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负着双手,笑眯眯地走回自己那宽敞舒适的小楼,却在后一条腿就要迈进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吟良久后又转身走了出来,沿着郁郁葱葱的林荫小道直奔小楼后方,范府更靠里头的位置而去。
小楼四面都是精心培植、长势优良的大树,不高不低正好与楼阁墙头齐平,一眼望去煞是舒服,少年饶有兴致地一路观赏园景,踩着满地落叶与花香走到了一处极为朴素的别致小院门口。
院子上并无牌识,甚至有些破旧,轻轻一敲就摇晃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哒哒”。
他轻敲两下,后退一步,极为耐心地抱着手等待起来。
不出半会儿,门扉被人从里头轻轻打开。
依旧蒙着素白轻纱的太宰星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么多天过去,少年心底越来越好奇——这张白纱后头到底是一张怎样的面孔?
到底是极美?还是很丑,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平庸。
少年发呆时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却并无多少奇怪的邪念——开玩笑,在师父口里,天下最多不过两汪祸水,皇庭里头那一汪他从没见过,可少年这辈子在离开一朽府前就几乎天天没缺过那另一汪的香软怀抱,三师姐这汪水,可是能活活把男人骨头给融化的一干二净。
十五年从尴尬到淡然,从折磨到习惯,甚至于他对女人的怀抱、每个姿势的好坏、手放哪里比较热情,放哪里能安然无恙都亲身实践的一清二楚。
说楚让活了两辈子是处,不假。
说楚让对某些事极为驾轻就熟,也不假。
所以,纵然这江南府第一千金生的如何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楚让都有充足的自信,在面纱揭开的那一天,自己的眼睛连动都不会多动一下。
“有什么事吗?”
太宰星见这浑身上下都透着诡异的长安少年竟然主动登门,不由得微微有些诧异。
少年微微一笑,本想说些寒暄的话,想了半天却又不知道到底能说些啥,只能摇摇头直入正题:“两件事,第一,明天范家有大事,我建议你闭门不出,回头我让小禄把三餐都差人送上门,有什么需要你直接和佣人说,自己别出来乱跑。”
女孩听着奇怪,一双美目望着少年,脑袋极为乖巧地微微偏到一边。
“明天?我听说因为东海王叛乱,范家准备紧急开启秋水以北所有范道,替朝廷运输军需辎重,支援东境战事——你说的大事,是这件事吗?”,女孩儿眨了眨大眼睛,认真问道。
少年想了想,笑着回答:“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太宰星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范道要开不假,只怕成功开启还得有另一番说法,说起来,不外乎你挣钱还是我挣钱的问题,无聊得很,不谈也罢”,楚让笑嘻嘻地打了个机锋,示意太宰星莫再多问。
太宰星会议,点点头,轻声“哦”了一声,那模样有几分懵懂,还有几分乖巧,落在楚让眼里煞是养眼,促使少年嫣然一笑,笑的明媚而好看。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少年右手一抬,笔出纤细的食指和中指,煞有介事地说道,“明日我们就要上路北行,却不在白天,而在深夜,所以还请大小姐稍安勿躁,时辰到了,我一定会来找你。”
“务必记住,除非我来找你,否则你千万不要迈出这木门。”
“除非我来找你,否则不管任何其他人来找你,你也千万不要迈出这木门。”
楚让说这话时的神情难得严肃甚至严厉,依稀让女孩儿回忆起平原府南境竹林中他暴走时的模样,看来,这第二件事真的很重要。
太宰星轻轻点头,表示记下,神情态度竟有些像是个小媳妇儿,在听家里男人外出做事前的仔细叮嘱。
从长安一路北行至此,不知不觉间,她原来已开始真正愿意去听他所说的话了。
这是个很微妙的变化,微妙到少年和女孩谁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的产生。
“很好”,见女孩难得这般听话,少年满意地点点头,再次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放心,我也想尽快抵达西凉,甚至比你还要迫切。所以,相信我。”
前一日,少年对她说:“我说我猜的,你信么?”
她说,信。
今天,他再次请她相信他。
女孩似乎很喜欢做那个微微歪头的可爱动作,认真想了半天后,极为干脆地回答:“我信。”
唉。
少年明媚地笑着,心里却在感叹。
这一世,这样的人真的很多。
上辈子,任你吹的天花乱坠,哪家女孩会这么傻乎乎地跟着你走?
所以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会对得起这份好,他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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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让回到小楼时,小胖子已经洗漱干净,换了身柔软而舒服的真丝袍子等候在他庭院的门口,远远见到少年出现,便大呼小叫地凑上前来。
“汪兄!嘿嘿嘿,找小弟有什么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胖子把柔软的胸脯拍的震天作响,美滋滋地喊道。
“飞鱼呢?”楚让左看看右看看,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极其反常地关心起丑书童的下落。
“汪兄……”听到这话,小胖子的眼睛瞬间耷拉下来,苦着脸惨兮兮地说道,“汪兄……飞鱼他也是为了我好,汪兄切莫再责怪他不是了……”
“谁说我要为难他了?”,楚让有些惊讶地问道。
“啊?”范小禄这才反应过来,“呃……是……是飞鱼自己跟我说的,汪兄你偷偷威胁他,让他莫要再管什么闲事……”
嘿嘿,这小狐狸道行不深,心眼儿倒花的很。
楚让冷笑一声,轻轻摇头:“所以你就故意把他支开了?生怕我看他不爽伤到他,是不是?”
“哎。。”小胖子的脸再次苦了下来,“汪兄,他一个奴婢,和你压根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物……”
楚让明亮的双眼再次一瞪:“怎么不是一个层次?我贫寒出生,就是一介布衣,真要论身份,还真比不上你们家的仆人!”
“嘿嘿……”小胖子听了这话反而不再担心,笑嘻嘻地一摸脑袋,“汪兄是人中之龙,伏于九渊而腾于九天,若还以布衣自称——嘿嘿,汪兄,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好!”,少年由衷地一比大拇指,“这马屁拍的脸不红心不跳,我喜欢!”
“嘿嘿嘿”,小胖子极为默契地咧嘴一笑,“哪里哪里,我需要的学的还有很多……”
如果此时范家二管事正站在旁边,看到少年和小胖这大脸不红的一唱一和,恐怕当真会质疑自己把范小禄交到楚让手里头的决定是否正确。
二人调笑一阵,走进屋中,时值初夏,平原府不算南方,也不算北方,太阳照耀下天气多少还是有些闷热,范中庭极为体贴地差人在楚让居所的正堂置了块足有一人半高的极寒之冰,寒气四散下整个屋子显得极为凉爽,到了晚上甚至还有些冷意。
小胖子总是怕热贪凉的,见了冰块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极为舒服地哼哧了半晌方才回头对楚让笑道:“汪兄,叫小弟前来到底有什么事要交待?”
楚让看了看他,轻声问道:“明天是你们家的大日子,你可知道?”
“这小弟当然知道,秋水以北所有范道都会在明天开启,支援东境战事,届时所有范道道主有的会亲临范府,不能来的也会差人出席,我爹和我二叔还邀请了慈州太守,代表长安莅临,听一听、看一看我范家对东境叛乱的态度”,小胖子笑嘻嘻地说道“话说回来,明天等范道开启后,咱们就可以放心北行,往西凉府的范道过去极少使用,理应焕然畅通,很快便能到达沧山。”
“那是后话”,楚让点点头道,“叫你来是因为明天,明天——你练完早课后就先去找星大小姐,不要在府内上下走动。”
“啊?”范小禄明显对这个吩咐感到惊讶,急忙问道,“为什么?可是汪兄,眼下大哥不在家里,我身为嫡子,爹肯定要我作陪待客,不在府里头走动,这……”
“放心,你爹不会让你待客”,楚让笑着回答。
“汪兄如何知道?”,小胖子继续追问。
“因为这嘱咐本就是你爹让我代他告诉你的,恐怕今日迟些他还会单独和你说,事关重大,我怕出什么乱子,所以才先告诉你一声,切莫忘记”,楚让走到屋子正中摆着的红木圆桌旁坐定,不疾不徐地说道。
“乱子……嘶,汪兄,可是明天范道开启会有什么麻烦?”范小禄两只小眼睛极为灵动地一转,连忙追问。
不错,果然是我看重的小弟,关键时刻脑袋从不掉链子,就像昨天白家找上门来时一样,一句话就知道赶快去找他老爹,毕竟偌大的府邸,也只有范中庭才能毫无顾忌地斥退白家人了。
楚让笑眯眯地望着小胖子,越看越觉得顺眼,点点头道:“确实有些麻烦,但放心,你爹自会料理。”
小胖子一拍大腿,连身旁避暑的冰块都不再留恋,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楚让面前,两只小胖手焦急的在空中上下飞舞:“汪兄,麻烦一定不小,你务必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楚让早就料到小胖子的反应,不慌不忙把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摆了出来:“平原往东海三条范道,毁了一条,你可知道?”
“知道!为了这事,爹气的砸了整整三尊上好的什物,加一块一共八百两呢!”,小胖子一边嚷着,一边有模有样地比出一个八字。
少年暗暗翻了个白眼:合着你家判断火气大小都是拿钱量的,明面上却依旧点头接道:“不错,范道被毁是件大事,你爹明天要借开道之虚行捉凶之实,到时眼多手杂,甚至还可能出现搏杀,到时你若在场,难免成为累赘,不利于你爹做事。”
楚让本以为说完这话后小胖子还会追问关于元凶的真相,不曾想范小禄听到这话后就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瞬间萎靡下去,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怎么了?”,少年有些愕然。
“我……真没用”,小胖子嗫啜半晌,咬着牙闷声说道。
楚让望着范小禄颓败的模样,这才明白过来。
他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男孩。
纵然出生如何高贵,他骨子里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他是秋北财神的嫡子,下一代世家之主,却在父亲面对麻烦时无能为力,只能被旁人好心劝退,龟缩暗处,任由家人为自己遮风挡雨。
如果他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还会徒增累赘,让父亲难做。
范小禄,是一个外表和性格都很柔弱,骨头却很硬朗的人。
让他这样逃避,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
楚让从桌边站起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范小禄慢慢抬起头,很是哀戚地望着他。
“汪兄,我——真没用。”
布衣少年嫣然一笑:“其实你原来不是这般没用的。”
“什……什么?”,小胖子惊奇地瞪着眼睛,似乎对楚让回答感到十分意外。
“但不错,你现在确实很没用”,少年淡笑着望着他,神色柔和,话语却出奇凌厉。
“汪兄……”,范小禄有些懵了。
两人相处这么久,过去不管他再如何表现出懦弱或者不济,楚让要么会给他鼓劲,要么会摇摇头一笑了之,可今天却天翻地覆,忽然正面承认他就是没用,这着实让小胖子的玻璃心有些受不了。
望着范小禄惊讶而痛苦的眼神,少年依旧无动于衷,继续淡淡说道:“原先你只是人没用,心却有用,可现在你人也没用,心也没用,看来是真的没多大用了。”
这话说的极为拗口,短短一句话里头竟然有五个“没用”,小胖子听的迷迷糊糊,睁着小眼睛困惑地望着少年。
“记住,这这片,不是有钱者的天下,也不是有权者的天下”,楚让笑笑,一字一句地说道。
上辈子曾有位很能打的明星,演了个很能打的角色,从广东打到香港全无敌手,最后轻飘飘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总结自己的道心与一生。
楚让依稀记得楚道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发自内心地从嘴角扬起一丝深以为然的轻笑。
这话听起来天马行空,非常不切实际。
“汪兄,天下……是天家的天下,这不正是有权者的天下吗?”小胖子懵懵懂懂地问道,“而且,如果天下不是有钱者和有权者的天下——那又该是谁的天下呢?”
长安少年笑着替小胖子扫了扫肩头的微尘,明亮的双眼里闪出异样的神采。
“你一定记住,天下,是有心者的天下。”
天下,是有心者的天下。
很多很多很多年后,范小禄左手捧着他那把震慑天下的破木算盘,抬头望着身边那个高坐在万斤皇座上的身影,心中忽地再次浮现出这句话来。
原来他是对的,那时候的范小禄这么想着,欣然一笑。
可现在的范小禄却依旧只能傻乎乎地望着楚让,想半天也想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原先你虽然身体不能力行,但你的心却并没有放下,这已足够,你尚且还能称之为人”,楚让淡笑着继续说道,“可现在你的心放下了,在我眼中,你和最基本的人就有了天上地下的区别。”
“你做不到,和你认为自己做不到,是两个概念。”
范小禄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做不到,可以后天努力,认为自己做不到,再努力都没有办法。”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一颗心”,少年说着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心不死,就还有希望。”
“但是……汪兄,世上的事,并不是因为我想就会实现的呀”,小胖子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想拥有一个正常的体魄,这念头我一想就是十几年——可什么用都没有。”
楚让听了这话,淡笑着摇了摇头:“想是你脑子的事,无关你的内心。心和想,这是两回事。”
“两回事……”,范小禄微微低头,困惑地喃喃低语着。
“我问你,这些天来,比以前如何?”,少年睁着明亮的双眼,望着小胖子道。
“自然比以前要好很多,因为……因为汪兄告诉我,我的身体有恢复正常的希望”,范小禄一边说着,脑海中回想起过去十四年来在自己肥油包裹的病躯下挣扎苟活的痛苦,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所以这些天,小弟日子过的……很有希望。”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都是在骗你,只是为了利用你达到使用范道快速北行的目的,其实我根本没有把我治好你的身体,其实你的身体根本就是万天诸神的诅咒,是你这一世投胎到富贵人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现在就这么告诉,就是我,在告诉你这些,你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楚让说这话时,脸上已没了笑容。
“汪兄……”,范小禄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想尴尬笑笑,可望着楚让那张罕见严肃的好看脸庞,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汪兄……莫要说笑,汪兄怎么可能骗我!”
范小禄断断续续地支吾着,说给楚让听,更说给他自己听。
“汪兄……不可能骗我!”
“哦?我为什么不能骗你?”,楚让极为淡漠地望着小胖,两眼中没有半分波动和怜悯,“你身上有诸多好处,你偏又如此年轻,少不更事,心思单纯,骗了你,我能得到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只是个外人,从长安来的市井小民——不对,说不定我连这话都是骗你的”,说到这里,楚让嘴角的笑容愈发明显起来。
“不……不可能,汪兄……我了解汪兄!”
范小禄的声音陡然提高,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起来。
“你……了解我?”,少年有些邪恶学太宰星微微偏了偏脑袋,“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都是我单方面告诉你的,我说我来自长安,我就真的来自长安?我说我能治好你的病,我就真的能治好?我……我说我叫汪让,我就真的叫汪让?”
范小禄张着嘴,震惊地望着少年脸上慢慢浮出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神色。
这一刻的楚让不翩然、不俊秀、不守礼、不温和。
这一刻的楚让,邪恶、冷漠、玩世不恭。
他与布衣少年相识月余,朝练功,夕共餐,却从来没见过楚让露出这样的神态。
这神态,很陌生。
范小禄下意思地后退半步,他真的有些怕了。
因为他不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这一世的楚让,而是那一世的楚道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