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匹马拉的金玉大车踩着晚春初夏的暖风一路北行,前方,平原府府都慈州已遥遥可及。
这半天来范小禄出离地沉默,小胖子一个人蜷缩在太宰星的大红马上,埋头向前,不似平日里还是不是侧身转头憨笑着和嫂嫂或少年闲聊几句。
楚让稳稳地坐在随着大车飞速前进的破木板上,左手轻轻住在身侧的扶手上,手指白皙而袖长,初晨时分那些触目惊心的击石之伤都已消失殆尽。
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疾风,抬眼望了望身前垂首不语的范小胖,面无表情。
他思考了很久,想到这一生,身边人,还有上一世,那些遗憾,恍惚间似有所悟,却依旧有太多的不解。
他在太宰家丫头的身上发现了刀六儿的故事,又在范家小胖的身上看到了小龙的影子。
难道上天给他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为的就是让他自昔年的抱憾中再走这么一遭吗?
楚让轻叹一声,不堪回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抓扶着把手的左手上。
自平原府南境至此,从被颠到五脏六腑都要呕出到只需单手轻握,他的身形愈发稳健,任凭木板车的速度再快,四个轮子下的坑洼再深,任凭破车子跑起来几乎要颠到天上,楚让依旧可以盘膝端坐,不倚不偏,就像入定在诸神像前的蒲团之上,春风化雨,风平浪静。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已经可以确定,造成这种诡异平衡力的原因的并不是自己身体的增强,当少年安坐,破烂木头车飞速北行,他身上的每一段韧带、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从头到尾都原封不动,没有发生一丁点儿变化——可他偏偏越坐越稳,仿佛无形中四面八方有无数双手在轻轻扶持着自己的身子,帮他稳住身体四肢,无论路途如何颠簸,都不能动他分毫。
所以,为什么?
楚让很认真地思考着。
他是一朽府中人,一朽府中人的认真——真的很可怕。
长安城中,他认真看了三天,就找到了在帝国军严密监押下和自家叔叔如常对话的方法。
木板车上,他认真揣摩半月,终于推测到那唯一可能的解释。
他自身没有问题,没有变化。
那就只可能是他身外之物,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发生着作用。
楚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上送他的车子,但太上已经亲口告诉他,车子很简陋,质地很朴素,用来做木板的木头都是家门口的树,压根就不是什么传世神木。
太上不会撒谎,因为太上不需要撒谎,从来不需要。
天下间没有人能担得住他的谎言。
既然车子没有问题,那到底是什么在冥冥中作祟?
少年专注的思绪被纷扬的马蹄和急切的怒吼给彻底打断了。
“帝军办事!仙人规避!”
“万里火急!冤死不罪!
一员轻骑自南风驰电掣而来,转眼就已奔至金玉大车旁,与侍车策马的范家二少并驾齐驱,马上一名披盔戴甲的帝国少校神色肃厉,满脸风尘,手中马鞭毫不留情地一下下抽在胯下军马的身上,马儿被抽的嘶鸣阵阵,嘴巴和鼻子里吐出团团白沫,撒开了蹄子近乎疯狂地奔跑着。
“万里火急!冤死不罪!”
少校斜眼望见身畔八匹马拉的金玉大车,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怒声断喝,示意二管事驾车靠边,让他先行通过,原来此处马道狭窄,范二少的马车有体积庞大,足足比普通马车大出三倍不止,所以光是一辆车就已堵住了整条马道。
楚让听着少校的怒喝,心中微凛:帝国军行事从来雷厉风行,“帝军办事,仙人规避”此八字说的是不惧鬼神,而“万里火急,冤死不罪”这一句说的确是人间蝼蚁。
万里火急,是为军报,还是极为重要的军报。
冤死不罪,指的是怀有军报的帝国军可以在帝国境内肆意策马驰骋,只求最快,无需避让任何挡道的物或人。
——如果遇见有人没来得及躲开军马怎么办?
很简单,直接撞死。
所以话说的很明白,被撞死,是冤死,撞死你的人,不怪罪。
帝国军方的强势和霸道,真真正正可见一般。
“万里火急!冤死不罪!”
少校第三次大声呵斥,神色极为恼怒,可驾车的二管事清瘦的脸上依旧风平浪静,也确实不怪他,座下的大车占了整个马道,而此时道两边尽是杂乱不堪、尖枝丛生的灌木丛,并无空地,这让他把车子赶到哪里去?
大红马上的范小禄苍白的胖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小胖子生性懦弱,尤其在面对浑身散发着金铁之气的帝国军时愈发明显,此刻又听见身旁并驾齐驱的这位连吼“万里火急”,这可是军报,他万万不想招惹。
“这位军爷,烦请稍安勿躁,待过了这阵乱树丛,我立刻让马车……”范小禄向少校点头示意,语气温和无比。
可迎接他的却是狠狠的一鞭子。
“冤死不罪!”
帝国少校根本不等小胖子说完,怒气冲冲地抬手直奔范小禄的胖脸就是一鞭!
范小禄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出手就要伤人,他体弱多病,又骑在马上,根本躲不过这迅猛的一遍,只得惊怒交加地大吼一声,埋头伏倒在大红马的身上,准备迎接火辣辣的剧痛。
原本波澜不惊的二管事终于皱起了眉头。
你有鞭策马,我没鞭赶车?
他瘦削的右手向身后轻扬,手中长鞭极为轻巧地在空中抖出一个鞭花,灵敏地打在少校击出的马鞭上,两条鞭子在空中相交,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眼花缭乱间,少校饱含着怒火的鞭子被二管事四两拨千斤地挑开,脱手而飞,离开了主人的掌控。
“你敢对帝军出手?!”少校望着落在路边,转瞬就被丢在身后的马鞭,难以置信地望着马前车上那个其貌不扬的清瘦车夫,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在找死!”
他想不明白,区区一个身份低贱的车夫,怎么敢对帝国军人出手?
就好比一个捡破烂的老妈子,却敢把手里的脏水给泼到尊贵无比的皇后娘娘的身上——这远远颠覆了他多年嚣张跋扈下养成的认知。
大红马上的小胖子微微抬起头,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大为着急,生怕自家管事和帝国军起了冲突,又耽误到不管什么军机大事——他不想惹麻烦,他从来不想惹麻烦。
“这位军爷,这位军爷息怒,万万息怒!是我家管事有错在先,军爷千万不要和他计较!二管事,二管事!还不快给军爷赔礼道歉!”范小禄连连作揖,吓得汗流满面,对赶车的管家高声责备道。
大车上的二管事暗自叹了口气,对于二少爷的性格和行事,他有的时候当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少爷总归是少爷,管家终究是管家。
于是他咬咬牙,正准备开口道歉,声音沉闷而迅速,以此弥补二管事那有些无奈的尊严。
但偏偏在此时,有人说话了。
“为什么不敢对帝军出手?”
少年稳坐木上,忽然朗声问道。
唉,自己真的越来越像太上了。
“大胆!”少校盛气凌人的心脏在小胖子的好言奉承下多少收货了一些满足,可他却万万没料到竟然还有胆敢出言不逊。
质疑他,就是质疑帝国军。
帝国军,从来不接受质疑。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拔出腰间匕首,回身恶狠狠地向着楚让掷去,锋利的匕刃贯破长风,精准地射向少年那张好看的脸,还有脸上的唇。
只因对方说了句令他不喜的话,他就要戳穿对方的嘴。
这确实是很好的一掷,快、准、狠,彰显出掷匕之人深厚的武功底子和出众的身体条件——帝国军霸道是真,但也着实有其霸道的资本。
可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这凌风而来的一刃,满脑子却都在回响着太上的话。
“徒有武力,全无道心。”
他越过匕首望着军马上不可一世的一将,心中忽地生出一股由衷的厌恶之情。
匕首已到近前,少年向着匕首打出一拳。
这一拳并不来自《十年》,这一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拳,市井流氓斗殴时,谁都能打出的一拳。
拳头上发白暴露的中指关节碰到了直刺而来的匕尖。
匕首就像是撞到了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竟然就这么被楚让的拳头给弹飞了出去。
愤怒的少校面色大变,他完全没有料到身后这坐着可笑破木板的少年看似弱不禁风,身子却好似钢筋铁骨,能一拳把自己奋力掷出的匕首给生生打飞。
他扫了眼少年的击出的拳头,白皙而玉嫩的皮肤在正面击打利刃后却依旧完好,没有半点伤痕。
他深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少年那张好看而可恶的俏脸竟然也沉了下去。
哪里来的宵小,敢摆帝军的脸色?
这大车上下,大的小的,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看着少年,少年却在看着飞出去的匕。
楚让明亮如皎月的双眼扫过匕尖,扫过那被他拳头击打到的地方,那里依旧锋芒雪亮,完好无损。
少校看的是他的皮破没破,他却看的是那把兵坏没坏。
没坏,所以他沉下了脸。
果然还是没到。
境界还是没到。
外功三境,罗汉、金刚和战神,罗汉境者,削铁可如泥。
如果他已临罗汉,放在那一拳,匕尖理应断裂,至少出现破损。
可是匕首完好如初。
唉。
楚让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心情真的很不好。
但人生真是奇妙,往往越是在我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越是有令我们很不爽的人来横插那么一脚。
马上的少校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扬剑一指身后少年,铁甲蓝缨,青锋策马,一眼看去好生威武不凡。
“阻帝军锋芒!哼,自不量力!”少校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一拉军马缰绳,已经狂奔到快要虚脱的马儿如蒙大赦,欢快地哧溜一声,立刻慢了下来。
少校勒马减速,军马恰恰停在和楚让齐身的位置,他来到了楚让的身边,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对着少年的天灵盖劈砍下去,随着剑锋的落下,少校第四次吼道:“冤死不……”
“好了,好了,我知道,冤死不罪,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这个世界难道就不能立个交通法规什么的么”,少年极为不耐地朗声打断道。
接着他轻轻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木板旁撒着欢儿的马蹄。
马蹄惊起的尘土已经扑到了他的脸上,这真的让他很烦。
所以他握住马蹄,用力。
军马发出一阵嘶鸣,发了疯似地颠跳起来,想要挣脱抓住自己蹄子的人手,但它停下,不代表金玉大车会停下,更不代表楚让会停下。
于是少年稳坐木上,随车飞速前行,军马被他一手拽住,狠狠地摔倒在地,马背上的少校惊呼一声,整个人都随着惯性飞了出去,他的身子从楚让头顶上口掠过,像沙袋似地重重摔在土中,非常标准的狗啃泥。
少校摔的很惨,但毕竟是军人,体格强健,又有甲胄护身,除了狼狈至极外并无大碍,他迅速翻身爬起,无奈人已不在马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上盘膝的少年单手拖着自己的马,随着金玉大车飞遁而去。
“贱民!你竟然敢偷袭!你竟然敢对帝军出手!”少校伸出手恶狠狠地指向身形越来越小的少年,气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贱民!村夫!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等着,你等着!耽误万里火急,你必死!必死!我要你千刀万剐,死光葬身之地!”
但无论他如何疯狂叫骂,少年都再也听不到了,楚让如风似地远去,留给不可一世的帝国军人满眼风沙土尘,好不潇洒。
他听着风中传来少校零零星星的恶毒辱骂,抓着马腿的手轻轻一松,在尘土中被少年拖行了足足数十米的军马哀鸣一声,终于停了下来,转眼就被一众人远远抛在身后。
“汪兄,那可是军部万里火急,还是从南来往北去的,只怕是长安有什么消息要送到北疆,你这……”范小胖眼眼见楚让俯仰之间放倒了骄傲的少校和他的马,望着身后越变越小,气急败坏的帝军,急的胖脸上满是大汗,“汪兄,你莽撞了,帝军哪里是可以轻易动得的?”
楚让看了看小胖子那张惨白的脸,轻轻笑了笑,正要说话,不料金玉马车上却忽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冷哼。
“帝军如何动不得?”
范小禄微微一愣,有些畏惧地向马车上望去:“嫂嫂……”
“那都是一群废物。”
太宰星娇声微寒,啐了一句,不再开口,小胖子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没想到方才从头到尾都不曾发话的嫂嫂竟如此厌恶军部——话说回来,李大哥不就是帝国少校么?嫂嫂与李大哥情深意重,难道不应该亲近军部才是?
端坐木上的楚让望着金玉马车那闪耀着金光的后座,心中感慨万千:范小禄不懂世事无常,他却隐约了解个中详细,太宰星曾在长安以北单人独骑来回驰骋七天七夜,公然宣斥帝军无道,最终引来老道,造成竹林中一场险恶搏杀,由此可见女孩心里对军部早已恨极。
只是,恨从何来?
想到这里,少年眉峰微皱,他忽然想起一些事,还有事背后的故事。
这些事都是为什么,那些故事都是因为。
他知道所有应该知道的事,可却还有很故事,他并不知道。
为什么堂堂太宰家大小姐要擅自离家,不远千里北上?因为她要寻找在雪原红谷兵败失踪的爱人。
为什么她要往西北沧山疾行?因为她要去那里找他家老太爷子替她做主,帮她找到李剑侯。
这些事楚让都知道,事背后的故事他也清楚。
可是,为什么在他和她相遇时,太宰星却在长安北境单人独骑七天七夜,到处宣斥帝军无道?
为什么她会引来东海道士的凶狠追杀?
东海道士情愿以蓬莱人情为代价,都要致女孩的命,这又是为什么?
更重要的是,竹道三在最后关头,曾说过是长安天家要太宰星的命。
这话可信,还是不可信?
如果可信,那就是皇庭在压制楚门的同时竟然还要对江南太宰下手,这会是一场八百年不曾遇过的风暴。
如果不可信,那请动竹道三者到底是谁?
楚让抬起头,深深地望着大车上太宰星袅袅的背影,心中认真地推演着。
这一世,下定决心要说一说自己的故事。
作为说书人,自己却不知道很多故事,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前世谋定而动,算计厚黑,让楚让在这方面有着异常强烈的敏感性。
这不是一出简简单单千里寻夫的肥皂大戏。
事实上,这可能仅仅只是一出大戏中小小的一幕,小到连戏中人都并不知道自己身在戏中。
他不要做这样的戏子。
他要做台下微笑看戏的人,台上的阴谋生死,尽落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