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那些传说,那些人
笔耕2016-12-09 16:0911,172

  北疆李家是长安皇庭在军方最坚实、最强大的几股力量之一,这是每一个对政治有着最基本了解的人都清楚的事实。

  有人可能会说,帝国政治似无底深海,就算李家背靠皇庭,但怎么就能保证李家会在风雨飘摇、北人侵袭的边疆始终保持着对天家最纯粹的忠诚呢?

  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唯一的,更是珍贵的。

  珍贵到放眼整个帝国,都没几个人真正知道这个关于忠诚的问题的答案。

  楚让知道。

  因为他师父是老侯,说秘密就像聊八卦的老侯。

  “二十年前,从雪原深处逃出来一群北人,在万剑关遭到帝国军的拦截与关押,这群北人的身份比较敏感,据说是北国军方大将,所以如何处置他们就成了问题。”老侯翘着脏兮兮的二郎腿,一边低头认真地在茂密的腿毛中找虱子,一边懒洋洋地说道。

  “你爷爷楚一恩终生镇守北疆,对那里的真实情况比较熟悉,对这群北人他主张不杀,担心杀了很有可能激化帝国与北国间的矛盾。”

  “但长安皇庭传来的诏令,立斩不赦。”

  “当时的万剑关的典狱长行事雷霆万钧,得令即斩,在你爷爷赶到牢狱出手阻止前就已将这群北人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据说这个典狱长姓李,他借势上位,冒着违逆触怒北疆楚门的巨大危险听从皇庭诏令,凭此得到长安天家的赏识与重点扶植,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典狱长一跃成为帝国上将,他背后的整个家族也得以成长为北疆巨头,代表长安与楚门分庭抗礼,制衡后者在北疆的力量。”

  “这是世人都知道的故事。”老侯一共捉了三只虱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有北人、长安、有杀戮、有政治、还有铤而走险带来刺激感,引人入胜——但唯一的问题是,压根就没有这么回事儿。”

  “没有这回事?”少年听的有些发愣。

  “没有这回事,压根没有什么狱中杀人,更没有什么主张不杀,甚至压根就没有什么姓李的典狱长,万剑关的典狱长姓田名机,致仕前先入的伍,出自咸阳一脉,跟李家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老侯笑着耸耸肩道。

  “所以说,整个故事根本就是长安放给天下人看的一个屁,巨臭无比,因此天下人都信了。”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北疆李家究竟是怎么崛起的?”少年好奇地追问道。

  “嘿嘿”,老侯眯缝着眼睛望了自家徒弟一眼,姗姗一笑,“杀人是假,抗命是假的,万剑关典狱长也是假的,但有一件事是真的。”

  “二十年前,确实从雪原深处逃出过一群北人,为首的北人姓李名姬狂,现在,他是北疆李家之主,帝国上将军,皇庭制衡楚门的利器。”

  楚让对北疆李家的了解大致如此。

  他了解北疆李家背后那个最大的秘密。

  所以当他看到范二少哭嚎着扑向从客栈中翩然走出的太宰星时,并不感到意外。

  范家大少同李家大少志趣相投,风雅相好,二人以兄弟相称,那范老二自然应称李家大少的未婚妻为嫂嫂。

  但李剑侯见过范家兄弟,并不代表太宰星见过。

  堂堂江南太宰大小姐,身份何等尊贵了得,平日里自然要如瑰宝般被家族珍藏于闺中,在婚配前步子从未迈出过江南府地界,哪里会认识这么些个人?

  所以太宰星只见到一个锦衣玉袍的小胖子哭嚎着向自己扑来,惊讶之下想都没想,下意识地拔出腰间长剑举剑就刺。

  “哎呀!”小胖子泪眼朦胧间只见寒光一闪,自家嫂嫂手中的利刃竟然已到喉头,和自家那位精彩绝艳的大哥不同,他自幼体弱多病,一窍不通,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挡得住这凶狠的一剑?

  “不可!”楚让大惊失色,起身想要上前阻止,但已然来不及了,剑尖在转瞬间眼看就要刺进小胖子粉嫩的肉中。

  “大小姐,得罪了!”

  偏偏就在此刻,被自家二少爷三言两语唬到地上的管事动了,他迎着剑尖伸出平摊开的右掌,稳稳地护在范小禄的身前,利剑精准地刺到他的掌心之上,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咔擦!”

  女孩手中的青锋竟在点到二管事的掌心后猛然断裂,散作几段废铁掉落在地。

  “嗯?”楚让看着这一幕,心里忽地一动,似有明悟,原来这其貌不扬的清瘦男人竟有着非同一般的功夫身手,想来也不奇怪,若只有普通人的陪护,恐怕平原范家打死也不敢把范小禄放出来满府地乱跑,毕竟他的身份太特殊,所以他的境遇可能会很危险。

  “你!”太宰星羞怒交集,对方还不曾有什么动作,只不过伸出手挡了一下,自己心爱的佩剑竟然就已经被化作破铜烂铁,她恨恨地望了二管事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哎呀!哎呀呀!嫂嫂!嫂嫂切莫生气!我家这二管事就是这毛病,下手从来不分青红皂白,该罚!该罚!二管事,还不快给我嫂嫂赔礼!哎呀呀!嫂嫂,嫂嫂你别走啊!我是范小禄啊,我是范小胖啊!我大哥和李大哥是生死之交啊!”小胖眼见女孩动怒,吓得小短腿直蹬,赶紧气喘吁吁地追上去腆着脸道歉。

  要是让大哥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嫂子就把嫂子给气跑了,那还得了?

  所幸他的话里提到了那个名字,而那个名字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女孩驻足不前的理由。

  “你是谁?”女孩停下脚步,露在白纱外的双眼露出疑惑的神色。

  “范……范小禄!”小胖大喜过望,拍着胸脯骄傲地说道。

  秋北财神,平原范家二少爷,这名头放眼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谁?”

  女孩瞪大了眼睛。

  “呃?”小胖无比尴尬地低下头,表示自己真的很受伤,左一口右一口亲嫂嫂叫了半天,到最后人家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范小禄!”他再次大声说道,两眼充满了希冀地望着自家嫂子,希望她能想起他来。

  “……谁?”

  太宰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范小……算了,嫂嫂……我大哥是范大禄,您应该认识他吧?”,小胖子垂头丧气地轻声道。

  “哦!是你!你就是范小禄!”太宰星惶然大悟,伸出手指着小胖子惊讶道。

  女孩终于想起来了。

  秋北财神,平原范家是秋水以北最有钱的家族,范家这一代嫡系出了两位少爷,二少爷范小禄自幼体弱,肥胖成疾,形象不太好,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在家中的受宠程度——原因无它,因为偌大个范家都眼巴巴地瞪着二少爷长大学成,接受家产,成为一个完美的家族继承人。

  这事儿挺怪,一般来说都应是嫡长子继承家主之位,更别说范小禄这个次子自身的硬件条件本来就不是很好了,再怎么比他都是妥妥比不过自家大哥的。

  但诸神有的时候偏偏就是那么地爱开玩笑,他们给了范小禄一个残缺的身体,更给了范大禄一颗风流洒脱的心。

  范大禄这个名字比较土,但凡是亲眼见过范大少本人的人,对他的形容却都出离地简单而相似。

  “太帅了……”

  据说范家大少天生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贵气而不失清秀,端正而不失从容,同时,范大禄精才绝艳,先天兵器窍通达,自幼随君座强者习武,师出名门,身负高强武功技艺——这样一位人物,若诸神再不给他一颗放荡洒脱的心,恐怕都对不起整个江湖。

  因此,范家大少生了副好皮囊,却缺失了继承庞大家族家主之位的最重要的条件,家族与自己的人生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乎如山般的重担就落到了体弱虚胖的可怜的范小禄的肩膀上。

  至于范大禄么,他过上了楚让理想中最完美的生活——鲜衣怒马,仗剑江湖,快意人生,潇洒无踪。

  而在遨游天下的过程中,范大禄结识了北疆李家的大少爷李剑侯。

  “哈哈哈!妙极!妙极!原来汪兄和嫂嫂竟是结伴北行,那说什么我这个做弟弟都不能放你们独自上路了,快,汪兄和嫂嫂快请上车,此去西凉必须路经慈州,小弟我身为东道主说什么都一定要好好招待一番!”小胖子拍着手开心地大笑着,一边伸出手拼命把二人往高大宽敞的金玉马车上请。

  “不牢弟弟费心了,眼前形势急迫,我需快马加鞭北行,待日后找到你李大哥,我再随他返回平原府,到时候一定到弟弟府上好好拜谢一番,”太宰星说话的声音异常温和柔顺,听的一旁的楚让直翻白眼:怎么着一路走来我就从没听过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呢?

  他当然不知道,天下能让太宰家大小姐如此温柔对待的不外乎一类人,那就是和李剑侯关系很好的人。

  范二少的大哥和李剑侯是生死之交,那范二少自称为李剑侯的弟弟也并无不可——对于女孩来说,李剑侯的弟弟,就是她的弟弟。

  “哎呀!哎呀呀!这可使不得!若是日后让大哥知道嫂嫂打平原府过我却连最基本的招待都没做好,大哥不扒了我的皮才怪!”小胖子浑身一打哆嗦,他太了解自己哥哥的脾性了,“这样,不碍事,嫂嫂着急赶路?不要紧!还请嫂嫂放心上车,弟弟我自有两全其美之策!”

  说着小胖子再次躬身,伸出双手扶请太宰星上车。

  楚让把范小禄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心里对这毫无心机的小胖子不禁大生好感——前世他就是好礼之人,但这种近乎偏执的嗜好放在现世总会让人感到很诡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于遵礼之人的亲近和喜爱。

  范小禄无疑就是这样的人,望着他诚惶诚恐,汗如雨下的苍白小胖脸,可爱而又可怜。

  “你这金玉马车本就笨重,只适于缓行,哪里能用来赶路,不行,不行。”太宰星摇了摇头,转身想去牵大红马。

  “哎呀!嫂嫂放心!嫂嫂千万信我!”小胖子火急火燎地拍着胸脯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噗!”

  楚让正美滋滋地喝着早点铺子里今天的第一锅豆腐脑,听到这话差点儿没把满嘴的汤汁都给吐出来。

  他依稀记得前世有位蝉联大陆富豪榜首座数年的校长曾在解说某职业联赛时豪气干云地当着数百万观众的面说出过完全一样的霸气话语。

  这么一看,至少在钱之一字上,眼前可爱至极的范小胖还真挺像那位行事洒脱的某校长的。

  “二管事!去,把这城里头所有马厩里头所有最好的马都给本少找来,本少全要了!”范小胖大手一挥,肉嘟嘟的胖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的潮红。

  “是。”二管事对范家人这种深入骨髓的阔绰手笔早已见怪不怪,无比淡定地躬身说是,转身就走。

  “小禄……这是不是不太好?”饶是太宰星出身尊贵此刻也有点儿受不了了,世家大族自有自己的尊贵做派,但这绝不代表对纨绔之风的崇尚。

  “什么?嫂嫂觉得不太好?”小胖子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确实!确实不太好,这些普通人家的马再好又能快到哪里去,还是官家的比较靠谱!二管事,去,去王太守府上,就说本少要租用府衙里所有好马!”

  二管事沉稳的步法微微颠了颠,旋即回复正常,恭敬地道了声“是”后大步流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楚让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望着小胖理所当然的小脸,暗暗感叹人跟人真是没法儿比。

  范小禄瞅见太宰星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急忙开口转移话题道:“嫂嫂,你一路北上,可曾打听到什么关于我李大哥的消息?”

  小胖子一语中的,女孩听到这话双眼中立刻浮现出无边的忧愁,低头轻叹一声道:“北伐是帝国头等军机大事,家里头所有人都对它讳莫如深,就连父亲和爷爷都不肯向我吐露半句,我只知左一路大军兵败,全军覆没,却对剑侯的下落一无所知。”

  “莫急,嫂嫂,这是好事”,小胖子轻声安抚。

  “好事?”

  “是好事,下落不明,总好过故去。”小胖子拼命给自家嫂嫂鼓劲儿。

  “希望,还有希望!”

  女孩有些痴痴地抬起头,望着头顶湛蓝天空中的烈阳。

  “是啊”,半晌,她轻声说道,“总归还有希望。”

  ——————

  老太守的心情很不好。

  昨夜被江南来的大小姐惊了一晚,老头子搂着娇滴滴的小妾半天睡不着觉,一直道天微亮这才迷迷糊糊地有些困意。

  然后管家就来敲门了。

  “老爷!老爷!”

  “啊?什么?”老太守垂死梦中惊做起,迷迷糊糊地半天没缓过神来。

  “老爷,快起床,快起床!有……”

  “我起你老母!”老头子感觉臂弯里的小妾柔软的身子不满地动了动,就像头委屈地小兽似地可爱,于是一股无名火忽地从老人家心头燃起,“滚!不知道本官昨儿才忙活了一夜吗?好不容易能休息了你还跑来叫门?啊?滚!不到日上三竿不要来打扰本官!”

  “可是……老爷……老……”

  “老什么老?都知道本官老了还打扰本官休息?蠢材!滚!”

  “吱呀!”

  房间的门被人直接从外头推开,老头子气的吹胡子瞪眼,从床上挣扎着坐起身就要发火。

  然后他就看到了慈州范家二管事那张似笑非笑的瘦脸。

  ——————

  深春初夏,在暖洋洋的阳光和和煦的轻风下,一辆由八匹骏马嘶鸣拉扯的金玉马车横穿平原府南境,一路向北飞驰。

  赶车的是个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车中坐着一个面戴白纱的淡漠女孩,车旁跟着一匹撒开蹄子欢儿跑的大红马,马背上坐着一个锦衣玉带、面容憨厚的小胖子,这景致固然引人注目,但促使路人驻足指点的却并不是八匹马拉的豪华马车和耀武扬威的红马小胖,而是车后头拴着的铁链,以及铁链那头的木板车和车上坐着的好看少年。

  楚让很憋屈。

  “凭什么有车了还不让我坐?!”少年气急败坏地大声抗议。

  “我已是有婚约之人,除家人外不应与外人同乘,当避嫌。”太宰星认真地回答,经历竹林那一晚之后,她对少年的态度已不似曾经那般恶劣,却始终保持着合礼的生疏。

  “这是古礼。”

  “这是古礼?”楚让有些狐疑地望向一旁的范小禄。

  “汪兄,古礼有云,婚约从长,当如天命,与婚配同”,范小禄为难地望着眼前这位和自己大哥极其相似的少年,遗憾道,“看来真得委屈汪兄了。”

  “不然小弟再给汪兄找一匹好马?汪兄与我并驾齐驱,岂不快哉?”小胖转念一想,又高兴地提议道。

  “……”少年好看的脸上有些泛红,所谓“天生克马”这种扯淡命格还是不说的好。

  于是乎,一辆八匹马齐拉,高骏红马相随的金玉大车在府地南境呼啸而过,车子后头带着块破木板,木板上盘膝端坐着一个脸比猪肝的好看少年。

  楚让稳稳地坐在跟随马车飞驰的破木板上,凝神静思,因为随着一路走来,他似乎发现参悟到了一些东西。

  初坐车时,他必须两手死死抓住身侧的把手,用十分力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但即便是这样,几个时辰下来依旧会被颠的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被颠到错位,几乎呕吐。

  待车子行至平原府南境,他只用七分力抓扶,五脏六腑也不再随着颠簸而移位。

  车到城池,他已只需单手握住扶手,用五分力,另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身形仍能稳坐不乱。

  而今继续北上,少年坐车坐的愈发轻松。

  这是为什么?

  金玉马车向北狂奔,留下一路风尘,车后的木板上少年盘膝端坐,不动如山,垂首静思。

  他在感受,感受自己身体里的每段筋骨,每块肌肉,每个器官的变化,这是少年独有的异禀,他能看穿省透自己的身体,就像那不是自己的身体。

  他身体里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他低垂的眼帘之前,他看着它们,就像仔细端详别人的身体一样。

  有风随疾行耳边吹过,他一动不动。

  有沙随车轮迎面扑来,他一动不动。

  有路人指点嬉笑入耳,他还是一动不动。

  楚让的认真,大抵如此。

  一朽府中人的认真,大抵如此。

  良久,少年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遍了自己的身体,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的筋骨没有变硬,韧带没有变强,器官吐息依旧如常——换言之,他的身体并没有因为久坐木板车而发生任何改变,他的硬件条件依旧如故。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自身没有任何进步,那为什么坐这颠死人的破车却可以坐的越发轻松?

  所需用的力气由十分降到五分,这说明他力气在增加,那骨骼肌肉就必然会随之变强——可是它们并没有。

  不管路途如何坎坷,身子却坐的越来越稳,这说明他的平衡性正在变强,那韧带筋骨肯定在不断改善——可是它们也没有。

  这是为什么?

  楚让感到很困惑,到底是自己身体的原因,还是太上赠予的这辆小破车的原因?

  他一路垂首北行,苦思不得其解。

  就这样过去了数日,天色再次渐晚,中原地区特有的温暖斜阳懒洋洋地照射在金玉马车之上,显得耀眼而夺目,却看得人昏昏欲睡。

  “二少爷,大小姐,我们离慈州已近百里,倘若连夜赶路,大约能夜半时分到达慈州,而且这附近并无店家客栈,不好安歇,所以我建议继续北行”,驾车的二管事一边小心翼翼地赶着车一边恭谨地请示道。

  “但请嫂嫂决断”,范小禄侧身向车里恭敬请示。

  “停车就地安歇吧”,车上的太宰星轻声说道,“剑侯平生最重礼法规律,常叮嘱我说人之体肤受天地精华恩赐,理当与自然万物一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可违乱。”

  “我听剑侯的话。”

  范小禄连连点头称是,当即令二管事驾车驶下官道,在附近找了一片合适的空地升火安歇,楚让端坐在木板车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再次暗叹这李家大少当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竟能让身份尊比皇亲的江南大小姐在千里之外始终对自己死心塌地,遵其言论如聆圣旨一般。

  夜色渐深,二管事在不远处照料马匹,少男少女则围火而坐,范小禄愁眉苦脸地望着手里的干粮,太宰星静对夜空发着呆,楚让则盘膝端坐,对剑沉思。

  他的双膝上平放着一把古朴平素的长剑,正是临行前大师兄赠予的不尊,楚让用尽全力都拔不出来的废剑。

  “原来如此”,那一夜太上问剑,意外注意到少年房中传出的剑鸣,在看到这把拔不出的不尊后,杨大先生那谜一般的双眼里光芒涌动,“原来如此,厉害,厉害。”

  “想拔出这把剑,很难”,他认真地对楚让说道,“但一旦你拔出了这把剑,帝国五宗任你去留。”

  “先生,那到底怎么才能拔出这把剑?”少年激动地追问。

  “参。”杨大先生微笑着说了一个字。

  “参?”楚让愕然。

  “不错,参。”

  “但是我先天一窍不通,兵魂窍闭塞,并不懂怎么参剑。”

  “哦?你不知道吗?”

  太上再次说出那个标志性的“哦?”字,有些疑惑地望着少年。

  “知道什么?”楚让很困惑。

  “兵魂窍闭塞并不意味着不能参兵呀。”杨大先生温和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少年心中灵光一闪,他隐隐想到了些什么,但有些不敢置信。

  “天下最懂参兵者有二,一位在河北府,一位在长安。”

  “在长安的那位你应该认识,因为这把不尊剑应该就是他的。”

  “而他,就是先天一窍不通呀。”

  大师兄是天下最会参兵的两个人之一?

  天下最会参兵者竟然先天一窍不通?

  大师兄竟然先天一窍不通?

  楚让低头望着静静平躺在腿上的长剑,心中反复思考着这个令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消息。

  他见过大师兄的意,凌厉而肃杀,那本应是兵魂窍通达者独有的标志,所以十五年来他毫无保留地坚信大师兄是当世那百分之五的天才之一。

  但太上很准确地告诉他,大师兄一窍不通。

  一窍不通的人怎么能生出剑意?那不应该是诸神赐予兵器通达者的重礼吗?

  楚让百思不得其解,但转念间他的整个思绪都被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所吞没了。

  修炼外功并不是这个占这个世界人口百分之九十五之众的凡人的唯一之路。

  大师兄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摆在他的眼前。

  原来前世观书望月时那些令人心潮澎湃的梦想还没有遗失。

  他虽未能鲜衣怒马纵横江湖,却还可以剑意纵横笑斩长空。

  他要参见,他要像大师兄那样参剑。

  但是,到底该怎么参?难道就是这么单纯地抱着剑往死里瞅吗?

  楚让有些发愁地认真端详着手中长剑剑鞘上的每一道纹路和缺口,他已经坚持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夜夜抱剑观剑,一如大师兄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那样,却依旧毫无进展。

  他终于体会到一丝与大师兄悲痛欲绝极为相似的情感。

  他真的很想嚎啕大哭。

  但他没有,因为范小胖先哭了。

  “呜呜呜,饿死……饿死本少了……”小胖子泪眼朦胧地望着手里的大肉包子,肉嘟嘟的小脸微微抽动,“这东西是人吃的吗?呜呜呜,这……”

  他抬起头,正瞅见旁边的准嫂子把最后一点包子吃进嘴里,不由得小脸通红,赶紧闭嘴。

  “我说……小禄啊,我们这一路上住的都是驿馆客栈,点的都是店家最好的食物,也就这最后一天稍微风餐露宿一下,有什么困难,你克服一下啊!”楚让被小胖的哭声打断了思绪,他抬起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

  小胖子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手里的包子,又看看旁边默不作声的准嫂子,这才像下了多大决心似地抿嘴点头,神色何其之痛心疾首。

  他咬咬牙,狠心从手里的肉包子上咬下一大块到嘴里嚼了嚼,旋即脸色大变,终究还是忍不住,“啪”地一口把包子给全部吐了出来,残渣吐到火里,惊起一团飘着星儿的轻焰。

  楚让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让一个金钱观处于十两银子买碗豆腐脑还觉得便宜了的公子哥吃已经冷了的包子,对普通富二代来说最多只是难以忍受,但对于范家二少来说压根就是在重塑小胖子的世界观。

  太宰星有些感慨地望着自己这个身娇肉贵的干弟弟,轻声说道:“世人所说果真不假,你和你家大哥虽是兄弟,却一点都不一样。”

  “嫂嫂见过我家大哥?”说起范大公子,范小公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冷包子,两眼里都冒出崇拜的金光。

  太宰星见了好生奇怪,问道:“你平日里不见你家哥哥吗?”

  “咳……大哥离家都快八年了,期间我就见过他一面,其它消息都是听旁人传回的。”小胖子无力地摆了摆手,辛酸笑道。

  “八年里只回过一次家?果然是逍遥命——不,我不曾见过你家大哥,剑侯倒是经常提起他,说你家大哥只要有酒,三天三夜不吃东西都能精神焕发,哪里像你,连冷了的包子都咽不下去”,太宰星有些无奈地望着小胖子,摇了摇头道。

  只要有酒,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东西?

  小胖子听到这话脸上露出更加浓郁的崇敬之色,由衷说道:“我大哥曾天天以酒仙自居,这话果然不假,唉,我要是有我大哥哪怕一半的潇洒……”

  “潇洒个屁,身体都给搞垮了!”楚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小胖子的憧憬。

  范小禄很不喜欢旁人说他大哥的不是,但他偏又对楚让心存好感,小胖子生性温和,但温和的人总会失掉果断,所以他被少年一句话呛的半天作不得声。

  “听剑侯说范大哥来去潇洒,无影无踪,本就是方外高人,酒又是脱尘之物,最配范大哥的身份,哪里会有什么伤身之说,你不要吓唬小禄”,太宰星看不过去,瞪了楚让一眼道。

  “嘿嘿,我才没有吓唬他呢,不信?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楚让轻笑着说道,“传说南方大泽深处有一处长寿村,村里的老人各各年岁过百依旧身体健朗,七八十岁这样的高龄在那村人眼里都不过半百之数。”

  “这样的村子,自然应该有特殊的长寿秘诀保村民长寿,而这样的秘诀一定很珍贵,外人不可能得到。但又传说茶马府有一个大商贾,家财万贯,良田千亩,应有尽有,但他依旧未感到快乐和知足,只因他是世界上最怕死的人。”

  “有理,人有的越多,往往就越怕死”,正专心听故事的范小胖深有同感地点头道,“比如说我,我就很怕死。”

  楚让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大商贾听说大泽中有这么一个长寿村,大喜过望,他咬牙散尽家财,只身进入千里大泽去寻找长生之秘,历经九死一生各类劫难,所幸诸神眷顾,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村落,而且一如传说中所描述的,满村子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每一个都精神抖擞,步履稳健,身姿挺拔。”

  “商人看了暗暗称其,下定决心一定要问到这些老人的长生的秘诀,于是他敲响第一户人家的家门,来到这家最年长的老人面前,问他如何才能平安长寿。”

  太宰星和范小禄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他们也很想听听老人家的长寿之法。

  “老人笑呵呵说道,自六十岁起每日两餐,一餐一块肉,一碟青菜,两个鸡蛋,一小碗米饭,日日如此,再无他食,可保活到一百二十岁无忧。”

  “这活着还有什么劲,要是让我六十岁开始就天天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让我早点死呢!”小胖子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自己软软的肚子说道。

  楚让笑着看了范小禄一眼,继续说道:“商人听了啧啧称奇,牢牢记下后告辞离开,又敲响第二家屋门,找到家中最年长者,虚心求教。”

  “第二个老人摸了摸胡子笑着说道,自六十岁起早睡早起,坚持晨练,打一套名叫七戏拳的养生拳法,日日如此,绝不中断,可保活到一百三十岁无忧。”

  “这第二个老人的建议甚好,和剑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说法不谋而合”,太宰星点头轻笑,感到非常满意。

  楚让有些无奈地扫了这花痴少女一眼,接着说道:“商人听了大喜过望,虚心求得七戏拳拳法后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去,他原本心想着既有了长寿食谱,又有了养生之法,已然圆满,是该离开村子的时候了,却不料在村口又碰到第三位老人,眉宇间显得岁数似乎比前两位老人还要大,脸上的皱纹都深的看不见底,身姿却比那两位更加年轻挺拔。最重要的是,老人家抱着个酒壶躺在青石上笑眯眯地望着天,好一派仙风道骨。”

  “商人见状大喜,心说看这位做派,估计真该是活神仙了,要是能得活神仙一句指点那该多好?于是急忙上前虚心求教。”

  “他说什么?老神仙说什么?”

  太宰星和范小禄此刻也都聚精会神地望着楚让,想听听神仙到底有什么长生的秘法,三人一个说两个听,谁都没注意到侍立一旁的二管事正用一种极为惊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说故事的少年。

  “嘿嘿”,楚让说到兴头上,大马金刀地一跷二郎腿笑道,“出乎商人的意料,老神仙瞅了瞅他,有些诡异地笑了笑说,哪有什么长生秘诀,那都是骗人的,打成年时起,每天三斤烈酒,日日不间断,吐了也要喝,不够三斤不睡觉,等到功夫深了,自然就变成我这样了。”

  “不可能!”

  “还吐了都要喝,这么胡来肯定伤身子,哪里可能长寿?荒唐!”

  女孩和小胖子俱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楚让。

  “哦?”少年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明如春风的微笑,“看来……你们不信?”

  “不信,这样怎么可能长寿,你在胡编”,太宰星连连摇头。

  “哦,每天三斤酒,你觉得伤身,三天三夜只喝酒不吃饭,你却觉得没事,你这才叫荒唐!”少年笑眯眯地说道,声音却骤然变大,语调不容置疑。

  女孩被这一句反问呛住,愣在那里,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嗫嗫半天才轻声道:“这……说到底还是你在胡说,压根就不可能有人用这种方式获得长寿。”

  “不好意思,我还真的没有胡说,那第三个老头子真真切切就是这么说的,没有半句假话”,楚让哈哈一笑,摇头说道。

  “什么?”

  太宰星和小胖子又是一愣,他们望着少年无比笃定的笑容,脸上浮现出迟疑之色。

  “哈哈哈,那商人也和你们是一模一样的反应,他感慨万千,心说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原来嗜酒也能长寿,末了,他恭恭敬敬地追问老头:敢问老先生高寿?”

  “老头潇洒地笑道:不小了,今年刚满三十!”

  “噗!”

  范小胖毫无顾忌地捧腹大笑起来,太宰星方才被楚让一句驳的正在抑郁,眼中却也忍不住微微露出些笑意,就连在旁边静观的二管事嘴角都微微扬起,想笑却没笑出声来。

  “真有这样的村子吗?”女孩轻笑半晌,喘着气开口问道。

  一旁的范府二管事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神色也忽地郑重起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少年,想看他如何作答。

  楚让似乎想起些什么,微微有些失神,旋即很肯定地回答道:“有。”

  在他第一次说这个笑话时,他本以为是没有的,这本是前世很流行的一个段子,让他随意加了些这一世的元素,拼凑到一起,在有一次陪老侯喝酒望月时说给师父听,本意是下酒解闷,再无其它。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刚说完“传说南方大泽有这么一个村子”后,一向懒洋洋的师父就像忽地惊醒过来似地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指甲扣进自己的肉中,生疼。

  “你从哪里听到的传说?”老侯说这话时神色清醒无比,声音之严肃楚让见所未见。

  “啊……这……”楚让有些发懵。

  “快说,你从哪里听到的传说?大泽深处有个村子,村子里住满了高寿不死的老人?”老侯死死地逼视着少年的双眼。

  楚让依然记得那种鸡皮疙瘩在自己背上追随寒意一起爬起的感觉,很诡异、很危险,令人不寒而栗。

  两世为人的他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竟似在无意中道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南方大泽的深处,有一个村子,村子里住满了老人,高寿不死的老人。

  楚让想着这一切,再次打了个寒颤。

继续阅读:第二十六章 明州城下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北皇战纪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