨,这只是第一张纸。只要有了第一张,就一定会还有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耐心等候便是”,皇后娘娘的声音显得极为优雅而自信。
“言尽于此,本宫多问一句,右相觉得该杀多少人才够?”沉默半晌,她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大轿中的老人慢慢地摇了摇头,轻快而淡漠地说道:“杀不够,杀不够。”
“想灭楚门,单靠杀人是永远都杀不完的。”
“没有人是杀不完的。”
凤辇中的女人听到这句话,轻笑一声,倾国倾城。
“总有一天,能全部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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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让从梦中惊醒,窗外天尚未亮。
他猛然坐起身,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曲腿蜷缩到床的一角。
多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太久,久到少年可以记起前世,却想不清到底是几岁几年的第几个夜晚,如现在这般自噩梦中醒来。
不是他记不得,而是他选择忘记。
因为他知道那梦并不是梦。
那是他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就像凶狠的浪潮般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的脑岸上。
“F**k”,少年紧锁着眉头,双手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憋屈和愤怒,喷出一句他在这个世界永远都没机会说出来的语言。
这么多年过去,他总天真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做那样的梦,总认为自己终于能把尚为婴孩时亲眼见到的那些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恐怖场景给彻彻底底遗忘干净,他想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那座山,那三百六十一座高峰,还有峰顶上住着的那七个人。
不,那七者不是人。
他们是疯子,七个疯子。
他们丧心病狂的程度,就算是前世纵横长江二十年,阴谋阳算夺走无数人性命的楚道童都无法接受。
十五年前,少年躺在襁褓里被人抱着离开了那座山。
婴儿睁着生而知之,璀似星辰的双眼,最后望了眼深山大雾中那七个或立或坐,高矮不一的绰绰身影,默默对自己许下了一个承诺。
“只愿今生不再见,若再见,必杀之。”
多不幸啊,十五年后,到底还是再见了。
十五年前,我被抱走时,你正盘膝坐在迷雾中的大石上吹箫,另外那六个人就在你的身旁,而十五年后,腰坠红箫的书生啊,别来无恙。
楚让狠狠一拳不服砸在青石之上,发出一阵细微的闷响——这已是今日第二十三套《十年》,他愈发坚韧的拳头终于在千锤百炼后宣告极限,中指与无名指外凸的关节应声碎裂。
少年有些痴痴地孤身立于石前,低头凝视着自己扭曲的手背,很清楚地感受着骨骼上的裂口正咯吱咯吱地慢慢长合到一起。
疼,怎么能不疼?
可相比一个时辰前,自己垂死梦中惊坐起时的痛苦,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哼”,楚让略带讥讽地轻哼一声,将双手复藏布下,不再去看伤疤。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话放别人身上是贬义,可放在他身上——即便伤疤没好,也就那样。
少年闲庭信步般走到青石旁的临溪小亭中,凭栏坐下,疲惫而快意地调整着自己功课后有些紊乱的呼吸。
天方蒙亮,他所处的小花园不过是范府数不尽的花园中很普通的一座,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样样不缺,悉心静听间竟依稀还有蛙鸣鸟叫,这般美景碰到如此静谧良辰,让少年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舒畅。
哎,有钱真好。
他有些感慨地无声轻笑——不管是前世还是投胎,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人间,道理都始终是道理,就像饿了得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
有钱,总归是件好事。
少年沉浸在亭外空灵的水声之中,正想闭目苦思杀人之法,偏偏此时打亭外的台阶上传来一阵畏惧而讨好的招呼声
“嘿嘿,汪兄,汪兄……练完神功了?”
练完神功?
练神功?
楚让瞪大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地从靠栏上猛地坐了起来,待看清范小禄那张苍白而憨厚的小胖脸后方才又放松下去。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可知道神功这两个字是万万不能乱说的!”
少年心有余悸,满脑子都是前世天朝那个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万恶邪教。
他狠狠地瞪了小胖子一眼,严肃地警告道:“记住了!以后永远也不要说这两个字!永远!”
范小禄这些天来被楚让训斥的着实有些惨痛,加上不知为何,后者莫名间总给他一种和大哥范大禄极为相似的感觉,所以小胖子打心眼里对少年有些畏惧。
“是……是!小弟我记住了,以后绝不再说这神功两字!”他指天指地,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还说!”楚让眉头一皱。
“哦!”范小禄这才反应过来,吓得一捂嘴巴。
楚让有些头疼地上下打量着他,心说这孩子心眼太实,性格懦弱,憨的不成样子,这要是他年登上秋北财神之位,不被仇家对手坑死才怪。
范小禄见少年神色微微缓和,这才小心翼翼地迈着小碎步走进庭中,坐到楚让对面的栏上,松软的身体就像皮球似地一颤一颤。
“可是,汪兄,你方才练的那个若不是神……那……那到底是什么?”沉吟半晌,对健康的渴求之心到底占据了上峰,小胖子支支吾吾地开口问道。
“区区一套外功功法而已,没什么特殊的。你要是想学,张张嘴,你家里人保准能给你淘出比我这要好上百倍千倍的来”,楚让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可能,我见过我小叔练功,厉害得紧,但到底没汪兄你这套功法厉害,汪兄你这才是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啊!我小叔那都是假的”,小胖子一比大拇指,无比钦慕地说道。
“你小叔?”少年有些疑惑地问道。
“是啊,老爹说小叔五年前已入金刚境,是名副其实的宗师强者,但小弟就是觉得小叔没汪兄你厉害,哈哈,哈哈”,小胖子极为憨厚地笑着,全然无视少年那上翻的白眼。
开什么玩笑?金刚境强者那是假金刚?自己这套才是真金刚?自己若真的结结实实挨上金刚境高手一拳,恐怕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床吧……
“不懂就别瞎说,你这话说给我还好,说给外头人听,恐怕别人都会笑掉大牙”,楚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
范小禄就像全然没听见少年的告诫,兀自兴奋地说道:“汪兄,小弟平生所愿就是能有副好体魄,男人在世,就应该像我小叔那样铁骨铮铮,策马纵剑,前头不管多凶险的路途都能闯上一闯——比如现在东海王造反,我小叔二话不说提着剑牵着马就往东去了——虽然他只是去主持东境商行的……”
“你说什么?”
楚让一开始还没从小胖子那念经似的絮絮叨叨中反应过来,直到“造反”两个字跑进他耳朵里时这才忽地从栏杆旁跳了起来。
“哦……对——老爹特地叮嘱这事先不要说出去,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事关生意,先机最重要——但汪兄你也不是做生意的……应该没事……”范小禄就跟敲木鱼似地往外懵懵懂懂地蹦着字儿。
“你说什么?”楚让伸出手一把抱住小胖子软绵绵的胳膊,努力帮他理清思路。
“呃——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东海府东海王殿下起兵造反了,消息已经传到了长安,但还没传遍天下,我们昨日在府门口碰到的那队帝军就是奉命从长安往北疆圣上那里报信的。”
“杨格乾造反了?”
楚让终于确认了这个天大的消息,在那一瞬间,他的大脑疯狂运转,千万条思绪和想法接二连三地涌现、消亡、再涌现、再推演、再消亡。
前世那个叱咤黑白的楚道童自他的潜意识里猛然觉醒。
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长安来的万里火急,想到了东境忽起的漫天烽火,想到了风雨飘摇中的家族,还想到了北疆那即将爆发的恐怖战争。
他想的很少。
他想到了到底该如何杀掉那个书生。
少年很清楚,若是十五年前的楚道童,纵有二十年厚黑神算,恐怕依旧不是那书生的对手,但现在不同,从楚道童到楚让,他在长安城的破府子里走了一遭。
这一遭,能改变太多太多的东西。
“小禄,昨日从你府中出来找你父亲的那位?”楚让心意已定,试探着向范二少问道。
“哦——汪兄,你说的是柳先生”,小胖子笑着答道。
柳先生,不错,这就是你的姓。
“我看他身手颇为不凡,是你范家的高手?”少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汪兄,你也看出柳先生是个高手了?汪兄,你真的和我大哥太像了!大概三年前我大哥回过一次家,见到过柳先生寥寥数面——但私下里大哥却跟我说这柳先生很不简单,恐怕是世间罕有的高手。。”小胖子兴奋地拍着手道。
“哦?”楚让深思微动,原来范家大少也注意到了书生的不凡?
“呃,不过大哥后来还说……还说……”范小禄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忽地低迷下去。
“说什么?”楚让急忙追问。
“大哥说……让我离柳先生远点,说柳先生是个很危险,很危险的人”,范小禄皱着眉头轻声道,“大哥当时特地强调了两遍很危险,所以我记的清楚,后来再也不敢和和柳先生说话了,所以对他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个很危险,很危险的人?
楚让的心里顿时对那传说中风流五城的范家大少充满了兴趣,范大禄八年来只回过一次家,对范府里的万千变化必不熟悉,却依旧能在寥寥数面间就看破书生外表,看清他的内质——看来这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范大少爷果然有两把刷子,若有机会,一定要好生结识一番。
“你大哥,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楚让吸了口气,由衷叹道。
范小禄平生最倾慕之人就是自己大哥,最喜欢的事就是听别人夸自己大哥的好,此刻听到这句发自肺腑的赞叹,只感觉心都要乐开花儿来,嘿嘿嘿嘿傻笑个不停。
楚让微微点点头,看来就冲着范小禄这对自家大哥言听计从的性子,再加上胆小怕事的品格,他确实对书生知之甚最少,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就算是范中庭他本人恐怕都不清楚书生的真正来历。
但他总是习惯多问一句,这是前世纵横二十年养成的一个极为细微却良好的习惯——很多玄机,往往正是在这多出来的一句问话中道破的。
“话说回来,这位柳先生,是几时来到你家的?”
“我想想……”小胖子坐在那里,萌哒哒地翻了翻白眼努力回忆道,“十年前,差不多快十年前。”
十年前?
十年前帝国发生过什么大事,能让书生南下平原?
楚让面色如常,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对了!”小胖子食指向脑门子上轻轻一敲击,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确实是快十年以前,那时我不过五岁,柳先生他们来时我正在外头疯玩,抬头正见到他们的马停在我面前。”
“他们?”楚让微微一愣。
“是啊,柳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
“我想想……四个人,没错,就是四个,我那时还数马腿玩儿来着。”
“柳先生是四个人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