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点将
笔耕2016-12-09 16:096,187

  如果说楚门通敌的昭告是长安扔给天下人的一颗炸弹,那杨格乾造反就是东海扔给长安的一颗核弹,威力太过生猛,震的皇庭一时半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北归十五年六月初七,离雪原不周城开战还有整整一月之期,长安以东五里外旌旗林立,蹄声如雷,帝国军十万钢铁洪流枕戈待旦,可他们的剑首却不是向北,而是向东。

  大军肃立之处,十万道饱含炙热与兴奋的目光齐指中央高台,那里,数员虎将扶刀而立,当先一人头顶红缨飘扬,背负爬蛟神枪,身姿袖长而挺拔,显得极为英武不凡——可最引人瞩目之处还是此将面容,星美剑目,朝气蓬勃,看上去竟不过三十出头。

  三十三岁即位列帝国上将,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功绩,前八百年而绝古人,后八百年而不见来者,古往今来,唯不过一人而已。

  上将军肃立于高台之上,背后七员虎将一字排开,曾于长安城中困楚门暮的白袭,以及飞马追缉太宰星的易珂夫赫然位列其中。

  将军引诸校向身前抱拳躬身,那里,一座鎏金凤辇和一座八抬大轿沉默着并排而立。

  “陆伯仁”,凤辇之中,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威严之音轻轻传出,飘然灵动于九天之上,神圣而不可侵犯

  “末将在!”上将军左手握拳,击于右心,躬身应答,声音响亮而肃杀。

  “圣上在北方开疆,命你去东境守土,可有难处?”皇后轻声问道。

  “禀圣后,无难!”年轻的将军简介而明了地回答,掷地有声。

  “很好”,凤辇中莲口轻吐出两字,听不出喜怒便转尔消散,再无声息。

  将军引麾下七校依旧垂首抱拳肃立,神态举止间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敬。

  凤辇旁的黑色大轿里,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接着开口说道:“陆伯仁,你年少成名,是天家中坚力量,此番东征平叛,许胜,不许败,以示天下我帝国之威,教奸佞宵小闻风丧胆,你可明白?”

  “诺!”陆伯仁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很好”,大轿中的右相花算颇为满意地继续说道,声音温文尔雅,令人听了如沐春风,“临行之际,本官代天家送你两件大礼,助你扫平叛孽,马到成功。”

  话音未落,稳坐轿中的花相轻轻拍了拍手,立于轿旁的兵部尚书卢在野应声而动,大步流星地走到年轻将军的面前,双手郑重伸出,手掌中平躺着一块巴掌大、黑铁底、镶玉字的符牌。

  “中央军副军团长陆伯仁接八荒符!”卢在野舌战春雷,他大胡子满面,人本就魁梧,此刻用力发声,显得极为威严。

  四下里惊起一片哗然,陆伯仁身后七校尽皆震惊而炙热地望向兵部尚书手中精致的黑符。

  这样的符,放眼整个帝国,只有三块。

  众目睽睽之下,唯有上将军岿然不动,目光波澜不惊,坚定如初。

  陆伯仁躬身接符,卢在野将符悬于将军头顶,大声说道:“八荒符下,五军莫敢不从,从今日起,你就是帝国军方第一人,万莫辜负天家一片厚爱,切记,切记!”

  将军于符前垂首以表尊敬,高声应“诺”,这才双手接下黑符。

  卢在野欣慰地看着陆伯仁,脑中依稀想起十几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不由得感慨万分,他伸出右手,在将军披甲左臂上轻轻拍了拍,暗自低语道:“万事小心,切勿骄进。”语气中的关切溢于言表。

  但年轻的将军依旧丝毫不为所动,目光沉静的就像一片深海,只是微微点头,以示听见。

  卢在野见陆伯仁不咸不淡的态度,心中微微有些不悦,可在当前场合下也不便多说,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右相的黑色大轿旁。

  “八荒符出,你可调西北军十五万,中央军二十万,江南军十万,镇南军十万,合共现在在场的十万平东军,陆伯仁,六十五万大军供你策战,你需知这份责任之重”,大轿中的花算轻声叮嘱。

  “禀大人,区区叛党,何需兴师动众,末将持符,但不借符,灭东海,十万兵足矣!”年轻的将军字字珠玑,语气间散发出强大的自信。

  老人听到这番近乎发誓的宣言,不喜反静,在轿中沉默下来。

  大轿旁的凤辇中人似乎感应到了老人的沉凝,天衣无缝地接口说道:“陆伯仁,赐给你的第二件大礼就是本宫的承诺,若你能剿清叛逆,凯旋归来,本宫代皇庭许你大将之位,福泽三代,姓入忠烈祠,千秋万代,光宗耀祖!”

  四下里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皇后娘娘威严而不失优雅的声音不知通过什么方法传遍整片校场,刹那间无数目光尽皆汇聚到高台辇前那英武挺拔的身躯之上,目光中有热情、有艳羡、有钦佩、有嫉妒,还有疯狂。

  大将军,是什么概念?

  帝国古往今来,有几员将领能有莫大荣焉,以大将自称?

  出自咸阳,镇守明州的杜玉澜,战神境强者,功绩累累,都不过是上将之身。

  陆伯仁三十三岁就位列上将,虽然世人早已料到他成就大将不过是时间问题,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份至高的荣誉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无数人望着高台上那个英武到有些寂寥的身影,无数颗心里不由自主地尽皆冒出一句话来:天选之人,此人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天选之人!

  台上台下众人一半的惊叹源自皇庭对陆伯仁的大将之诺,另一半则源自皇后娘娘最后的那句话——“姓入忠烈祠,千秋万代,光宗耀祖!”

  这话短短十四个字,却已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天下人面前,上一次出现时,忠烈祠的高墙上多了个李姓,帝国北疆出了个李家,背靠长安,与八百年楚门分庭抗礼。

  八抬大轿旁的兵部尚书隐藏在大胡子下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潮红,他事先从右相大人那里只听说皇庭要送陆伯仁大礼,却没想到这份礼物竟能贵重如斯。

  尚书大人抬头望了望青天,心情激荡。

  “老陆,你看到了吗?”卢在野在心里轻声对着远在云端俯瞰大地的某位亡魂说道,“天上再见时,我们两不相欠。”

  尚书大人动情地望着那刚被承诺下至高荣誉的年轻人,就像望着自己的亲儿子,说不出的高兴和满意——方才因为陆伯仁冷淡的回应而带来的小小不愉快也就此烟消云散。

  可恰在此时,年轻的将军忽然开口了。

  “末将多谢天家与圣后的垂怜厚爱,只是此等重恩,末将愧不敢受!”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

  一片死寂,不管是高台下的帝军,还是高台上的贵人都被陆伯仁的这番推辞给彻彻底底惊呆了。

  大将之位,乃是所有帝国军人穷其一生所能达到的最巅峰,他竟然不要?

  姓入忠烈祠,在长安皇庭的支持下立家创族,光宗耀祖,功德无限,他竟然不要?

  为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些如大山般的恐怖荣誉是皇后娘娘代表天家,在十万大军校场之上,在天下人面前主动授给陆伯仁的,后者却在十万大军前,在天下人面前直言拒绝——这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这是在打天家的脸!

  一旁的兵部尚书一息钟从天堂跌落地狱,他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指指向陆伯仁,正要开口斥责,却不料上将军面色如常,紧接着恭声说道:“末将不敢受禄,只因以末将区区微末功绩,根本不配承受这等荣耀恩泽,若末将贪慕虚名,欣然接受,实有辱帝国大将之衔,末将实在惭愧,惭愧,惭愧。”

  他连道三声惭愧,神态恭谨至极,这才让卢在野的脸色好看几分,心说这孩子到底不傻,知道获赐封前还应假模假样推辞一番,做的而一手极好的表面文章——可惜小聪明用错了地方,这种推辞也得看是何等赐封,是何人赐封,似现在这般来自皇后天家的公开赏赐,早已不能用常理常态度之,受着便是,否则只会让天下人笑你虚伪。

  只是这孩子向来聪慧过人,最能算人心意,怎地在紧要关头偏偏掉链子了?

  尚书大人心情微微好了点,再次举起手指向陆伯仁,开口正想打圆场,却不料年轻的将军第三次接着说道:“固末将愧不敢受此隆恩,承大将之衔,入忠烈之祠——若他日侥幸获胜凯旋,末将不要任何封赐,唯有一请,望圣后垂怜!”

  这话传到旁人耳中只觉好奇,纷纷凝神望着点将台上的陆伯仁,想听他到底有何请求,竟比大将入祠还要重要。

  这话落在卢在野耳中,尚书大人只觉得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差点儿没晕死过去。

  他知道陆伯仁这一请请的是什么。

  他这一请,请的是一个人的命。

  卢在野宽大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

  “陆伯仁!大军出征之日岂能语无关之言!胡闹,简直胡闹,还不住嘴!”兵部尚书上前一步,终于有机会开口大喝,声音迅疾无比,大有直接硬生生遮掩过这一段的意思。

  可惜年轻的将军对尚书的警告置若罔闻,他双手抱拳,面向鎏金凤辇深躬不动,举止气势间竟隐隐有逼宫之意。

  卢在野看在眼里,心中大急,再次开口警示:“陆伯仁?你这是想做什么?天家福泽四海,许你大将之衔,入祠之机,这是何等荣耀?还不赶紧行礼谢恩!”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固执而坚定的沉默。

  就在整个场面开始渐渐变得尴尬而难看之时,从始至终保持沉默的凤辇里终于传出了皇后的声音。

  “陆伯仁”,皇后娘娘的声音很轻,但卢在野却能从中听到无尽压抑的怒火,“陆伯仁。”

  皇后连道两遍将军的名字,似乎想把这三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间。

  八抬大轿中的老人保持着沉默,兵部尚书只感觉自己都快站不住了。

  凤辇之中的女人,不同于帝国八百年来的任何一位天下圣母,尊贵皇后。

  凤辇之中的女人,和他的丈夫一样,登基自尸山血海,最反感的是违逆,最不怕的是杀人。

  皇后终于念叨完将军的名字,若有所思地继续道:“你很好。”

  上将军躬身独立辇前,头埋得更深,却依旧坚定无比地再次说道:“唯有一请,望圣后垂怜!”

  他孤身站在辇前,有风吹过,吹起他背后红披,迎风招展。

  “陆伯仁,你要请楚艾丹的命,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可能请不来她的命,你可能请走你自己的命”,皇后娘娘的声音依旧轻飘若九天上仙,但话语里的冷峻甚至是杀意早已肆然弥漫开来。

  卢在野浑身一震,大轿中的花相却依旧默不作声。

  “禀圣后,末将已想清楚”,将军保持恭立,坚若磐石,岿然不动,“若末将侥幸凯旋,不要大将之衔,不要忠烈之名,只要艾丹一命!”

  若末将侥幸凯旋,不要大将之衔,不要忠烈之名,只要艾丹一命!

  北归十五年六月初七,长安以东五里校场点将台上,十万大军前,鎏金凤辇下,帝国上将,中央军团副军团长陆伯仁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三军将士连同将军身后七校尽皆哗然,无数双眼睛不可置信投向高台上那个倔强的身影。

  楚艾丹是谁?

  戴耻侯楚门空的妹妹,圣上亲批的叛国老贼楚一恩的女儿,随着楚门的衰落,现被皇庭毫不留情地镇压于天牢之中。

  “陆伯仁,你糊涂啊!你糊涂!”卢在野再也忍不住,痛心疾首地指着年轻的将军大声斥道。

  “唯有一请,望圣后垂怜!”将军不理不睬,腰弯的更深,再次孤独而执拗地坚持道。

  凤辇中的皇后冷笑一声,一如曾经在皇庭天牢中的那声震撼诸贵的轻声那般彻人心骨。

  “哼。”

  “先胜再说。”

  皇后的声音显得随意而慵懒,似乎根本不愿再多废话一个字。

  陆伯仁听到这四个字,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他身为帝国上将,却并不是咸阳出身,而是地地道道的长安一脉,所以他对天家皇后多少有些了解——他绝不是什么为了感情而头脑发昏的傻子,事实上,陆伯仁的心中自有一杆大秤,能很精准地在自己的分量和天家的底限之间做出最完美的权衡。

  因此,他根本不奢望但靠推恩请命就能获得皇后的承诺,保下至今依旧被押入天牢的楚门空的妹妹楚艾丹的性命,可他确信自己虽然得不到承诺,却肯定能得到回应。

  有回应就足够了。

  “先胜再说。”

  这句随意而慵懒的轻语前后不过四个字,却代表着两条极为重要的信息。

  第一,至少在东境平叛结束前,楚艾丹性命无忧。

  第二,皇后凤口金言,平东战胜,一切就都还能商量。

  有此二条,就已足够。

  陆伯仁浑身一松,再度深礼谢恩,终于回复常态,再度挺直了腰杆。

  帝国军人,跪天跪帝跪父母,皇后虽然尊贵至极,但毕竟不是天帝双亲,终其量只能揖拜。

  旁边的兵部尚书大人在将军和皇后的短短数语间背上早已汗了干,干了再汗反复几次,现在眼见终于天开月明,皇后虽然不悦,却并未真正动怒,不由得暗吁一口长气,转念又生怕自己这宝贝世侄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所以正想开口叮嘱上将尽快点将激兵,正式东征,可今日老天似乎有意看他憋屈——尚书身侧,一直陷在沉默中的八抬大轿偏在此刻又传出了右相那终年温和的苍老声音。

  “陆伯仁,此去东境战事凶险,老夫听说那叛王背后有蓬莱妖道助阵,所以仅有韬略将才、帝国雄师恐怕不够,为了稳妥起见,老夫再专门送你第三份大礼。”

  说罢,也不待陆伯仁开口拒绝,老人紧接着扬声说道:“两位君座高义,烦请随军东行一趟,救我东境千万黎民于水火之中。”

  话音方落,八抬大轿的门帘一阵波动——原来右相的黑轿里自始至终并不只有花算一人,两个须发尽白的老者一前一后从轿子里信步而出,走向轿前的将军。

  两个老头闲庭信步般走到陆伯仁身旁,一左一右站定,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似乎在场不管是帝国上将、当朝大相,甚至是皇后娘娘都不值得让他们开口说话。

  可他们不言,凤辇中的女人却必须要语。

  “原来是侯、关两位君座,本宫不知两为君座竟在花相轿中,未曾问礼,还望二位千万不要见怪”,皇后娘娘的声音微微有些惊讶,但却不似先前那般慵散肆意,反而多了几分谨慎和恭敬。

  一个老头微微点头。

  一个老头微微摇头。

  但两个老头都没有开口。

  当今天下,能以这般轻慢的态度面对皇后娘娘的人,真的很少很少。

  可凤辇中的女人偏偏不以为意。

  “如此,有劳两位君座”,皇后继续说道,空灵的声音诚恳而感激。

  原先点头的老头微微摇了摇头。

  原先摇头的老头微微点了点头。

  年轻的将军被这两个行迹古怪至斯的老头夹在中间,有心出言向右相请求收回成命,他有绝对的自信可以轻易扫清叛乱,枭首叛王,根本不需要这突然凭空冒出来的第三份大礼——可偏偏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年少成名,位高权重,历经大风大浪,在任何贵人,甚至是九五之尊面前都可以谈笑自若,即便面对着母仪天下的怒火都能坚持表达自己的诉求——但现在,站在两个穿着破烂衣袍的糟老头子的身边,陆伯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种东西。

  意。

  剑的意。

  君座的意。

  君座的剑意,在两个老头子周身疯狂澎湃,在他的身边如龙般汹涌徘徊。

  陆伯仁从没像现在这般感到死亡离自己原来这么近。

  他从不怕死,他是帝国军人,他无所畏惧。

  可他现在不能死,因为在皇后娘娘的轻言下,他的命和皇庭天牢里楚家艾丹的命已经息息相关。

  所以,在剿灭东境叛党,凯旋归来之前,他绝对不能出事。

  更何况右相已经表态,这两位周身剑意恐怖到逆天的老人是协助他东征的大礼。

  这番带着淡淡威胁的强大助力,他如何要不得?

  所以将军再次躬身示谢,然后转身点将,中央军八虎里除去奉命北送万里火急的卢斯年外,剩下七校三位驻守长安,四人随军平叛,在七人领命答“诺”后,陆伯仁顶着身侧遮天蔽日、破碎元气的两股剑意纵身上马,一点马头,踏至十万军前。

  将军面对枕戈待旦的大军,右手提起背后那把盘满蛟龙的银枪,枪尖向长空一指!

  “平东军听令!随我斩尽叛党,克复东海,守土卫疆!”

  “克复东海,守土卫疆!”

  “克复东海,守土卫疆!”

  震天彻底的怒吼自点将台下整齐划一地传出,自中央军团抽调出的十万帝国军气势如虹,剑指东土,无数渴望着杀敌斩首、建功立业的热血儿郎追随他们年轻的将军纵情高呼,好不快意!

  在他们的眼里,东海叛党不过宵小之辈,岂能挡住横行天下八百年未尝败绩的帝军铁蹄?

  笑话。

继续阅读:第三十四章 十年前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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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皇战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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