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普通的短刀,这是白杨刀。”
“这不是普通的白杨刀,这是北地白杨。”
楚让凝视着太宰星手中的短刀,有些惊讶地说道。
“这刀怎么会在你这里?”
少年一边发问,一边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关于这把短刀的故事,并不来自师父抠着脚丫子时大大咧咧的讲述,而是来自大师兄参剑之余神往的诉说。
“北地有白杨,杨高九尺九,一干一枝与一叶,经千年风霜而不死,历万古严寒而不枯,锻木成钢。”
“雪国有大匠,慕名求此杨,十年十月又十日,跨红谷冰河而不止,越泊山乙海而不弃,终得其身。”
“锻木成钢胜似钢,北疆风霜饶锋芒,这就是北地白杨。”
一朽府的大师兄关苦毕生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参剑上,他对于兵器的了解远胜常人,耳濡目染之下,楚让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天下名兵的特征以及它们背后的故事。
太宰星手中这把泛着白光的短刀锋利无匹,竟然可以轻易刺破他远超常人的强悍体肤,最后还把一道猛烈绝伦的北疆寒气送进他的体内——这无比契合大师兄的描述,所以,天下能同时做到这些的短刀,非北地白杨莫数。
令楚让感到疑惑的是,这把刀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刀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站直了身体,再次开口问道。
“你……你没事?”
太宰星见少年似乎渐渐恢复常态,除了胸口布衣上那抹触目惊心的血红外并无多大异常,心中暗松,却依旧不敢大意。
楚让轻轻摇摇头,他凝神于刀伤之处,内省化作奔腾不息的热血,用血液的温度慢慢稀释消融着那股正拼命往自己的心脏钻去的北疆之寒,毕竟是天下最霸道的寒气,虽然只是皮肉绽开间乘势而入的极细微的一股,却需要他耗神将近一天一夜来来慢慢化解。
如果用这把刀正儿八经地砍杀一道,那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且不说刀伤本身轻重,单是那汹涌澎湃的入体寒气就能在瞬间将大活人给生生冻成冰块。
太宰星见楚让神色如常,又摇头示意,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她低头打量着手中寒芒似雪的锋利短刀,似有所悟地轻声说道:“这刀……是剑侯出征前送给我的。”
“这刀是他从北疆带回来的?”楚让心中一惊,急忙追问。
“从北疆?我……我不知道”,女孩有些惊讶地回答道,“他出征前送给我这把刀,只说它能替他很好地保护我——再没说别的……”
说到后半句,女孩的眼中涌出一阵掩不住的思念和迷离。
能很好地保护你?楚让听了暗笑一声,这位帝国少校果然也是痴情之人,好大的手笔!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对李家大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两三眼就能看出柳先生不凡的范大禄,一个为了红颜倾尽一切,也让红颜为他千里独行的李剑侯,都是妙人儿。
“怎么……你。。你认识这把刀?”太宰星仔细打量着少年沉吟思索的神色,忽地想起些什么,急忙问道,“这是什么刀?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这不是剑侯的刀吗?”
她心神纷乱,激动地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关于他的一切,总能让这位素来恬静的大小姐方寸尽失。
楚让面色复杂地看了看女孩手中的如雪般的刀锋,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是从大师兄那里听到关于北地白杨的故事的。
但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刀却是在很早很早以前。
早到他还不过是襁褓里的婴儿,早到他还没从寒冷的北疆被父亲带回温暖的长安。
少年正在想到底该如何回答,却被一阵尖锐的惊叫给打断了。
“天哪!汪兄!汪兄!是谁?是谁把本公子的禁脔给伤成这副模样?!”
在太宰星怪异目光的注视下,楚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个散发着异香的胴体给撞了个满怀。
张黯然张大公子满脸痛惜地伸出两只胳膊,把他的汪兄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生怕触碰到少年胸口的鲜血淋漓的地方。
“汪兄,汪兄你没事吧汪兄?呜呜呜,来人!快给本少来人啊!叫大夫,叫最好的大夫!”张黯然一边流着疼惜的小眼泪,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少年的后背,像极了正在安慰自己那受委屈的小情人,“汪兄,汪兄不疼,不哭,放心,有我,一切有我!”
卧了个槽……
“F**k”,楚让终于在一天内连续第二次爆出了这句在异世界全人类皆知的神奇词汇。
“什么?汪兄你说什么?”张黯然微微一愣。
楚让趁机往后连蹿数步,从张大公子那热情洋溢的怀抱中抽身逃了出来。
“汪兄!别动,这么重的伤,千万别惊了伤疤。”张黯然神色大变,却依旧满脸疼惜地望着胸前流血的少年。
“呃……”楚让正想义正言辞表明弯直,划清界限,可看清张大公子满脸桃花上真真切切的疼惜,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合着这位是对自己动真情了?
少年暗自琢磨,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机灵,无数鸡皮疙瘩拔地而起。
幸好紧追张黯然而来的范小禄看清少年脸上的尴尬,气喘嘘嘘地凑上前拉住张大公子的胳膊就把他往旁边拽,一边拽一边急切低语:“张公子,汪兄他不好龙阳,君子。。君子岂可强人所难。”
“哎呀!我知道!”张黯然用力一挥手,体弱的小胖子哪里拦得住他,被连滚带爬赶到一旁,“小禄啊,你方才也说了,君子岂可强人所难,这话我绝对认同,你看,汪兄不好龙阳,我绝不强迫,可我倾慕汪兄,你又怎么能阻拦我呢?对不对?”
张黯然说这话时手中绢扇直摇,说的挺胸抬头,理直气壮。
话音未落,他极为优雅地把绢扇在手中轻轻一转,扇头指向自己,扇尾点向楚让,两手微微抱拳,向着少年躬身一礼。
“汪兄,小可慈州张黯然,弓长张,黯然销魂之黯然,今年初十有七,今日一遇汪兄,相见恨晚,甚是倾慕,这厢有礼……了!”
这厮说到最后一个字还刻意有模有样地拖了个长音,活像前世京剧里的最后一句收尾。
他说的有多好听,楚让的脸色就有多难看。
身为伟大的穿越者,这一辈子在该请方面的第一场收货,竟然是个男人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裸的表白!
面对这样的窘迫,他当然是拒绝的。
“噗!”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宰星再也忍不住,隐藏在白纱下的小嘴“噗嗤”一下乐出声儿来。
她往日里久居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有关于外头世界的信息全凭一双耳朵,她早听说帝国有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不好红颜知己,偏爱蓝颜断袖,当时她还不信,家里头哪个哥哥弟弟没去过青楼?更别说自己那不争气的小弟,更是在对胭脂坊间流连忘返,怎地会有男人不爱那水灵灵的姑娘,偏喜欢同自己一样的汉子?
所以今日所见,真真正正给她上了一课。
楚让原本不好意思伤这堂堂张大公子一片真心和一颗大胆,但身为顶天立地、两世带把儿的绝对直男,当着大姑娘面被男人表白,最后惹得人姑娘哑口失笑——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这个……张公子,对于张公子的厚爱,汪某。。咳咳,汪某感激不尽,只是……”他挺了挺胸膛,直了直腰板,确保自己看起来更有几分男人味儿,这才郑重开口。
“汪兄!等下!”张黯然忽地伸手打住,面色焦虑地说道,“汪兄,你看你这胸前重伤流血,哪里还能这么站着说话?快,快叫大夫,先扶汪兄上床再说!”
上床?!楚让差点儿没跳起来,让你扶我上床再说?
真让你把我弄上床我还能说啥?我死了算了!
“不,只是皮肉小伤,无妨,当真无妨”,楚让说完,还特地有模有样地扩了几下胸,方才彻底打消张黯然的关切焦虑。
“咳咳,方才说到哪了?对,汪某多谢张公子抬爱,只是汪某此生独爱红颜,恐怕……”
“无妨!无妨!”张黯然有些偏执地摆了摆手,满眼桃花儿地望着少年道,“小可方才说了,绝不强人所难,汪兄喜好红颜知己,这是汪兄的事,小可倾慕汪兄,这是小可的事,两不相干,两不相干。”
华服公子一边笑着,一边还使了劲儿地向楚让使眼色,一时间秋波婉转,满庭旖旎。
楚让陷入了深深的无语中。
感情这哥们儿是立志要把自己给掰弯了啊!
就在少年郁郁不知如何作答时,张大公子又注意道心上人胸前的血迹,怒气再起,于是拼命做出一个自认为很潇洒的转身,伸出手指着对面蒙纱女孩的脸义愤填膺地斥道:“你!可是你伤了汪兄?哼,哪里来的贱货,好大的胆子!”
……
方才被张黯然一手推开,挣扎着正要从地上爬起来的范小禄听到这话两眼一黑,差点儿没一屁股再坐回地面上去。
小胖子内心近乎崩溃地嘶吼着:我亲爱的张大公子哎。。你说人家不是倒也罢了,毕竟汪兄这胸前的伤摆在这里,嫂子手中还拿着短刀——但你后面那句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哪里来的什么?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张黯然张大公子纨绔一世,除了范府子弟外,他就是能在慈州大街横着走的第一人,牙尖嘴利口无遮拦惯了——这从原先他对范小胖的讥讽中就能看得出来。
太宰星看到护爱心切的张黯然转过身对自己怒目而视,强忍笑意正向辩解,却不料张大公子的毒舌犹如开弓之箭,再也不能回头了。
“你说什么?”女孩柳眉倒竖,原本还有些笑意的心情瞬间阴沉下来。
她是与国同寿,江南太宰家的大小姐,放眼整个帝国,除了天家皇女,再无任一女子会比她的身份还要尊贵。
在她面前,除了长安和那三家巨头,任何所谓的世家大族,都不过是个的笑话。
“我说你,女孩子家家还舞刀弄剑,看,伤人了不是?”张大公子听出太宰星声音中的寒意,这才发觉有些不太对劲,眼前女孩虽然遮着面孔,但穿着举止却不向普通人家的女儿,言语间下意识稍微收敛。
旁边的范小禄听到这话,暗暗摸了一把汗,着第二句话倒还合情合理,总算有些补救。
谁知张大公子啧啧最,再次神也似地补刀了一句:“看你这副刁蛮模样,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范小胖听到这话只觉得五雷轰顶,一屁股就坐回了地上。
太宰星孤身偷跑出家,独行万里,自南向北横跨整个帝国版图,就是为了寻找自己那下落不明的夫君。
她这一路走来,心中最牵挂的是什么?
自然是李剑侯的生死。
然后你现在指着人家的鼻子说人家将来可能嫁不出去。
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嫁不出去,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悔婚,要么——和长安楚家艾丹一样,还没过门就年纪轻轻地守了望门寡。
我的张大哥哥,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呦……
太宰星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句话,她忽地沉默下来,整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女孩此刻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张公子眼看一句话把女孩说没了声儿,大感自己教导有方,古礼有云,女子当修身——自己这番有理有据、痛心疾首的说教,恐怕就要把一个拿刀砍人的野丫头给生生转变成一位大家闺秀了嘛!
不错,不错。
咦?怎地小禄瘫坐在那儿?
咦?他看自己的眼光怎么那么奇怪?怎么就像——是在看这个死人?
终于,沉默半晌的少女再次开口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宰星此刻——竟然在笑?
只是那笑声,未免也太瘆人了点儿。
“呵呵……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似笑非笑地轻声问道。
“大丈夫坐不更姓,行不改名,慈州张家张黯然是也!”张大公子乐乐呵呵地挺胸回答,努力让自己的背影和言语在身后心上人的面前显得更高大一些。
“哦,慈州张家,好的,我记住了。”
女孩点了点头,用极其淡漠的声音表示知道。
她停了停,似乎想起些什么,再次开口
“呵呵呵。”
她轻笑。
笑声传到范小胖和楚让耳朵里,俩人只觉得身上汗毛都炸起来了,纷纷把无比同情的目光投到张大公子身上。
张黯然从头到尾全然不觉,反而还倍感骄傲、洋洋得意,脖子都快仰到天上去了,幸亏范小禄的丑书童飞鱼及时出现,不然谁知道张大公子还能说出哪些惊为天人的话来。
飞鱼气喘吁吁地从蜿蜒曲折的回廊深处跑来,跑到近前看清在场中人,特别是看到楚让时微微一愣。
早些时候,范二少爷的客人弄折了范持的右手,还微笑着把断手拿在手里左掂掂,右扯扯,活生生把不可一世的范少爷整的当众崩溃求饶——这事他已有听闻。
飞鱼有些畏惧地看了楚让一眼,旋即转过头恭恭敬敬地对张黯然道:“张公子,尊母刚派人来传的话,让你赶快回家。”
“哎呀呀!忘了,忘了!”张大公子一拍脑门子,焦急地喊了起来,“我这一见汪兄英姿勃发,满心钦慕,就把什么都给忘了,糟糕,糟糕!”
说罢他急忙转身,向楚让情意绵绵,依依不舍地道别,又走上前想抓住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把楚让吓得再退三步,把两只宝贝胳膊紧紧地藏在身后。
“家母有召,不敢不从,只是不知汪兄还要在范府住上多久?”张大公子满脸桃花灿烂,无比关切地追问道。
“不巧!不巧!汪某有急事要办,一会儿就得上路,一会!马上就走!”
这一次,楚让说走就走的比什么都爽快。
张黯然呼天抢地,大叹相见不逢佳时,又连连追问少年家门何处,楚让哪里敢告诉他实话,胡乱编了个长安地名搪塞。
“长安城往东五里有片果园,汪某和老父母就住在那里。”
张黯然仔细记下,心系母召,急急忙忙地跟范小禄打了声招呼,又转过头用自以为最凶狠、最告诫的眼神瞪了太宰星一眼,这才匆匆离去。
目送这尊活宝远去,楚让终于松了口气,即使是在南境小竹林中鏖战东海老道时他都从没这么紧张过。
范小禄在飞鱼的小心搀扶下从头上爬起来,凑到楚让近前,十分不舍地追问道:“汪兄……你,你这就要走了吗?”
他亲眼见识过少年白骨露出的恐怖双手在一天时间内变得完好如初,所以对楚让胸口的血迹并不感到慌张。
与此同时,随着张大公子扬长而去,心情慢慢平复的太宰星一咬芳齿,手中北地白杨再次指向少年:“汪让,你到底让不让我走?”
方才张黯然那番百无禁忌的话一方面触怒了女孩的底限,一方面更唤起她对于未婚夫的浓浓思念。
“呃?”小胖子瞅瞅默不作声的楚让,又转过头望了望发怒执刀的太宰星,一时之间有些迷糊。
楚让看着范小禄,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向着小胖子莞尔一笑。
“小禄”,他伸出手友好地拍了拍范二少爷的肩膀,“想不想要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