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玉大车狂奔入慈州城门,一路畅通无阻直抵范家大宅前,车上的少女问了车后的少年一句话。
“方才你为什么要出手?”
确实,范二少已经打了圆场,赶车的二管事正准备开口道歉,帝国少校的脸色微微有些好转,可偏在此时,少年却要生生添上那么一把油水,点燃整场大火。
少年笑了笑,朗声回答了八个字。
“酒囊饭袋,看他不爽。”
“酒囊饭袋?嗯?这倒是个好词”,车上的太宰星听了微微一笑,只道少年这是在顺着她方才的话讨她的好,毕竟自己这一辈子前十六年都是这样的顺心的奉承中度过的,可旋即转念想到平原府南境竹林中楚让那张难得严厉的脸,方才反应过来,这已不是江南,少年不是旁人,对她从无讨好卖乖之意,就算是在知晓她真正身份后亦是如此。
“这词是你自己想的?”女孩带着笑意问道。
“哈哈,道听途说,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楚让笑着打着哈哈,这异世的历史经据有些奇怪,很多显而易见的成语都不曾出现过,比如酒囊饭袋,当初自己第一次说这词的时候正好是在批府主大人吐了一地的残渣,哪想到被师父听见了拍手说秒,从此酒囊饭袋就成了一朽府中人调侃汪大豪的专用词汇。
太宰星听了少年这般洒脱的笑语,白纱外的美目忍不住向后瞥了瞥,初时上路她对他心中只有厌恶和不耐,若不是前辈开口,她绝不会拖着个嘴欠的油瓶子一路北行——什么叫丑丫头?!她活了十六年,就从来没有没打身边人嘴里听到过一个丑字!
后来入了平原,城南竹林一场厮杀,少年对她全力相护,先是不凡的身手着实惊住了她,而后又发现这穿着粗布衣的男孩似乎还是名门之后——她是世家千金,从小深居闺中,对外界的了解全来自只言片语,还有认识剑侯后爱人温香软玉对她的描述,所以并不曾听过什么帝国四君子的名号,但单从那乞丐的身手上不难看出他们一定是冠绝天下的人物,再加上末了少年忽然暴起,声色俱厉地教训自己的那番话,让自己从浑噩中清醒过来——这一切都让她对楚让高看不少。
可再往后回了客栈,一说话才知道原来少年竟是长安大豪汪是谁的侄子,剑侯常年驻扎北疆,难得南归探望自己,二人私底下亲密说话时,这位帝国少校每每提起长安皇庭官场,最好引起他皱眉责骂者有三,汪大府主首当其冲,光荣登顶——办青楼,用美色,骗圣恩,李家大少那可是出了名的黑白两断,忧国忧民,自己终年征战北疆风雪,眼里哪容得下大后方竟然冒出个这般投机倒把的奸诈人物。
所以李剑侯真的很讨厌汪大府主。
所以太宰星真的很讨厌汪大府主。
因为女孩的三观,就是李家大少的三观。
爱情,总会让人盲目。
女孩好不容易对楚让生出的几分亲近之意再度因为这压根就是瞎编出来的身世给打破了,两人间的对话又一次变得极少,直到楚抬手间放倒了耀武扬威的帝国少校,女孩这才忍不住开口发问。
酒囊饭袋,看他不爽?
唇红齿白的少年盘膝木上,朗声一笑。
不得不说,这句话前四个字用意巧妙,闻所未闻,后四个字直白霸道,很趁她的心意。
于是乎,江南家大小姐对楚让的印象就在无限循环的由坏变好,再变坏,再变好中慢慢纷繁了起来。
金玉大车上的女孩正在胡思乱想,旁边大红马上的小胖子正在垂头丧气,众人各怀心思,唯有最后头木上的少年一心一意地垂首不语。
楚让感受着布衣怀抱中的小木盒子,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深春的风里,他伸出手抓住了少校的马蹄,于是惊怒交加的军人从他头顶正中央狼狈飞过。
于是少年抬手,再收手,前后一秒不到,一如先前帝军的飞匕,稳、准、狠。
少校插于腰间的万里火急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楚让摘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要写故事,要写好故事。
写好故事的人,必须要先读故事,读很多很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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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天家是整个帝国的天,平原范家则是整个慈州的天。
范家二少爷的金玉马车远近闻名,那可是范家老爷给自己宝贝小儿子的满月礼物,范小禄还在襁褓里时,就已经被范家人小心翼翼地抱上这车子,在慈州城里纵横驰骋,向百姓、商贾和官高调地宣告着这是谁家的车,这是谁的车。
所以从慈州南大门到范府,将近半个时辰的车程,大车霸占整个干道,全速飞驰,却依旧一路畅通无阻,反而赢得崇敬目光无数。
楚让轻巧地从木板上跳下来,又弯腰将木板车宝贝似地抱在怀中,这才抬起头望向秋北财神家那举世闻名的宅门。
真他娘的有钱啊……
楚让见过皇庭的门,高大、肃杀,披金戴玉,紫金色的名贵珐琅细腻地覆盖在墙头之上,在长安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向造出这样一堵墙,这样一座门,早已稀罕而不易。
可而今少年站在平原范家的大门前,抬起头望着高悬的俩字,灵敏的大脑微微有些发懵。
听说,长安皇庭集天下能工,经千古大匠蔡哲亲自设计督工而成。
但现在楚让望着范家的门——这他娘的是人能造出来的东西?
这个世界,有没有近视眼这个说法,他不知道,但他可以确定,如果有近视眼,此刻只怕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这是站在哪家的大宅前。
范家大门上高悬的”范府”俩字,人站在地上抬头瞅,除非目力极好,否则,是轻易看不真切的。
不是因为字小,而是因为门高。
早在金玉大车驶入慈州前,坐在车上的太宰星遥望着越来越近的慈州城墙,有些困惑地问身旁策马侍行的范二少爷道。
“小弟,这慈州城里头可是有什么小山?”
城环山并不少见,特别是在慈州这样的府都大城。
“呃……没有”,小胖有些迟疑地答道。
“哦,那难不成有什么著名大观?我听说东海道士的道观都建的很高,足有六七层楼还不止”,太宰星继续疑惑问道。
“呃,也没有”,范小胖好汗的胖脸再次有些潮湿,他已经隐约猜到嫂嫂为什么要这么问了。
“哦,我知道了,难不成慈州城里还修了道内墙?啧啧,没想到平原府都的工事防备竟然这么严密,比金陵还要厉害”,太宰星暗暗称奇。
此时大车拐了个弯,视野骤然打开,车后盘膝木上的少年终于依稀看到了车上女孩翘首远望的场景。
慈州是一府中心,是名副其实的大城,城墙高达十米有余,按理说已经不矮了,可此时从城外一眼望去,慈州城里竟然冒名冒出一段与墙头相近的建筑,足足要比外头已十分巍峨的城墙还高出那么三四层楼——远远一眼看去,就像是整座城在城墙里还修了座比外墙要高大许多的内墙一般。
“呃,也不是”,范小禄有些尴尬地再次摇了摇头,却并没说那城里冒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终于,在大车停到范府前后,楚让抬头瞅了许久才猛地想明白。
那特么哪里是什么高观内墙。
那特么就是范府的大门啊!
人站在着大门前两相一比,就像是小花猫站在人类的家门前一个样!
“小……小弟,原来……这是你家的门?”太宰星默不作声地站在范家高大的台阶前,仰着头呆立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呃,嘿嘿,嫂嫂不要见怪”,范小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胖脸上却明明满是骄傲。
专属于范家人的骄傲。
“这门是用什么做的?铁吗?”楚让叹为观止地昂首良久,忽然问道,“还有,这门都有楼那么高了,那该有多重啊,开关不会很麻烦吗?”
“汪兄,这门不是铁打的,这门是纯金的!”
每每谈到和钱相关的事,范小胖就总会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纯金的?!”少年伸手一指暗色巨门,不敢置信地看着小胖子,“怎么可能,如果是纯金的,那外头怎么会是黑的?范老弟,你莫要诳我!”
“嘿嘿,汪兄,小弟绝无半句假话,这门确实是纯金的,只不过外头浇灌了一层东海的浪淘铁,所以看上去很黑不溜秋,实际上里头都是黄金”,范小禄摆了摆手,认真说道。
楚让感觉自己的金钱观开始有些颠覆了。
两世为人,从来只听说过里头是假料,外头镀金充样——结果到了范家人身上,就变成了里头是金的,外头反而镀了层铁?!
人家都是镀金,他家居然镀铁?
范小禄看了看楚让那合不拢的下巴,暗暗感叹一声:汪兄真的和大哥很像啊,但是看下巴,都那么清秀,那么精致,那么……好看!
他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觉得黑漆漆的不是很好看,可听说这是很久以前族里长辈一致做的决定,当这座门建成后,族里长辈有训:殷起于贫,亦终于贫,然不能忘贫。所以就往门上浇筑了一层铁。”
楚让低下头,认真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然后他的小心脏猛地一抽——这祖训如果换成现世大白话,应该是这样的:做人,要低调。
虽然家里富裕了,但是不要忘记曾经都是穷苦日子里过来的,所以,不能忘本!要低调!
家里建了座比城墙还高出四层楼的纯金大门,这是可以的,但是要低调,怎么办呢?
然后人家低调的方式就是把家里的纯金巨门给镀上了一层铁。
楚让感觉自己的金钱观彻底颠覆了。
一行人正要往范府那高到瘆人的台阶上爬,却不料台阶那头忽地传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原本紧闭的金铁巨门竟然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更准确的说法是,开在巨门上的一扇三人多高的小门打开了。
三人来高的门本不小,放在别处只怕都能做府邸正门了,但放在范家大门上,却活脱脱像是一个秀气的小狗洞。
狗洞里走出一大群人。
为首推门的是个穿着管家衣服的大胖子,最标准的肥头大耳,简直就是范小禄的放大版,若不是因为衣着的缘故,楚让几乎就可以认定这人就算不是小胖子的老爹,恐怕也至少沾亲带故。
然后他看见了跟在大胖子身后的第二个人。
少年恍若间似乎回到了前世,扶桑国有位漫画大家叫宫崎骏,出过一部电影叫《龙猫》。
楚让意味自己看到了龙猫,还是最大、最白、最软绒绒的那只,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位胖嘟嘟的脸上留着两撇飘逸而整洁的小胡子。
龙猫大叔笑眯眯地打范府里走出来,礼节性地向旁边侧过身子,一队帝国军从他身后鱼贯而出,为首一员武将身材魁梧,头顶虎盔红缨,赫然竟是一位帝国上校。
上校率一众二十来名帝军向龙猫大叔抱拳躬身,龙猫大叔温和还礼,两人又互相寒暄几句,上校这才率众转身离去,他们从高大的白玉台阶上大步而下,神色似乎十分匆忙,在经过少年一行人身边时连眼睛都没斜一下,就此绝尘而去。
台阶最顶端,龙猫和大胖子两人就像两座大山,彼此紧挨着目送帝国军远去。
“爹!”
范小禄冲着台阶上兴高采烈地叫唤道。
上头两人尽皆循声低头,龙猫大叔望见小胖子,宽厚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宠溺之色,张开如海般宽阔的双手,毫不顾忌地大笑着喊道:“哎!爹的乖宝宝哎!”
“……”
楚让听着这浑厚的男低音无比坦诚地喊出肉麻至斯的话语,满头黑线。
他开始真正懂得为啥范二少爷能花十几辆银子买一碗豆腐脑了。
范小禄兴奋地迈开小短腿就像往台阶上爬,不料他爹身旁站着的大胖管家忽然面无表情地一伸手,示意小胖子停下。
范二少爷明显有些畏惧这个胖管家,看到后者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后吓的立刻刹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向上作揖招呼道:“大管事。”
原来这大胖子就是秋北财神家的大管事,楚让忍不住转过头打量了一下身旁清瘦的二管事,心说这俩一胖一瘦凑到一起,倒也是绝配。
谁曾想到这不经意的简单一瞥,竟让少年看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
二管事站在所有人的后面,抬起头仰望着负手高立在台阶最顶峰的大管事,面若寒冰。
瘦子冷着脸,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关键就在于二管事肃穆间身体的变化。
他的整个身子都在不知不觉间笔挺起来,腰杆直的就像军姿,低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上,十根指头紧紧地闭在一起——这些细微的变化落在常人眼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落在楚让眼里,大不一样。
他五岁就开始外功修炼,至今已整整十年,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二管事面对着高台上的大管事,浑身都在默默地用力,整个人就如一张紧绷的弓弦,随时准备发射。
他——这是在戒备?
戒备什么?这里是慈州范家,身边都是家里最亲密的人,他还需要戒备什么?
大管事伸手止住小胖子的脚步,肥厚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轻笑,他温和地说道:“二少爷在外奔波劳累,想必吃了不少苦,瞧这脸都瘦了足足一圈。既然终于回家了,哪能再劳少爷迈步呢?”
“飞鱼,还不快下去伺候着?”
一个精干灵敏的身影忽地从大管事庞大的身躯后窜了出来,一边呜咽着一边直奔台阶下的范小禄而来。
“呜呜呜,二少爷啊!你到底去哪儿了?”
范小禄听到这熟悉的嚎啕之声,整个人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楚让站在他身后看的最明白,如果说在听到这声音前的范小禄勉强还算是站着的人,那么在听到着声音后,范家二少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变成了一块彻彻底底的肉。
“二少爷啊!你可想死我了!呜呜呜,我都以为少爷您不要飞鱼了呢!”
人影奔到近前,楚让这才发现原来是个青衣小书童,生的鬼头鬼脑,机灵无比,活像只停不下来的小猴儿,但特别隐忍注目的还是这书童的脸——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外加满脸的麻子,当真生的不是一般的丑。
偏偏这丑书童还在嚎啕大哭,眼泪止不住地顺着黝黑而粗糙的小脸儿往下淌,看得出确实情真意切,不是装的。
范小禄见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书童,外加最好的朋友为他担心的涕泗横流,不由得大为感动,小胖子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飞鱼,我这才走了一个月不到……”
“哇!少爷你都走了快一个月了啊!”谁曾想丑书童压根就不理自家少爷的劝慰,他奔到近前,毫不顾忌地伸出两只手在范小禄肥嘟嘟的脸庞上狠捏了一把,一边哭喊着道,“我可怜的少爷啊!你看看,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可怜的少爷哎,你这苦吃的哎……心疼死飞鱼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飞鱼那双小眼睛里不断地流出来,滴到范小胖向前凸出的大肚子上,惊的小胖子不住赔礼道歉。
“哭什么,飞鱼,你哭什么!本少这不是好好的吗?”
“飞鱼,不许哭!别再哭了!你再哭下去本少都要哭了!”
“好了,飞鱼,打住!这样,本少答应你,以后不管去哪都把你带着,绝不再丢你一个人在家里头,好不好?”
楚让目瞪口呆地望着范小禄一边苦着脸轻声劝慰一边伸出小手细心地为丑书童抹去脸上的泪水,心底忍不住忽地升起一个念头——范家二少,莫不是龙阳之好?
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哭哭啼啼,一个还给另一个擦眼泪——小胖子莫不是好娈童这一口吧?!
少年想起今晨小胖子还苦苦抱着自己的腿,头的位置似乎正正好顶在自己小腹的下面——他忽地打了个寒颤。
“飞鱼,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二少爷回家是天大的喜事,尽给你小子弄成丧事了”,站在台阶顶端的大管事笑呵呵地说道,“你在发什么呆呢?还不赶紧把二少爷背上来?难不成让二少爷自己爬楼梯吗?!”
不得不说大管事的话当真管用,飞鱼听到后一抹眼泪,二话不说转过身去,无比乖巧地扭着屁股半蹲了下去。
“少爷哎,我可怜的少爷啊,快,快上来,快到我身上来!”
这场面越发地诡异。
青衣丑书童背对着范家小胖弯腰屈膝撅屁股,还一边柔声喊着“少爷,快上来,快到我身上来!”
就在楚让快要不忍直视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二管事忽然开口说道:“二少爷有手有脚,哪需要这么伺候?飞鱼,还是让二少爷自己走吧。”
范小禄听了这话如蒙大赦,一边抹着头上的虚汗一边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本少多大的人了,让飞鱼你背着着实不像话。飞鱼啊,知道你关心本少,但这点小楼梯……”
说着小胖子抬头望着脚下的白玉台阶,这才反应过来这可是家里的台阶,远不是寻常台阶所能比的,一张胖脸瞬间愁云密布。
“少爷?”青衣小书童人丑但却极为精明,察言观色下一眼就洞悉范小禄心中所想,趁机倒退两步,把屁股极为风骚地往小胖子腰间一蹭,两手一用力,直接就把范二少爷给兜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二话不说埋头就开始向上走,似乎生怕后头的二管事又多管闲事再说些什么。
“唉”。
楚让听见二管事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望了眼正舒舒服服趴在书童背上的范家二少,似有所悟。
范中庭身材高大,天生富态,若不是身披华服,腰穿宝带,站在那里当真像极了一头笑呵呵的北极熊,让人看了就心生亲近之意。
“哈哈”,范中庭望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吃力地从小书童背上爬下来,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很是开心,和和气气的胖脸笑出一朵花儿来。
“小禄啊,此番出去,可有什么收获?南镖一事你有什么看法?”范中庭一边捧着自己的大肚子一边怜爱地对儿子说道。
“有,有,儿子心里有数,迟些再和爹爹细说,现在嘛,家里有贵客临门!爹,你看,这是谁?”小胖子笑着伸出手像旁边一比,做了个请君登场的恭谨姿态。
范中庭这才发现原来儿子身后还跟着两人,他顺着范小禄的手望向太宰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可女孩蒙着白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的眼睛,叫他如何认得出来?
“这位是……”范大豪有些疑惑地试问。
但恰在此时,从范宅的金玉大门忽地奔出一个人来,此人书生模样,身形异常敏捷,落步无声,好似黑夜里迅疾穿行的银狐,他数步跨到近前,凑到范中庭耳边一阵低语,于是范大豪那张一年四季的都始终和和气气的圆脸倏地变了。
“原来是这样!”范中庭恍然大悟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凝重,“竟然是这样!”
他严肃地望着传信之人,轻声问道:“消息可靠?”
“自家消息”,传信之人点了点头,声音充满了强烈的自信。
范中庭当机立断,伸出手拉住身旁大管家的胳膊就往门内走,范小禄见了好生奇怪,开口轻唤:“爹?”
范大豪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还带着客人等在一旁,但情况实在紧急,饶是他爱子如命也万万耽搁不得——这才送走了长安的万里火急后东边才传来自家的消息,只能说明范家已经比皇庭慢了一步不止。
“小禄啊,爹有要紧事,你先好生招待贵客,不得怠慢,待安顿好了来书房找爹,有事和你商议”,范中庭回头叮嘱两句,说罢也不待小胖子回答,领着大管家和传话人急匆匆地走回了金玉巨门之中。
范小禄微微有些失望,可他毕竟是范家二少,秋北财神未来的接班人,凡事孰轻孰重他还是懂的,特别是方才老爹的神情出离地严肃震惊,这可是十年都瞧不见一回的。
市井小儿有言:
长安有头笑面虎,吃人扒皮不吐骨。
平原有尊笑面佛,嘻嘻哈哈把命夺。
前两句说的是皇庭右相花算,后头两句嘛,说的赫然就是范家之主范中庭。
话说回来,上一次老爹露出这般正经的表情还是什么时候?范小禄眯起小眼睛胡思乱想,可回忆了很久都回忆不到——难不成打我记事起到现在,老爹天天都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温笑不成?二少爷暗自腹诽道。
范小禄当然不记得了,因为范中庭上一次这么严肃时,小家伙还没出生呢。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那一晚,杨格武大乱长安城。
“嫂嫂,汪兄,实在不好意思……”小胖子有些尴尬地支吾道,到了他家门口,他自然就是东道主,还是那么有钱的东道主,好生招待嫂子外加炫炫富,这种可以极大满足虚荣心,又能穷极礼数善待他人的行为向来是范家人的最爱。
楚让刚想开口,不料一直沉默的太宰星却突然说话了:“无妨。小禄,我孤身离开江南北上,并不想旁人知道我去了哪里,现在何处,可惜前些日子给南城那个老太守一折腾,恐怕家里不日就会知晓我的行踪,可我并不想这样。”
“所以迟些你去见范叔时,还是别说是我才好。”
楚让听到这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不想家里人知道?难不成是怕家里人找来把她硬带回去?
可她是江南大小姐,太宰家身份最娇贵的那位,她若不想回去,谁又能让她回去呢?
“呃,确实是弟弟莽撞了——弟弟懂了,嫂嫂放心,我们先进府”,范小禄的小眼睛滴溜溜直转,虽说二少爷性格憨直,三观有些诡异,但脑子还是很灵光的,什么话什么事,一交代就能会意。
范小禄正要迈步,却被身旁的丑书童给一下子拉住了胳膊。
“哎呀呀!这怎么行!二少爷,你都到自己家门口了,哪里还有费劲儿走路的道理?轿子?轿子呢?!”
丑书童冲着门里尖声见气一声吼,一众小厮从范宅里扛着座大轿鱼贯而出,轻车熟路地停到范二少的身前,一个小厮上前替二少爷打开轿门——然后毫不犹豫地趴了下去。
“二少爷,上轿吧,地上硬,站久了会伤脚的!”丑书童不待范小禄有什么反应,就温柔而坚决地拉住小胖子的衣袖,软硬兼施间把他给送进了轿子里,然后“啪”地关上了坠着飞银流苏的华丽轿门。
“呃……唉!好吧,飞鱼,多劳你费心了!”范小禄还想反抗,但肥胖脆弱的身子一接触到轿子上专门订制的鹅绒垫就彻彻底底沦陷了——这些天来坐在大红马上可把小胖子给累坏了,大红马虽是江南罕见的名血良驹,极为善解人意,知道背上驮着个病灶子,所以一路跑的十分小心,但即便是这样都颠的范二少浑身酸痛,筋骨欲断,最初三四天都只能岔着腿走路。
“二少爷你这可就见外了”,丑书童瞅见二少爷不再推辞,知道目的已达,所以极为乖巧地轻声客气一句,再不废话。
小胖子舒舒服服地靠在窗边,发出一阵满足的叹息,他有些兴奋地对轿外众人招手道:“嫂嫂,汪兄,这里头宽敞的很,坐三四个人都不成问题,还请上来与小弟同乘!”
太宰星有些无语地望了望小胖子气喘吁吁的样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是待嫁之人,哪里能与你同乘,再说这一路大车坐过来乏的不行,正好跟在你轿子后头慢慢走走,筋骨舒展,有利解乏。”
楚让背着手站在一边,并没有说话,他上下看了看轿子,又看了看轿子里如同雏鸟缩巢般的范小禄,再看了看卑躬屈膝侍卫一旁的书童飞鱼,若有所思。
范小禄又向他邀约,无奈少年坚持摇头推辞,最后只得作罢。一行人见惯豪气,又费尽周折,这才终于浩浩荡荡地走进秋北财神的金玉巨门之中。
小胖和他的轿子在最先,书童飞鱼伴走在窗前,拿着块手帕极为贴心地给车里的二少爷擦着汗,轿子后头跟着太宰星,最后才是楚让和二管事。
“你们范家的门,真的很难进”,楚让瞥了眼身旁从头到尾都阴沉着脸的清瘦男人,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低语道。
二管事低眉顺眼望着脚下的路,似乎走的极为专心,听到少年的话,他头不抬,口却开:“范家的门,想出去更难。”
“哦?”楚让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望着四周那已经不能用富丽堂皇来形容的雕梁画栋,轻哼了一声,“那我们还要赶路,出去难岂不是个问题?”
“不。对外人来说,进来难,出去易。”
“那对你们家里人来说呢?”楚让扫过一片小树林,清秀的眉头微微扬起——谁能在自己家里种起一片小树林?
“想出去,难比登天。”二管事冷哼一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似乎并不想再继续这场打机锋似的对话。
楚让对二管事的反应似有所料,但他依旧自顾自轻声说道:“看来范家人对范二少爷真的很好。”
二管事脚步微缓,他有些惊异地回过头,佯装看地,实则望人。
少年轻声一笑,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在自己家里,楼都不用爬,自有人背,路都不用走,自有人驮,好生舒适。只是人活到这种地步,和废物又有什么区别?”
二管事回过头,望着前头不远处舒舒服服陷在天堂里的小胖子,良久无言,长叹一声。
“唉。”
“有这样的家,固然很好,但生在这样的家里,真的很不好”,少年不骄不躁,认认真真地说道。
“唉。”
二管事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再叹一声。
“范家的门,对小禄来说难出,但对我来说却很容易。所以我能带他出门。”
“我能带他走。”
此话说完,楚让有些期待地抬头望向男人。
他铤而走险,在提供一场交易。
他胸有成竹,必须要进行这场交易。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哼,胡说八道”,无语良久,二管事忽地摇了摇头,有些不屑地说了一句,旋即大步流星地兀自走向前头,不再搭理楚让。
楚让孤零零地走在末了,清秀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是整个人都沉默下来。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对于二管事来说,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外人,哪里有资格对范家内部的事指手画脚,二管事更不会因为少年区区三言两语就对他掏心掏肺——纵然楚让已从方才金玉巨门外的这场戏里看出太多太多的故事。
这就是一朽府中人,当他们沉默下来,认真做事,旁人以为那是凝神对月的安逸,实际却是猛虎扑食前的死寂。
这就是楚让,一个立志写故事的人用心时,从来不缺故事。
最初时起,他权当看戏,毕竟自己的故事都还没写出个楔子就去过问别人家的故事,是自作多情外加自讨苦吃——前世黑道二十年,少年很清楚所谓“自制”的重要性。
而他也一直是那样的人。
好生看戏,放松休息,养足精力,抓紧赶路——这是他抵达范家前的计划,只在这里休整一天,次日天亮立刻启程,因为时间真的越来越紧迫了。
他已不求在七月七日能赶到父亲那里,不说万里雪原风霜,光是从平原府到北疆的路途就足够他风餐露宿好一阵子了。
所以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在七月七日前赶到沧山。
沧山有人,可以为迷茫的他指明道路。
在到达沧山,见到想见之人前,少年并不准备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不必要的停留。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从范家金玉巨门后跑出一人,凑到范中庭耳边窃窃私语后,少年原先一切计划和打算都彻彻底底地崩溃殆尽。
那人说完事后就匆匆忙忙地跟着范中庭一起回到府里,只是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从头到尾不曾多说一句废话。
就像当年那样。
他看到了少年,却似没看到。
就像当年那样。
他不认识他,也是,当年他不过是一个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婴儿,沧海桑田后,谁还记得他?
他却认识他,就算他化成了灰,汇入了海,吃进了鱼肚,又深眠于海底,最后彻底消散在天地冥冥间,他都依然认得他,认得他那一尘不染的青衫白袍,认得他腰间那根血红色的长箫,认得他那书生模样却宗师身手的迥异风格。
十五年,那些风雪、钢铁和亡魂,那身白衣、青衫和长箫,无数次在少年的梦中出现,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而今终于想见,楚让不得不暗暗感叹,真的是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少年背上的行囊里装着一本破书,那是临行前师父送他的《谪仙论》,书的扉页和封皮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七个名字,从范府中跑出的那人的名字恰恰老老实实地位列其中。
这些名字的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不相同,可他们都无比默契地享有着一个共同点。
在楚让眼里,他们都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