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明州城上
笔耕2016-12-09 16:096,019

  明州城的东墙没了。

  这座通体由黑曜石筑就,高大牢固,巍峨耸立八百年而从未被攻破的彪悍城墙,全没了。

  取而代之的一堆绵亘数千米而不觉的黑色废墟,废墟上——铺天盖地,长满了动人心魄的典雅梅花。

  这本应是天下第一奇妙景观,有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北上绽放无数红梅般惊艳夺目,但倘若仔细向花间看去,只怕会令人肝胆俱裂,几欲作呕。

  梅如血红,生于血中,以生人骨肉为食,方才美艳明媚至嘶。

  那无尽梅花下,明州黑石中,露出的是无数帝国军的断肢残体,还有一张张临死前惊恐绝望的人脸。

  有梅花自石中生长,有梅花自血海中绽放,但更恐怖的是,依旧有数不清的梅花的枝桠生自那些帝国军残肢伤口之中,还有的竟然直接从石头间露出的死人脸上长出,从长大的嘴里、从永远都合不上的眼睛里,从鼻孔里,甚至直接从脸皮里。

  有梅盛开,开自体肤。

  整条血肉梅龙的正中间,是原本明州东城墙城楼的位置,城墙已毁,城楼自然也不复存在,但和周边漫山遍野的梅花不同,这一处无花开,无乱石,无死尸,却有一个足足十米来深的恐怖巨坑,放眼望去,就像是梅花巨龙正中心的肚子上被人硬生生挖出了一个洞一般。

  洞口向东开,洞中稳坐一人。

  杜玉澜周身盔甲已尽数碎裂,头顶龙盔已掉,露出已有些泛白的长发,肆意披散在他宽厚的双肩之上。

  他面色平静地望着洞口外的天,紫金烈阳槊横亘在他盘坐的双膝之上,一动不动。

  长空有血色,神座镇山河。

  这场景悲壮而孤寂。

  良久,杜玉澜开口轻语,声音很低,但他并不怕洞外之人听不见他的声音:“菊道四,兰道二。”

  他就像数数般缓缓地念出这两个人的名字。

  这两个人此刻正站在洞外,面色复杂地望着洞中,他们都是修为高强之人,杜玉澜的话犹如魔音般清晰地传到他们耳里,让他们的干瘦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两个道士惊骇欲绝地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深深的恐惧。

  这股恐惧来自洞中之人,更来自心底深处,十年前那段令他们不敢回首的记忆。

  “菊道四,十年前,大将军断了你一只手。兰道二,十年前,大将军废了你一只眼睛”,杜玉澜如数家珍地说道。

  独眼道士目光怨毒地用仅存的那只眼睛低头看了看身边独臂道士空空如也的左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不是本将一合之敌”,杜玉澜静静说道,声音平静的就像是在陈述一加一等于二这个事实一般,“所以这十年来,即便知道你们两个无耻之徒总是不要脸地离开东海,偷偷摸摸上岸乱跑,本将依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风吹过,风里有梅花香,更有血腥味儿,闻着古怪至极。

  “一个多月前,竹道三从东海上岸,越过阳城明州一路往西去,本将管都没管,因为他还不配。”

  两个老道深邃的目光中涌现出浓浓的震惊之色,他们着实没有想到,本以为缜密无比的行动原来早就尽落人家眼底,不是人家没发现,只是人家懒得过问,仅此而已。

  “你们把中原看得太简单,本将不搭理,是因为本将太清楚,竹道三既入帝国,从此有来无回,本将不管,自有人清理门户”,杜玉澜说着,刚毅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棱角分明的淡淡笑意。

  不得不说,杜神座看事情还是看得很准的,千里之外的平原府南境,竹道三被某个南方来的乞丐一板脚踹的无影无踪,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洞外干瘦老道的脸色愈发阴沉,这种感觉就像是大姑娘洗澡,原本以为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谁知道早在人家眼里被从头到脚扒了个精光,一览无余。

  洞中传出一阵极沉闷的金铁之声,那是帝国上将握起长槊,沉重的槊尾击打在地面的声音。

  “来吧,不废话了。”

  杜玉澜的话语平缓而有磁性,没有幸灾乐祸,没有洋洋得意,只有不动如山的坚定。

  “我还坐在这里,明州没有陷落。”

  将军靠城而坐,立槊在身,轻描淡写地说道。

  洞外的两个老道再次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目光里无穷无尽的凶残杀意。

  于是两只纤细的手再次举了起来,一只控天地元力如菊,一只纹络着淡雅至极的兰花,两只手不一而同地伸向杜玉澜端坐的之处。

  但忽然间,致命之手僵在半空。

  因为二者面前的洞穴竟已在数息间空空如也。

  发现叛军时,杜玉澜端坐明州高楼。

  叛军迫近时,杜玉澜坐在那里,轻声下令如大山倾出。

  四员副将被妖法迷乱背后偷袭时,杜玉澜还坐在那里,回身横槊杀人,而后再回身如初。

  亲兵的三十把刀同时反水,城楼上惊起一片寒芒时,他还是坐在那里。

  兰道二击碎了他胯下的太师椅,菊道四唤起一朵死亡之菊狠狠压下,这一切依旧未能撼动上将军半分身形,只是让他从椅上坐入了尘埃里。

  而后明州墙陷,帝国军死伤殆尽,杜玉澜——还坐在那里,槊横膝上,岿然不动。

  现在,杜玉澜站了起来。

  菊道四和兰道二面色空前严峻,在离开东海西进大陆之前,他们曾无数次评估过咸阳五神座的实力。

  “以无数肉身堆砌,能胜否?”菊道四坐在海边的蒲团上,面对浩瀚无垠、巨浪滔天的东海,凝神问道。

  “否。”身后有人回答,声音冰冷的就像北疆雪原最深处的那块冰。

  于是八万叛军以性命堆积,疯狂架起云梯,尽毁在杜玉澜一扫之下。

  “乘肉身堆砌之时,破魂乱其心腹心智,能胜否?”兰道二轻声问道。

  “否。”

  于是四员悍将突然出手,四把刀砍碎上将头顶白缨,杜玉澜安然无事。

  “乘心腹迷乱,肉身同时堆砌,再借其背后所有的刀斩之,能胜否?”菊道四再问。

  “否。”

  于是三十把刀齐至,将军依旧不死。

  “乘心腹迷乱,肉身堆砌,身后所有刀齐斩杀,我再攻其下,道四再攻其上,能胜否?”兰道尔再问,声音中隐有不服。

  “否。”

  于是杜玉澜杵槊入泥,二道手段散尽。

  “你出手灭城,能胜否?”兰道二忽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声如寒冰之人,圣都陡然提高。

  “否。”那人依旧不咸不淡地回答,毫不犹豫,没有任何其它纷乱的情绪。

  ……

  事实无情地告诉了他们,那人说的是真话,半分不假。

  苦苦筹谋三天三夜,反复推演谋划,机关算尽,十面埋伏,结果明州上将军依旧安坐如初。

  而今他终于站了起来。

  站起,人不见。

  有槊,自天来。

  杜玉澜面色淡然,双手持槊,在空中掠起一道残影,下一秒人已在洞外长空之上,槊尖直指地上的两个道士。

  菊道四和兰道二的脸色大变,道四仅剩的右手在身前疯狂翻飞,毫不犹豫地接连向空中打出数掌,于是有数十朵看不见的菊花搅动天地元力,声势浩大地迎向从空中持槊俯冲而下的上将军。

  但不管那朵菊花元力澎湃到何等地步,都默然消散于杜玉澜身前三尺之处。

  “道二”,菊道四轻声疾呼。

  手纹兰花的道士双手掌心向上,骤然平托而起,与此同时他舌绽春雷,一个字从他口中炸响。

  “起!”

  随着一字呼出,有黑石自梅海中翻飞而至,石高六米见方,表面上鲜血淋漓,悍然悬空挡在了空中的杜玉澜和地面上的道士之间。

  托掌,舌绽,石起,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却已足够杜玉澜持槊俯冲到近前。

  他狠狠地砸到了比自己要高大数倍的黑石之上。

  石碎,碎末漫天飞舞,惊奇一阵黑色的狂风。

  风中有槊,紫金之体,舞起却犹如烈阳当空!

  巨大而沉重的槊尖突破元力,突破巨石,终于狠狠地劈临到道士的头上。

  菊道二再次收回仅剩的右手,不甘地微微握拳,黯然神伤,

  兰道儿平托的双手也随之落下,他低头,淡淡叹了口气,放弃抵抗。

  闪烁着淡淡金光的槊尖眼看就要从上往下落到他的眉间。

  然而持槊之人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真的……这么简单?

  梅花给了他答案。

  就在长槊要砸到道士身上时,锋利无匹、金光闪耀的槊锋上,忽地凭空开出一朵红梅,从含苞到绽放一气呵成,红梅冲着上将军而放,就像是一个委屈的红色小人儿可怜兮兮地张开怀抱,渴望得到他的垂怜。

  杜玉澜一双漠然的虎目中终于翻起了涟漪。

  随着第一朵梅花的盛放,他的手中的紫金烈阳槊就像爆炸了一般瞬间布满了不断怒放的红梅,从槊间开始一路绵延开花,一直开到他持槊的双手之处。

  梅花开到了上将军的虎口上。

  花开虎口,有血箭喷出。

  杜玉澜抽槊急退,哪怕再前进分毫他就能把眼前肉身脆弱无比的可恨道士给彻底砸成渣滓,但他依旧选择了后退。

  兰道二微微抬起头,望着身如闪电般踏梅退去的杜玉澜,清瘦的老脸上忽地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杜玉澜连退十三步,终于站定,他低下头看了一下隐隐作痛的虎口,刚毅的脸上微微露出骇然的表情。

  他位列战神之境,这世上可以击破他体肤的存在,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

  “天地元力攻不破我,这是什么道法?”他抬起头,有些震撼地向那不远处负手而立之人沉声问道。

  “你本可将道二斩作肉泥,我至多废你两根手指而已,你为什么退?”负手之人的声音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即便强如杜玉澜,心里都不由得微微一紧。

  好冷。

  这是灭绝了七情六欲之人的声音,一如北疆最深处的那块寒冰。

  “我不死,明州不陷,所以出不得半点差错”,沉默半晌,上将军轻声说道。

  “明州不陷,真的那么重要?”

  “是”,杜玉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为什么?”负手者淡淡问道。

  杜玉澜洒脱一笑:“你不懂。”

  “哦”,负手者深以为然地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便死吧。”

  话音未落,他轻轻向前踏出一步。

  他的步边,就是漫山遍野,开于尸山血海中的红梅。

  步落,梅起,数不清的梅花遮天蔽日,汇成一阵迷人双眼的血红大风,飘向远处杵槊而立的将军。

  将军面色凝重,但不退反进。

  他虽一人,面前有千万花,亦往矣!

  杜玉澜舞起手中千斤长槊,整个人化成一团金光弥漫的残影,恶狠狠地杀进满天梅花之中。

  负手立于花外之人眉头微皱,再向前轻轻踏出一步,步落,更多的梅花飘然而起,源源不断地洒向不远处那持槊凋花的上将军,直至将后者的舞槊的身形完全吞没,再无踪影。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花飞、花香、花开。

  站在负手之人身后的两个老道见到此景,都相继暗松了一口气。

  在他们的认知里,能从梅道一的花海中活着走出来的人,当今世上,只有过两位。

  但他们的微微放松的身体转瞬僵硬。

  不远处那不留缝隙的血红之中忽地横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口中有万丈动人心魄的金光。

  接着,一轮金日自血海中冉冉升起,撕扯、碾碎所有胆敢进犯其光芒的红梅,金日的正中,上将军挥舞长槊,劈花斩浪而出,紫金槊所过之处,无一朵花能够在其金芒下幸存,一步一个脚印地自红梅血海中走了出来。

  梅道一背负双手,原本就阴冷至极的脸上此刻几乎寒的结出冰来。

  他踏了两步,看似轻描淡写,却飞起万千殷红,每一道红都能击破战神体肤,致人于死地。

  但这依旧组织不了杜玉澜持槊前行的身影。

  金日灭红梅,杜玉澜走出了漫天梅花的围攻,却没有半分停歇,他右手执长槊横过,扫尽眼前最后几朵挡道的梅花,直接向着面沉如水的梅道一奔袭而去,沉重的步伐在地面上连踏出数个深坑,留下一地不散的金光。

  上将军高扬起手中长槊,向着道士的脑袋果断劈下。

  槊落,掠起一地无用的飞红。

  杜玉澜劈空了。

  原本实实在在站在那里的梅道一随着紫金槊的穿透,清瘦的肉身忽地化作万千朵梅花四散纷飞——一个鲜活的大活人忽地被打散成漫花万朵,这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但上将军面色不变,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紫金槊一抽一送,锋芒破开翻飞的红梅,直奔梅后站着的另外两个道士而去。

  他是咸阳五神座之一,不动如山,专擅御守,他很清楚此时他的目标绝非杀,而是守。

  守住明州。

  纵然东墙已陷,三万余守军命丧黑石红梅之间,但杜玉澜依旧有信心守住这座城。

  一个人,守住一座城。

  跟别说五万明州军并非全军覆没,城内而其它城墙上的守军已经正在集结,向东门进发,在长槊飞舞间,上将军已能听见远处那熟悉的锣鼓和军号。

  他能守住这里,他必须守住这里。

  只要道士死,他就能守住这里。

  兰道二和菊道四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一直站在身前的梅道一竟然不是真人,梅花迷眼间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破花而出的长槊死死锁定,再没有机会规避。

  紫金烈阳槊一路夹带金光,毫不犹豫地刺向梅道二的干瘦的左胸膛。

  上一次,金光随影的槊锋上开出一朵梅花,迫使帝国上将军抽身而退。

  这一次,再无花开。

  于是长槊精准地刺进了老道的胸口,锋芒自前胸入,自背后出。

  杜玉澜持槊之手猛地抬起,将老道活生生挑在空中。

  兰道二无比压抑地闷哼一声,两只手死死抱住没入自己胸口的大槊,久久不肯松开,似乎想把兵器从自己的身体里给拽出来一般。

  老道深低着头,整个人都被上将军挑在空中,瑟瑟发抖。

  杜玉澜神色不变,高扬的紫金槊从空中狠狠砸下,兰道二插在他的槊间上,整个人都随之被砸进了地面!

  砸进地面,砸进黑石中,砸进红梅间。

  梅花扬起,再落下,花瓣上已沾黑血点点。

  花中人依旧死死抱着深埋胸间的长槊,垂首而坐,唯一不同的是深蓝色道袍下露出的两条小腿互相呈九十度而立。

  他的两个膝盖已碎,小腿就像拖油瓶般散漫地躺在地上。

  事实上,老道从腰椎往下,已全废。

  上将军看了看长槊那头如一滩烂泥般插在槊尖上的人,没有半分同情怜悯,却眉头微皱。

  他望见兰道二依旧死死抓着长槊的双手。

  还不够。

  还有力气抱槊,就说不明还没死。

  没死就不够。

  他要他死。

  于是杜玉澜毫不犹豫地再次用槊把兰道二如同枯藤般的身体给挑到半空,再落下。

  “轰”的一声闷响,这一次,槊把道士狠狠砸进了泥里。

  石土中被生生砸出一个一人见方的大坑,老道就在坑中,垂首闭目,与昏死别无二致。

  杜玉澜面无表情,但眉头皱的更紧。

  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老道那双枯朽干巴的手,依旧死死抓在自己的槊上。

  为什么?

  杜玉澜是战神境强者,对于武学一道精通而熟稔,他很清楚道士的弱点在哪。

  道士的弱点就是自己本身。

  道士肉身的脆弱,一如外功强者肉身的强大。

  他击破了天地元力,击破了万千道法,将利刃狠狠插进道士那不堪一击的身体里,再把道士从天空打入凡尘,反复两次。

  他该死了。

  他早该死了。

  可他为何依旧能死死抱槊?

  杜玉澜望着槊那头的人,沉默下来。

  可就在此时,槊那头的人忽然抬起头来,带着满脸血污,带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用无比怨毒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上将军脊梁上瞬间爬过无数寒意,一如当初望见心腹死时脸上挂着的那种狂热而变态的笑容时一般。

  “杜神座”,兰道二嘻嘻一笑,轻声开口间唇中吐出鲜血无数,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好厉害。”

  上将军似有所感,神色大变,抽槊就要后退。

  但他抽不动槊。

  杜玉澜虎目中瞳孔厉缩,鹰隼一样的双眼死死地望向槊那头俯身抱兵之人。

  道士死死抱着槊,用力抱着槊,用命抱着槊。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将军坐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北皇战纪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