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计在于晨,纵然少年一向起的很早,但像今日这般日未高升的早课却着实是第一次。
楚让有些郁闷地望着眼前这片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感受着双手上撕心裂肺的剧痛,明白日后只怕天天都得这么早起了。
昨夜老道竹叶造成的伤口早已愈合,但少年的双手此刻却依旧鲜血淋漓。
为什么?
“对石参《十年》,不到力竭不许停,有架必须打,不到昏死不能输!”
这是柯吃水离去前留下的叮嘱,师门有训,少年不敢不从。
如何对石参《十年》?
答案其实很简单,将石头当做有血有肉的对手,以《十年》击之,便是参悟。
拳头是肉,何以击石?以肉击石,势必重伤。
这是自然常理,少年懂得,柯吃水懂得,每一个练武之人都懂得。
但他们依旧孜孜不倦地以自己的肉体硬抗自然万物,纵然遍体鳞伤,但在彻底倒下前,他们绝不会后退一步。
这,就是宗师之路,是每一个先天一窍不通,靠改变自身,逆天而行的外功强者的路。
此路漫长而弥坚,但路尽头的风景,值得路上所付出的一切。
客栈后院有块近两人高的镇山石,天未亮,楚让就已摸黑爬起,来到后院对着这块巨石练功,《十年》中有三拳两爪一掌,将它们尽全力击于石上,全不顾筋骨损伤的风险,这种最笨、却也最有用的方法就是少年必行的功课。
如果是普通外功高手,根本不可能用这样粗暴无脑的方法进行训练,否则恐怕还没等神功大成就能把自己给活活练死。
但少年不是常人,他是南海伤心客的传人,他是一朽府中走出的四弟子,他的身体有着一个近乎逆天的惊天秘密。
这个秘密确保了他不怕练。
不怕往死里练。
第十三套《十年》打完时,楚让的双手已然血肉模糊,他能很明确地感受到皮肉中重度拉伤的每段韧带,近乎折断的每根骨骼,以及已经发黑的每处淤青。
他了解自己身体的每一处伤势,更了解它们那惊人的愈合过程。
今天就到这吧,如果伤再重一点儿,明早功课之前就愈合不了了,他暗自估测了一下,收势吐息,大功告成。
楚让简单洗漱,清理掉一身汗污,又找了块布蒙在自己的双手上,这才舒舒服服地迈着四方大步溜达出客栈,天蒙蒙亮,门口的早点铺子刚刚支开,少年惬意地翘着二郎腿坐在铺子的破长凳上,眯缝着眼睛坐等今天的第一锅豆浆和第一根油条。
他立身端坐,眯缝着眼睛望着清晨雾蒙蒙的天空,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他在感受,很清楚地感受,隐藏在布下的双手正以惊人的速度疯狂恢复着,破裂的骨骼正在重组,淤青正在褪去,血液凝固,伤口愈合,按照这样的速度,不出半日他的双手就可以焕然一新。
明天还可以多打两遍,他沉默半晌,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这位小哥这么早啊?急着赶路?”铺子老板一边埋头看锅一边笑呵呵地搭讪道。
“啊?哪里,早睡早起身体好。”楚让抬头望了望屋子二楼某个窗户紧闭的房间,脑子里浮现出某人深埋被窝呼呼大睡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暗笑一声。
自己确实着急赶路,问题是策马的主儿不下来,怎么走?
“早睡早起身体好?啊哈,妙极,这话当真妙极,二管事,记住喽,给本大少牢牢记住这句话,等回了慈州开了店,本大少要找个表字的把这句话给表起来!哈哈哈。”
忽然有人大笑着接话,声音粗重而年轻。
“是,少爷。”
有人恭敬地接话,声音沉稳而安静。
楚让微微一愣,现在这个时候,除了做生意的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起的这么早的?
他循声回头望去。
于是在萦绕不散的漫天晨雾中,楚让和范小禄平生第一次见面了。
楚让对范小禄的第一印象是这小胖子挺有钱。
范小禄对楚让的第一印象是哎呦我去天下竟然还真有比自家老哥生得还俊俏的少年。
总归来说,两个人一个看钱,一个看脸,对彼此的最初感觉都还不错。
楚让有些发懵地望着这个看上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脸色苍白的小胖子歪歪斜斜地倚坐在一辆通体金光闪耀,雕梁画栋宛若巨大宫殿般的马车上,蓬松的身躯深陷在一堆软绵绵的锦绣靠垫里,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垫子更软还是他身子更软。
赶车的是个身材清瘦的中年男人,他策着拉车大马缓缓行至客栈门口,回过头毕恭毕敬地对车上的小胖说道:“少爷,我们到了,就是这家客栈。”
小胖饶有兴趣地对客栈上下打量了一番,精明的小眼睛里闪出一丝狐疑之色:“二管事,真是这里?”
“回少爷,王太守亲口指明的方向,自然不会出错”,赶车的管事躬身答道。
“奇了怪了,难不成现在长安又吹起了什么风潮?怎么贵人们一个两个都搞得这么节俭”,胖子有些郁闷地摇了摇头,“这地方门口连个侍卫都没有,是人能住的?”
策马的管事听的直翻白眼:您当这儿是府邸还是官衙呢,要不是咱家钱多到每处花,放眼整个帝国还有哪家的客栈像咱家的还专门掏钱在门口弄四个侍卫站着?
“哈哈哈,妙极,妙极!”胖子笑呵呵地拍了拍手,挣扎着就要从松软的靠垫上起身,“快,二管事快扶本少起来,本少要亲自登门拜见嫂嫂,哈哈哈哈!”
“少爷,这天才刚亮呢,恐怕贵人还在歇息,就这么贸然打扰恐怕不太妥当”,管事见状急忙开口劝阻道。
“嗯?不错,有理,是本少唐突了,那我们就在门外恭候大小姐吧,正好这儿还有早点铺子,本少打起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我说老板,先来十两的豆腐脑!”胖子说着大大咧咧地伸出小短手一指铺子。
铺子老板正望着镀金的马车出神,听到小胖的叫唤不觉吓了一跳,心说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啊,哪有一个人吃豆腐脑能吃十两的?那可是足足一斤啊!吃不完岂不都浪费了?
眼见老板呆在那里,小胖眉头一皱:“怎么?还不快做?怕本少不给钱不成?”
“呃……不敢不敢!小人哪敢有这种想法,只是这位少爷,十两豆腐脑是不是太浪费了……”老板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不料胖子还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从靠垫下摸出一手白花花的玩意,手一扬轻飘飘地就把它们都给扔到了老板身前的地上。
“那,十两银子的豆腐脑,钱先给你了,快些做!”胖子瞪了瞪眼,不耐烦地催促道。
在场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老板想的是十两银子的豆腐脑,这该做多少碗?
楚让想的是十两银子买豆腐脑?这小胖子要么疯了,要么就是真的钱多。
马车前的管事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说少爷你还真当外头的早点跟咱府上是一个规格么,殊不知咱府上一顿饭都顶得上普通人家半个月的伙食了。
良久,管事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脸上浮现出一丝难看的微笑:“那啥,不是要一斤豆腐脑,要一碗,就要一碗。”
铺子老板听见这话一拍大腿,他终于反应过来,敢情还真碰上不识柴米油盐的主儿了?十两银子买一碗豆腐脑?得嘞!
胖子见老板终于忙活起来,这才满意地啧啧嘴道:“这才对嘛,我也知道十两确实有些少了,但本少家教严苛,铺张浪费是族内大忌——这样吧,你先做,我吃了觉得好了,再给你二两就是。”
老板正埋着头专心致志苦心孤诣满心想要做出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碗豆腐脑,听到这话只觉得两腿一软,差点没一头栽进沸腾的大锅水里。
我的亲娘,这是谁家的小祖宗跑出来体验生活来了?十两纹银一碗的豆腐脑他还觉得钱给少了?
小胖子丝毫没顾忌自家管事铁青的脸,满意地低估一句:“嗯,这件事儿要记着,等回了慈州说给老爹听,让老爹知道他儿子在外头例行节俭,哈哈,指不定一顿赏呢!”
二管事坐的离小胖很近,听见他这声美滋滋的嘀咕差点没一头从车上栽下去:是啊,如果真让自家老爷知道他儿子在外头用十二两银子买了一碗豆腐脑,恐怕范二少爷浑身的肥肉都要给打掉三斤。
但他转念一想,忽地又放下心来:怕什么,平原范家花起钱来是什么手笔,举世皆知,自家老爷可是真真正正用银子砸死过人的主,这么一看,十二两银子买一碗豆腐脑好像也不足为奇。
小胖子舒舒服服地靠在山一样的垫子里,抬眼望了望客栈,又装过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坐在早点铺里的楚让,忽然展颜一笑:“这位公子,方才那句什么早睡早起身体好,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出胖乎乎的手微微捂住自己的嘴,有些吃力地咳嗽起来。原本就苍白的胖脸不觉又白了几分。
“不错,是我说的”,楚让微笑着望着高坐在华丽马车上的小胖,心里反复揣测这位是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人。
“咳咳,你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本少听了很是喜欢,决定把你这句话给挂到本少店里的大堂墙上,你可有什么意见?”小胖子咳完,眉头舒展,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咳嗽时的痛苦。
“我这话都是乡野村夫之见,非诗非词,这位公子你为什么要挂它?”楚让好奇地问道。
“切,诗词歌赋能有个屁用!能换来本少身体安康吗?!哪有这种养生之言来的实在!”小胖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怎么样?本少就是喜欢这句话,让本少想想——五百两白银!让本少裱你的字,愿意不愿意?”
埋头做饭的早点老板脸都绿了,十二两银子买碗豆腐脑还可以理解,花五百两白银买一句话?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范二少爷的话,小人自然不敢违逆”,楚让笑吟吟地抱拳回答道,他终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小胖子到底是谁了。
“哦?你知道本少的名字?”小胖望着眼前唇红齿白、笑意满面的温和少年,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自家大哥那副迷死万千少女的翩翩容貌,一时间大感亲切。
“世人都说平原府范家二少爷天生富态,出手阔绰,乘一辆金玉马车纵横府地,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楚让笑眯眯地说道。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那不过都是些虚名”,这番马屁拍的范家二少心里头好不舒服,喜笑颜开地连连拱手还礼。
“别,怎么能是虚名呢?范二少财大气粗,视金钱为粪土,这番气概绝非常人所有啊!”楚让一比大拇指,脸也不红地认真夸赞道。
“哈哈哈,过奖,过奖!”小胖子笑的更开心了。
“绝对没有过奖!坊间曾有不耻流言,说范二少自幼纨绔,品行放荡,今日一见,胡说!全都是赤裸裸的胡说!”楚让忽地把眉头一皱,大声骂道。
“什么?竟然还有这种传言?胡说!兄台你切勿听信这些市井小人的言论,通通都是胡说!”小胖子涨红了脸,气的差点想从靠垫里头钻出来,结果似乎是因为觉得累而果断放弃了。
“不错!范二少这哪里是品行放荡,明明是性情中人啊!”楚让痛心疾首地跺着脚道,马屁拍的炉火纯青,根本停不下来。
“哦?对!性情中人!兄台说的不错,本少乃是彻彻底底的至性之人!”小胖大喜过望,心中对少年油然而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就像江湖豪客,光明磊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搞阴谋诡计!”楚让伸手一指长天大声说道。
“不错!我范小禄面对苍天亦无愧疚!”范二少爷只感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了不起!”
“这才是我啊!”
“真男人!”
“这应是我啊!”
“大丈夫!”
“这就是我啊!”
“啊!”
……
随着一滴热泪顺着小胖白嫩嫩的脸庞滑下,赶车的管事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头从车上栽了下去。
这都哪跟哪?
这都说的啥?
这怎么还哭上了?
老了,老了,年轻人的世界真的看不懂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俩一个是纵横厚黑学二十年的捧哏老手,一个是天天病恹恹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大少,这俩活宝凑到一个,一个专门说另一个爱听的,另一个没有脑子全无心机只会一个劲儿地傻乐呵。
这就是绝配。
“兄台!这位兄台!哎呀呀,这位兄台!”范小禄伸手胡乱一抹脸上动情的泪水,心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嘴上连道三声兄台,“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哪里人士啊?”
“在下汪让,长安人士”,楚让笑着说道。
“啊,原来是帝都贵客,久仰久仰!嗯?等等,你说你姓汪?哈哈哈,我有个干叔叔就在长安做生意,听说做的还挺大,不知兄台认不认识”,范二少似乎想起些什么,忽然转口说道。
姓汪,在长安,做生意,做的还挺大?
一种极为不详的感觉瞬间涌上楚让的心头,但少年两世为人,见惯了风浪,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不动声色。
“在下应该是不认得的,在下自幼家贫,父母都是果农,家中并无亲人算得上什么商家大贾”,他摇了摇头,有些遗憾道。
他并不确定范家与府主大人的熟稔程度,毕竟双方都是帝国大豪,若是彼此极为熟悉,只怕自己这个假侄子的身份就会被当场拆穿。
“哦!可惜,可惜,不然真能亲上加亲了”,范二少看了看楚让身上的粗布衣,不疑有他,长声叹息道。
楚让望着小胖子蠢萌蠢萌的脸,不由哑然失笑:彼此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哪里来什么亲上加亲之说?这小子满嘴不靠谱的自来熟,当真傻得可爱。
他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忽地听到一阵宛若梦魇般欢快的嘶鸣声,不由得脸色一变。
这嘶鸣他太熟悉了,在过去那噩梦似的半个多月里,每当这阵嘶鸣响起,往往就意味着他的屁股就要遭殃。
随着大红马的啼叫,楚让习惯性地菊花一紧。
这诡异的肌肉习惯这的让他很不习惯。
伴随着大红马的嘶鸣,太宰星牵着马从客栈里走了出来,依旧一身轻便素衣,白纱蒙面,翩然潇洒。
昨夜一言不合愤然离去,楚让没有机会过问女孩身上的伤口,而今女孩双臂都遮掩在衣服下面,依然看不清伤势如何,所幸竹叶切割造成的伤口都是皮外伤,应该并不是很严重。
但少年还是注意到女孩走路时有些虚浮的脚步,不觉皱了皱眉头,正想开口劝她回客栈多休息休息,却被旁边从车子砸下来的小胖给抢了先。
之所以说是砸下来——是因为范二少下车的动作真就像个肉球儿从车上滚到地上,发出一阵动人心魄的巨响。
“砰!”
伴随着巨响的是范二少带着些哭腔的喊声:“嫂子!嫂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