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府怀抱广阔无垠的大海而立,府都阳城落于东海之滨,拥有着帝国东海岸最大的军港姬川,而阳城往西直到腹地则耸立着重镇明州,阳城主导东海舰队,明州则负责统领东海府境内所有的帝国陆军,以备海军战败,外敌贡献港口海岸后登陆西进。
阳城就像是东海府的门户,打开了门外头是海水,门里面是大陆。
明州就像是东海府核心的一颗铁钉,牢牢地镇压在东海府核心,钉在从东海西进帝国之路的正中央。
阳城,明州,相守相望,已历八百年。
北归十五年五月深春,姬川港陷落,两日后,阳城陷落,又过了,帝国硕果仅存的两位王爷之一,挥刀自宫的大狠人东海王杨格乾的军队就已如雷霆一般席卷至明州城下。
“将军,敌军已开始攻城!”
一员副将自城墙下狂奔而上,稳稳站到主将身边,简介而有力地汇报道,面色平静而沉稳,丝毫不乱。
“东海上的牛鼻子,甘为阉人的四王爷,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主将缓缓开口,声音肃杀低沉,隐含无尽怒意。
“敢犯我咸阳之威,杀了再说。”
身边副将心有灵犀地搬过一把高大的太师椅,主将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了下去。
明州岿然不动八百年的东城墙上,一员龙盔虎将面对城外杀气如虹的八万大军,竟然就这么稳稳地坐了下去。
他敢坐,因为他知道,就算此刻不是在城楼上,而是在洞开的城门之中,面对着八万气势汹汹的来犯之敌,他依然敢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大椅之上。
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座山。
他坐在明州城头,就是一座大山横亘在明州城上,横亘在敌军西进之路的正中央。
想西进中原,就必须得爬过这座山,爬过他。
但他绝不是那么好爬过的。
因为他是帝国上将杜玉澜,咸阳五神座之四。
二十年前,咸阳崛起,帝国大将郭宝仪率五神座名震天下,杜玉澜就是其中之一。
曾在长安北境拦下太宰星的易珂夫出身咸阳,师从小将军伯百里一脉,那是一位见到太上杨问都可以二话不说,先射三箭的恐怖角色。
小将军是咸阳五神座之五,杜玉澜是他的师兄。
明州是东海通往中原的咽喉重镇,其战略意义堪比北疆防线,长安万万不敢放松。
于是十年前,杨格武御驾亲临咸阳,与帝国大将郭宝仪共商国是,七日后,咸阳五神座之四杜玉澜启程东来,亲身坐镇明州。
杜玉澜的武器是一柄紫金烈阳槊,槊长八尺有余,锋利无匹,他坐在那里,槊立在他的身边,根部深深扎入地上的黑曜石之中,压得岩石龟裂,谁也不知道这兵器到底有多重。
“弓弩手。”
杜玉澜淡望城下急速逼近的八万大军,喊都不喊,轻声低语。
“百里弓何在?”身边一员副将心领神会,高声怒喝,声音响彻整座巍峨的城墙。
“诺!”
墙垛间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应答,如一人言,实百人语。
“杀!”
不是“射”,不是“放”,而是“杀”!
因为帝国的长弓,箭无虚发,弓响处只有杀戮,绝无虚空!
弓弦应声而响,万箭齐发间数不清的利箭击破长空,毫不留情地自墙上如暴雨般向着飞速迫近的大军席卷而去。
“断魂弩何在?”副官看也不看齐射的结果,再度嘶声怒吼。
“诺!”
城垛里雄声相应。
“杀!”
沉闷而厚重的铁器声疯狂响起,振聋发聩,但城墙上无一人皱一下眉头,捂一次耳朵——足有一人多长的倒钩巨弩紧跟着百里弓箭暴雨向着城下来犯之敌人射去。
箭到,无惨叫,因为夺命在瞬息,人死如灯灭,有的只是一排又一排被精准无比的弓箭洞穿头颅或心脏的士兵。
弩至,无惨叫,因为人都被轰击成血肉渣滓了,还叫什么叫?
原本轻甲构成的黑色海洋在瞬间化作一波又一波惨红的血浪,大浪过处,能幸存下来的只有尸体、肉渣和血水。
在弓弩交织的可怕防御下,攻城军还未到城下便先折一千有余。
“一阵弓弩杀敌一千两百,十阵弓弩就是一万两千,八万人就想攻下明州,东海老道,王府阉夫,你们这是在侮辱本将!”
望着远处鲜血横流的凄惨海洋,杜玉澜隐藏在龙盔下的深眸中全无喜色,反而腾起汹涌怒火。
然而东海王的叛军听不见他的低语,最前头一千两百名同袍的惨死似乎并不能对后人造成任何前车之鉴的告诫影响,相反,后续部队就像着了魔一般以更快的速度向城墙迫近。
“百里弓何在?”
“诺!”
“杀!”
“断魂弩何在?”
“诺!”
“杀!”
箭弩过处,再第一片血海往前约五十步的地方,再留下一片血海。
又是一千两百人。
叛军马不停蹄,踏着前者的骨头和血肉继续沉默而飞速地前进。
“百里弓何在?”
“断魂弩何在?”
又是一千两百人,后者再进,现在从城墙上已经可以依稀看清叛军队伍中拼死守护的云梯。
“太近了,断魂弩撤,重弩上”,杜玉澜眼中怒火更甚,轻声说道。
“断魂弩撤!重弩上!”
“诺!”
笨重的机械被拖离墙垛,取而代之的是双手持弩的帝国守军,俯身对准城下迫近的敌人,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百里弓何在?”
“重弩何在?”
“诺!”
前后不过数息调整,帝国军的弓弩暴雨再起,由于距离的缩短,这一阵箭下收割的亡魂更多。
杜玉澜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稳稳坐在太师椅上,整个战场一览无余,所以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逼近的每个敌人的动作,甚至是表情。
“两千五百”,他轻哼一声,声音中并无喜意。
叛军再进,还差不过五十步就可摸到明州城墙。
城墙上的守军微微有些骚动,因为一些武功高强、视力极好的帝国军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面前这支敌军的不对劲。
踩着将近一万个同袍的尸骨前行,亲眼望见同袍被弓箭射成马蜂窝,被巨弩碾成肉末,同袍的血肉甚至是内脏都可能飞到了他们的脸上——这种堪比地狱般的惨烈景象,就算是老兵也会为之而动容。
但这些叛军没有。
他们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洋溢着笑,狂热、兴奋、发自内心的笑。
人,要无情到什么地步,才能在亲身经历这一切后,还依旧可以露出这样的赤诚的笑?
杜玉澜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百里弓撤,短弓、枪手、沥青上。”他轻声说道。
“百里弓撤!短弓、枪手、沥青上!”副将寒声怒喝。
“诺!”
瞬息间,这股诡异至极的叛军已到墙前,一座座云梯在数人合力间被靠墙架起,顶端上的铁爪铁钩牢牢刺入黑曜石中,稳稳地扒住了城墙。
这是什么铁?竟然能插入坚硬无比的黑曜石里?
“将军!不是链绳!”副将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大声说道。
杜玉澜两眼微微一扫,冷哼一声:“浪淘铁?好周全的准备。”
接着,他深处右手,稳稳地握住了傲立身边的紫金烈阳槊。
“远离云梯”,他轻声道。
“所有守军,远离云梯!”副将厉声咆哮,城墙上的守军应声而退,训练有素地向后退开两步身位。
杜玉澜依旧端坐不动,左手静静放在膝上,右手握住紫金槊,猛地提起,槊尾从黑曜石中被提出,发出一阵笨重的摩挲声。
他右手持槊,将槊尖直指身下城墙,从左向右,势大力沉地横扫而过。
有力自槊起,破空碎石泥。
绵延数百米的东城墙随着紫金槊的凭空横扫,从左向右接二连三地发出金属碎裂的声音。
铁碎,石全。
合共二十多座钢铁铸就、插入黑石的云梯竟然在这一槊之下,从左向右尽皆被横扫分裂成数段,重达百公斤的断梯哀鸣着从半空砸下,落到城墙前已被血水染红的土地上,再次砸死数不清的叛军。
“吼!”城墙上的守军在这近乎神迹的手段下声势大振,原本有些动摇的军心再次稳固,墙上墙下数万将士放声嘶吼,尽皆把狂热的目光投向那稳坐于中央高楼之上的上将军。
“短弓!枪手!沥青何在?”
“诺!”
帝国军响彻苍穹的怒吼再次想起,短弓手和枪手在云梯被尽数摧毁后有条不紊地回到墙垛之间,毫不留情地将箭矢和火药倾泻到城墙下孤立无援的叛军头上。
滚烫的沥青沿城墙泼下,浇到叛军头上,蚀血融肉,死者连骨头都没剩下。
高耸的明州城墙下,烧焦的恶臭和猩红的血水肆意横流,令人不忍直视,杜玉澜坐在太师椅上,眼眸微微低垂,他望着这炼狱般的惨象,眉毛都不曾抽动一下。
他是咸阳五神座之一,帝国上将,他的眼中只有胜败,从无生死。
城墙下的叛军被帝国军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无情蹂躏着,死者以过万人,但这支诡异的军队的反应再次突破了常人可理解的范畴——无视袍泽惨死,无视一地血水,甚至无视滚烫的沥青,如潮水般的叛军依旧一往无前地狂热前进着,有的人甚至一脚踏进沥青中,被瞬间溶解掉脚踝,狠狠跌落在滚烫的液体里魂归九天——但他们依旧无半天退缩。
毫不犹豫地踩在同袍的尸骨上。
毫不犹豫地踩进炙热的沥青中。
毫不犹豫地向死亡奔去——就像奔向极乐天堂一样。
“将军,第二波云梯!”副将望着城下“慷慨”赴死的恐怖敌军,声音微寒道。
“送死”,杜玉澜冷哼一声,再次提起右手中的紫金长槊,毫不留情地向城下迫近的又二十三座浪淘铁梯挥去。
恰在此刻,异变突生。
杜玉澜身后侍立着四员扶刀悍将,两左两右,就在他挥槊之时,身后忽起四把长刀,迅捷无比地狠狠劈向身前稳坐大椅之人的头颅。
槊如长风,刀似惊雷。
杜玉澜在身后副将出刀的瞬间已感到了耳后的疾风。
他惊怒交加,立刻收槊回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四把刀全部结结实实地劈在他头顶的龙盔之上。
刀击铁声响起,宛若长空鹰啼,尖锐而悠长。
龙盔上的白缨被锋利的刀刃劈散,纷纷落下。
缨断,盔未碎。
刀落,人未亡。
但长槊已至。
槊锋毫不留情地扫中上将军身后的四位副将四个虎背熊腰、甲胄在身的大汉竟然尽皆被这一槊扫飞出去,不同于他们的落刀无功,这一槊已在瞬间收割掉他们的性命。
四人飞到空中,尸体却化作八段。
他们竟然连人带甲被这一槊给彻底拦腰斩成两半。
明州城墙上下惹起一阵惊呼,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大部分士兵,特别是离得远的将士根本没看到四员副将忽然反水,抽刀行刺的画面,却看到了杜玉澜回身横槊,连斩四人的恐怖手段。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微微稳定的军心再次发生动摇。
杜玉澜依旧稳稳端坐在太师椅上,他面沉如水,他完全无视四下将士的惊疑,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空中副将残缺的尸体。
他在看他们的脸,或者说,再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他们都在笑,狂热的笑,诡异的笑,即便已经身死,却依旧保持良好的笑。
杜玉澜望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笑容,一股寒意忽然顺着他的脊梁爬了上来。
但他无暇多顾,因为在他斩杀副将这数息之间,叛军的二十三做云梯就已经再次踏着血水和沥青架上了明州城的城头。
他毫不犹豫抽槊回手,再次向着云梯横扫而去。
异变再起。
城楼上除去四员副将外还有三十名追随杜玉澜多年、忠心耿耿的亲兵,就在杜玉澜第三次向城下挥槊时,三十把寒光闪烁的帝国之刀随之拔出,城楼上瞬间闪起一片雪亮的白光。
三十道刀锋整齐划一地直奔端坐椅上,面对万军的上将军而去。
耳边疾风再起,帝国上将不用回头就想明白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他终于怒了。
“道士应修天地浩然正气元力,却炼这种乱人心智的鬼神之术,可耻!”
他怒喝一声,声音在长空炸响,震的地上诸军将士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三十把长刀已到他的后心,看来他必须回身格挡。
但他没有。
因为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已经洞察到城下在如潮水般密集的叛军中,有三个人共同对着城楼,轻轻抬起了手。
一只手化掌,推出一朵菊。
一只手轻抬,手上纹妖兰。
杜玉澜身下的太师椅随着这只纤细的手的抬起,瞬间化作齑粉,与此同时,他身前空中原本安静流淌的天地元力骤然变得无比狂暴,汹涌间凝聚成一朵无形的巨大菊花,从上往下,向着他已经无缨的头顶悍然压下。
椅碎,三十刀,凶悍元菊,无比默契地同时攻向亲镇城头的杜玉澜,意图将他在瞬息间一举格杀!
面对着雷霆般迅疾的八方攻势,杜玉澜隐于龙盔下刚毅面孔却依旧淡漠如初。
“哼!”
他轻嘘一声,不是痛呼,不是发力时下意识的轻喘,而是彻彻底底、充满了不屑的笑哼。
“哼!”
随着这身轻哼,他整个人瞬间往下一沉,就着身下椅子被分解城粉碎的劲势就地盘膝坐下,并将右手中的紫金烈阳槊狠狠地往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地面一杵!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他真的用力了。
于是紫金槊的槊尾直接破地而入,笔直地插入到地面当中,足有三寸有余,与此同时,一股闪烁着淡淡金光的冲击波以长槊入地处为圆心,疯狂地向四周散去,在一瞬间画开了一个足有三十多米见方的大圆。
冲击波扫过他身后的三十把反水之刀,将后者连人带刀全部击飞出去,刀断人亡,骨骼尽废。
冲击波扫过他头顶那朵无形却巨大的死亡之菊,彻彻底底粉碎掉构成菊花的天地元力,将一切攻势尽皆化为虚无。
城下潮水般的叛军中,化掌之手微微握拳,似有不甘,轻抬之手缓缓落下,充满遗憾之意。
没有办法,这就是力,战神之力,天下最纯粹、最强大、最简单粗暴的力,在绝对的力量的面前,兵锋会被粉碎,凡人会被碾废,就连天地元力都会被绞散退灭。
一招击败三方攻势,自身全无损耗,杜玉澜的脸上却并无笑意,他盘膝而坐,如山如岳,面色肃穆,龙盔下深沉的虎目紧张地扫视着城下已经开始顺着云梯攻城的叛军。
他在找人。
找那个能真正对明州防守战带来致命打击的人。
可是很遗憾,他找不到。
杜玉澜有些失望地微微低下头,干练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在思考,思考守城对策。
咸阳五神座,他为第四,他是最擅防守的那一个。
在他的统御下,从无被攻破的城池,这也是为什么郭宝仪会派他来镇守这西进中原的致命咽喉。
他向来很自信,纵然他最信任、最厉害的部下已尽皆死于敌人的妖异道法,但他依旧信心十足,坚信自己一定能稳稳地守住明州。
他是杜玉澜,他是咸阳五神座之四,他是帝国上将,他是外功巅峰强者,他是战神,他总领东海府二十万府军,他亲率明州五万精兵,城中粮草充足,送完长安和北疆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已在路上,他的背后有无数帝国军的支持——他有太多太多的充分的理由,可以守住守住这座城。
只要他在,东海宵小莫敢西进一步,就算有蓬莱老道出手相助都绝不可能。
所以上将军低头凝神,方寸不乱。
可他低头时,极为随意地往身边紫金槊裂地而立的地方扫了一眼,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原本沉稳而强健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刚才没有找到那个人。
人未现,但花却开。
就在长槊穿地之处,在坚硬而冰冷的明州石上一处极细微的缝隙间,不知为何,竟忽地开出了一朵精致而羞涩的红梅,在漫天风血中微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