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范中庭愁眉苦脸地坐在自己黄花梨制的大案前,宽厚的手掌上下摩挲着着自己的大脸,显得很是疲惫。
“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为什么都要这样呢……”
他望着桌子正中央摊开的纸张,那是刚从东海府送来的密信。
东海王杨格乾竟然反了。
十五年前为了向长安聊表忠心,一刀阉了自己的生猛王爷,竟然反了。
“难怪方才卢斯年走的这般匆忙,也不似从前那样会代他父亲多少向我废话几句,东海王造反,这恐怕是当下唯一能和七月初七北伐步骤相提并论的大事,当慎言,当慎言。”
“唉……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皇帝陛下是,王爷殿下也是,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呢?和气生财,这么浅显的道理说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没人懂呢?”
范中庭头疼地揉了揉眉角,满脸最标准、最纯粹的忧国忧民之色。
“唉。”
黄花梨大案前摆着块造型奇特的青石,足有半人来高,青石两边一左一右正站着两个人,一个肥头大耳却满脸冷傲,正是范家大管事,另一位则青衫白袍、面目清秀,腰上悬着根红玉长萧,一副最标准的书生打扮。
大管事听着家主略带抱怨的话语,高傲的嘴角忽然扬起一丝满意的微笑——他太熟悉眼前人了,每当范中庭开始悲天悯人,长吁短叹,那往往就意味着范家又要开始赚钱了。
赚很多很多的钱。
“所以,怎么说?”范中庭终于为东境黎民的平安操完了心,他抬起头,有些忧郁地望向自己的大管事。
大管事早有准备,挺着大肚子开口道:“老爷,平原府咱家一共有三家军工坊的熔炉都忽然出现问题,必须停工整修。”
他这话说的天马行空,工坊熔炉出错了和东海王叛乱又有什么关系?
可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似乎恰恰是范家老爷最想听到的事儿。
“三家都出问题了?!”范中庭小眼一瞪,有些震惊地追问道。
“不错,而且问题似乎不小,得专门请名匠去看看”,大管事极为认真地回答道。
“哦,看来问题很严重。军工坊是我范家的重要产业,现在竟然同时有三台炉子需要名匠维修——不行,得慎重对待。依我之见,平原境内所有坊子应该全部停工,从茶马府专门请一队名匠来逐一排查检修,河伯,你看我这个建议如何?”
范家大管事原来叫河伯。
“老爷明鉴”,河伯颠了颠大肚子,轻声答道。
“嗯,此时事关重大,切忌急躁,当徐徐图之。还有,范仓的情况如何?”
“回老爷,我正想禀报,范阳刚传来的消息,昨夜天干风大,八座粮仓有三座突发大火,所幸范烦应对得当,火势得到控制,另外五座仓完好无损”,大管事肃声说道,神色郑重无比,好像出了天大的事。
“什么?是吗?!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范中庭胖脸上的两撇小胡子极为有型地一翘,沉声说道。
两个大胖子一个在桌前,一个在桌后,一本正经地将平原府境内所有范家资产状况详细地梳理了一遍,从军工坊,到粮仓,到马厩,到慈州总帐房,再到平原往东境的范道,甚至连范家私武都没有漏掉。
深切商谈的结果是最近行情实在不好,市场惨淡,天不时,地不利,生意真难做啊……除了军工坊熔炉停产,大火烧毁了三座范仓以外,马厩里头的马不幸爆发了马瘟,总帐房严重亏损财,政赤字红的都能用来作大姑娘的嫁妆,从平原往东的范道年久失修需要大兴土木填坑修路,范家私武里的几大高手告病的告病,上坟的上坟,短期内全都使唤不动。
总之,若是让旁人来听二人谈话,听完只怕会觉得生意做到这么惨的地步都还没垮掉,简直是奇迹啊。
末了,范大财主大手一挥,忧心忡忡地长叹道:“唉,没想到时局竟然如此艰难,我范家简直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啊!”
大管事轻轻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但是!”范中庭伸出一根粗壮的食指,转了个圈儿,向天一指,“在困难的时局,都挡不住我范家人一颗赤诚坦荡的爱国之心!只有帝国有需要,天家有需要,长安有需要,即便面临再大的困难,我范家都必然义不容辞,绝不二话!”
“不错,老爷高贤,一颗忠心,日月可鉴。”河伯马屁拍起来脸都不红一下,神情坦然到理所应当。
“嗯。再大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范中庭指点江山般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于是范大豪和大管家又是一阵理性而冷静的商议,最后友好决定,东境叛乱,国难当前,如果皇庭有需要,范家停产的军工坊义不容辞,开火升炉,烧毁了的范仓之粮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从自家粮仓里掏粮食补上就是,马厩的瘟疫是可以加班加点预防治疗的,总帐房的亏损——也可以是账房先生算错了的,年久失修的范家之道可以抢修通行,私武高手毕竟也是人,只要价钱给的合理,坟可以明年再上,病也可以等天凉了再生。
总之,只要朝廷发话,范家所有几乎快病入膏肓的产业就会争先恐后地像大小伙子一样从病床上蹦跶下来昂扬援东——当然,在一个统一的前提下,朝廷给范家的钱,当以十倍计。
如果楚让此刻在场,恐怕会直接跳起来指着范中庭宽厚的鼻梁大叫:这不就是在大发国难财吗?!
青衫白袍,腰悬红箫的书生在背负双手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范中庭和大管家有些玄乎的对话,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东海府刚刚开战,而百年未兴刀兵的帝国却正举倾国之力北伐,杨格武已经把自己几乎所有的身家给尽数投入到雪原战场之上——在这种情况下,长安皇庭若还想调兵东海平叛,就必须依仗世族财阀的力量,比如江南太宰和西门马家,比如秋北财神、平原范家。
如果说杨格武是天生的帝皇,那范中庭就是命中的商人。
帝皇如狮,海纳天下,商人如狼,细嗅,追捕,然后杀死每一个目标。
范中庭就是这样一头狼,从不会错过任何机会,总能在第一时间就嗅到金钱的味道,然后一心向那里去,不死不休。
而书生很满意看到现在这样的范中庭,因为自己本质上和他是同一类人。
他骨子里也是狼,吹红箫的狼。
范中庭和大管事敲定商略,这才转过头微笑着望向书生。
“柳先生,依你之见,东海府战事如何?”他开口问道,音调表情极为客气。
“我们的消息显示姬川港和阳城已在东海王的闪击下沦陷,东海舰队倾覆,伤亡不清,东宫风下落不明。主军港陷落,舰队灭亡,主帅失踪——我想我们可以这么看,帝国东海岸线已经陷落”,书生姓柳,他把腰间红箫轻握手中,一边把玩一边轻声说道。
范中庭听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颇为感叹地说道:“想不到,想不到,帝国东海八百年来固若金汤,未有波澜,想不到在真正的攻伐下竟挺不过七日,当真可悲可叹,可叹可悲。”
他的脸上写满了感慨与沉痛,但柳书生很清楚,他的心中充满了愉悦,这很好。
“阳城陷落,东海府已失海力,唯有陆军,所以杨格乾短时间内能否拿下整个东海府,全在明州。我想我们可以这么看,杨格乾和杜玉澜之间的胜负,决定了这场战争走向。”
“我想我们可以这么看”,然后说出一个无比精准的定论,这似乎正是这位柳先生的说话风格。
“哦?那以先生之见,东海王与杜神座之间胜算几何?”范中庭恭敬请教道。
“若杨格乾单凭己力战杜玉澜,我说五五开。但我们的消息上说杨格乾的背后有蓬莱,所以我说七三开。而如果仙道尊彻底撕破和咸阳的约定让四位观主都上岸,我说九一开。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这么看,明州必陷”,柳先生把玩着腰间的红箫,不疾不徐地说道。
“先生竟然如此高看杨格乾!”范中庭小眼中的目光微凝,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早些年曾与这位殿下有过数面之缘,只记得这位王爷以男儿之身拥红颜之姿,当真异数。后来听说他为表忠心,竟丝毫不顾忌天家颜面,悍然在天下人面前挥刀自宫——这种古怪至极的人物,却不知在先生眼里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其实范公你自己已经说出了答案”,柳先生微微一笑,轻声答道。
“哦?”范中庭微微一愣。
“杨格乾做事,百无禁忌,只有能与不能,从无敢与不敢,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书生一针见血地说道。
“原来如此——不错,一个人若真能抛开一切,专注于眼前之事和个人之欲——确实厉害!”范中庭恍然大悟,一边思索一边连连点头道。
“只是九一开,到底还有一开,柳先生为何要刻意忽略掉这一开之机,断言明州必陷?”大管事眯缝着眼睛,有些不善地开口问道。
河伯很不喜欢柳先生。
虽然他承认此人胸中城府似海,韬略娴熟,但他从来都不喜欢他。
平原范家世代经商,而一个真正聪明的商人,从来不谈政治。
可柳先生却把政治带到了范家。
虽然家主平日里听取柳先生的分析和建议,权当听天下大势,从不涉身其中——但有些事,还是不听最好。
不听,就代表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知道了,总会是个麻烦。
所以在河伯眼里,柳先生就是个麻烦。
“不敢,一开之机本就不小,柳某从不敢小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断,是因为柳某师兄飞书告之,师兄言明州陷,则明州必陷”,书生不卑不亢,轻声却坚决地说道。
“如此说来,柳先生的师兄真乃神人——只是不知柳先生师承何处?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听柳先生提及这位师兄?”河伯步步紧逼,丝毫不让。
“柳某向来闲散野人一个,何来师承之说,只是早些年行走江湖,认得好几个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互相志趣相投,话甚投机,于是以师兄弟互称,仅此而已,大管事多虑了”,书生轻笑着摆了摆手,主动示弱。
一旁的范中庭听的也觉有趣,柳先生入范府为宾已有九年有余,此人心思缜密,独善政治军机,深得他的信任,可即便是他从未听柳先生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身世过往,更不曾听他说过自己的师门兄弟。
“柳先生,不知你这师兄有何等通天手段,竟可以预知明州战事胜负?”范中庭好奇地问道。
“范公有所不知,我二师兄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连饭都不会做”,书生听了笑嘻嘻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什么?连饭都不会做?”范中庭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哼,连饭都不会做,却能预知战争胜败,岂不荒唐?”大管事冷笑一声。
书生摇了摇头肃声道:“大管事有所不知,我这二师兄虽百事不擅,却独专一物。”
“哦?何物?”范中庭好奇地追问道。
“下棋”,书生说到这里,黝黑刚毅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由衷的倾慕。
范中庭和大管事面面相觑,他们想不明白,下棋和预测东海战事之间能有什么玄妙的关系,一个什么都不会做,只会下棋的人又如何能精准地预知一场战争的胜败结果?
柳先生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腰间长箫,笑而不语,神态自若而自信,似乎对旁人的质疑全不介意。
是啊,何必介意,反正他们不懂。
不懂下棋。
什么是下棋?
执黑白,猜先手,围城府,算气吃?
这确实是棋,凡人的棋。
而他所下的棋,不是这样的棋。
万里雪原极深处有一山,山有三十八脊,纵横交织三百六十一峰,造化神奇,自成一盘。
山有名,可无人知。
有人知,唯七人知。
这七人,是七头狼。
他们深居山中无数日月,断绝七情六欲,斩尽道德伦常,不念红尘生杀,一心只要输赢。
一局棋的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