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
慈州虽是平原府都,却远没有帝都长安那般不夜而繁华,随着太阳的落下,偌大的城池都渐渐安静下来,犹如沉伏于黑暗中的巨兽。
但今天不同。
今夜,比慈州城墙还要高大的那扇裹铁含金的巨门,极为罕见地轻轻拉开了一条可供两人并肩出入的小缝儿。
范府这扇门,只怕比慈州城墙和城门还要难以安全牢固,因为过于巨大,想要真正完全打开极为费时费力,所以终年紧闭,除非遇着大事大节才会特地开上那么些许。
大事,比如明日之事。
一个体态清瘦的男人带着一众奴仆丫鬟,静静地站在范府参天巨门的旁边,耐心恭候。
夜色已沉,可透过金铁大门上的缝隙,能很清楚地看到范府里依旧灯火通明,时不时就会有三两个风尘仆仆的路人或者快马一路奔至府前高大的台阶下,早有小厮快步上前接过缰绳行礼,听取嘱咐,又有小奴极为乖巧地引着来客直奔台阶上来。
现在走上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长发披肩的中正男人,男人满脸正气,唯一不和谐的就是脸上右眼角边有一道食指长的疤痕。
“河漠道道主陈潇乙特来参典,见过二管事”,男人走到近前,双手抱拳,对二管事极为恭谨地笑道。
二管事连忙抱拳还礼:“原来是陈道主,三年不见,天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这短短一句话,却有着不少意思。
二管事……原来姓天?
在这政治氛围极其高压的北归年间,帝国还真有人敢姓天?难道不怕犯了大忌,受长安讨伐?
“哪里”,陈潇乙听了这话似乎极为惶恐,连道不敢,还抬手轻轻指了指自己右眼角边的疤痕,“想当年陈某有眼无珠,还想在范府任性胡来,要不是二管事宅心仁厚,给陈某留下这道疤痕以示训诫,恐怕陈某早该魂飞天外,哪里还能有现今这般成就。”
原来这高大男人脸上的伤疤正是二管事所留,而且看起来,他竟丝毫不以留疤为怒,反而以之为喜,甚是感激?
二管事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道:“陈道主过谦了,能成为我范家道主,那都是一方枭雄,自身能力过硬才是第一位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以往陈道主会慈州,总会与贾道主一路同行,今天怎么不见贾道主的身影?”
陈潇乙听到这话,眉头微皱,沉声说道:“二管事明察,此事当中还真有些隐情,陈某本想待二管事劳顿安歇后再略微叨扰探寻。”
“哦?”,男人的轻轻点了点头,神色却没有多大变化,“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趁现在,陈道主稍等。”
陈潇乙连忙恭谨道谢,退到一旁,也不知他和二管事之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一位身份尊贵的范道道主心有余悸这么多年。
二管事回头对身后的奴仆婢女交待一番,这才领着陈潇乙,二人走到一旁,寻得一处静谧之地站定。
陈潇乙这才开口说话:“二管事明察,贾兄贵为兰漠道道主,两条范道一路往西殊途同归,所以我二人每次都会相约结伴返回慈州——但这一次,贾兄却差人传信于我,说此番范道开典恐有变故,所以他多少需要做些准备,迟些出发,我这才一人先行登拜。”
“变故?”,清瘦的男人有些迟疑地问道,“什么变故?”
“二管事莫要欺我”,陈潇乙苦笑一声,连连拜道,“兰阳道损毁,大老爷雷霆震怒,硬生生砸掉了房中了足足八百两银子的什物,要借明日开典之手惩处兰阳道道主石均幼,此事是真是假?”
二管事“哦”了一声,神色并没多大变化,却许久没有做声,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可他的沉默落在陈潇乙眼中,不外乎就是默认。
“果然如此!东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先是那东海王起兵造反,现在连平原往东海的范道都突然毁灭……这……”,陈潇乙一边说着,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良久,二管事忽然开口问道。
“是贾兄前日特地差人来告知陈某的,贾兄还说……”,陈潇乙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微顿。
二管事猛地抬头,深邃的双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开漠道道主。
“贾兄说了什么?”
陈潇乙望见这双眸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可怕回忆,高大身躯猛地打了个寒颤。
“贾兄……还劝我暂莫赴这开典之约,静观其变。”
二管事轻笑一声,陈潇乙怎么也听不出这笑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是吗?”
“不错,这些都是贾兄差人跟我说的,句句属实”,陈潇乙连连点头道。
“贾怜,贾怜。”
二管事把这个名字反反复复重复了好几遍,沉凝了许久的面色这才忽地一松。
“那你为什么还是来了?不如差个门生代替,自己稳坐开庐城,静观其变就是”,二管事笑眯眯地轻声问道。
“呃……”,陈潇乙被这忽然一笑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二管事这说的都是哪里话,我陈潇乙能有今天,离不开范家的器重,二管事的提拔。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陈某素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松懈——二管事,我可以拿自己项上人头跟你保证,只要大老爷一声令下,整条开漠道自东向西绵延千里,保证一路通畅,绝无一处坎坷阻碍!”
清瘦男人听了这拍着胸脯掏心窝的忠言,脸上笑意更甚,摇着头道:“说的都是什么话,你已是堂堂一方道主,不入江湖已历多年,怎么开口闭口还改不了这身痞气,动不动就拿人头担保,记住,以后切莫这样,你早就不是江湖人了,说话不能只贪快意,不虑后果。”
陈潇乙唯唯诺诺,连连点头表示记住,二管事平和地笑着,继续说道:“你放心,贾怜的传闻不假,兰阳道确实出了些问题,可大老爷也只是按规矩追责而已,石均幼的麻烦,和你们其他道主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这兰阳道的浑水儿里头,你们也掺了一脚进去?”
“哈哈”,陈潇乙听了这话神色一送,急忙无比坚定地说道,“我陈某草莽出身,别的不说,最重情义,范家和二管事待我如何,陈某牢牢记在心里,时刻不敢忘记。这些年陈某行的端,坐的正,无时无刻不把分内之事摆在守卫,一心守护、维持开漠一道,仅此而已。其它事,说句干脆话,陈某一概不知!”
二管事听了这话,似乎感到非常满意。
“一概不知,唉,要是十二位道主人人都这么想,那事情岂不简单了?”
他转过身,背负双手,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慢慢向金铁大门旁走去。
“二管事?你说什么?”,陈潇乙没有听清,急忙快步跟上,轻声问道。
“啊?哦”,男人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
“陈道主无需多虑,天某把话放在这里,只要一心一意,明日尽管高枕无忧。”
二人走到门边站定,清瘦的男人温和地对陈潇乙说道。
“哈哈哈”,陈潇乙听了这话大喜过望,朗声笑道,“二管事放心,陈某这些年来做事光明磊落,所以此番参典才这般毫不犹豫!”
“嗯”,二管事笑眯眯地点点头,转身对身后一名小奴交待一番,小奴点头哈腰牢牢应下,提起一个照明灯笼,乖巧地引着陈潇乙穿过金铁巨门,向范府里去了。
大门边走了来客,再次只剩下二管事和下人。
“把下面的人叫上来吧”,待陈潇乙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后,二管事脸上笑容忽逝,整张瘦削的脸都阴沉下来。
“二管事?”,身后一名老奴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有些迟疑地问道,“二管事,到现在十二位道主只来了陈道主一位,其他的……都还没来啊。”
“哼,一个都不会来了。”
瘦削的男人丢下一声冷笑,背着双手,兀自转过身,亦步亦趋地向金铁大门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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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瘦男人在范府里无数曲折回廊间轻车熟路地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最终停在一栋极为精致的松林小筑面前,小筑木门紧闭,窗上摇曳着跳动的火光,显示里头有人。
他走到小筑西北角一处边刻福禄寿的窗前,恭敬开口:“老爷,接客已罢。”
“这么快?”,范中庭的声音从窗子那头传了出来。
“是”,男人极为简洁地答道。
小筑中的秋北大豪忽地沉默下来,接着声音低沉地开口问道:“……来了几个?”
“下头七个世家或来了大管事,或来了嫡亲,徽州府胡家老爷还亲自登门,合共下来有二十八人”,二管事轻声回答。
“道主呢?”,
“开漠道道主陈潇乙”,二管事说完,陷入了沉默。
小筑中的范中庭等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就他一个?”
“是。”
“我记得除了陈潇乙外,兰漠道主贾怜也是你当初一手提拔上位的,就连他都没来吗?”
“是”,二管事低下头,想了想接着补充道,“不过他到底不忍,提醒了陈潇乙,劝他别来。”
“哦,这是什么意思呢?说明他忠心尚存,罪不至死?”,小筑里的范中庭苦笑着道。
“天某听大老爷的”,小筑外的男人恭声说道。
“唉……”,小筑里的男人长叹一声。
二管事听到这声叹息,神色不变,依旧保持恭敬的姿势。
良久,范中庭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疲惫:“你怎么看?”
“天某听大老爷的”,二管事再次重复。
窗那头的范中庭听了这话,哑然失笑:“你听我说话听了十几年,现在眼看田城就要下任了,你总该试着从执行位上向前跨一步到决策位来,这是早晚的事。”
二管事回答的很认真,声音中却并没有什么喜意:“大老爷既然已经决定了田城要下任,天某去做便是。”
“说话的习惯,得改改”,小筑里的秋北大豪有些不满地说道,“小禄……以后还得多依仗你。”
小筑外的男人听了这话,良久无言。
这算什么?托付?还是勉励?
关键是,他不知过了明天,他到底还受不受得起这份重言。
范中庭似乎感受到了窗那头男人心中的纠结,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楚小友昨天跟我说了很多。”
“是”,清瘦男人听到老爷终于转移了话题,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除了田城,除了小禄,除了柳先生外——楚小友还给了我另一个名字。”
窗外的二管事微微皱了皱眉头——明日事起,除了田城,还能有谁?
“兰阳道损毁,此事田城做主,但毁道者却不是他”,范中庭悠悠说道,“楚小友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兰阳道道主石均幼虽是由田城一手提拔上位,可最初发现这个人才的,却不是他。”
窗外的男人眉宇骤然舒展,深邃的眼中却忽地多出一抹浓浓的震惊。
他也想起那是谁了。
兰阳道道主石均幼,是位武道外功强者,已在金刚境上停留了很多年。
所以对他的引进,最初也是由范家自己的武道强者进行的。
那是谁?
“大老爷,此事当慎重”,二管事沉声说道,声音快速而紧张,“若如此,德苏不在,明日事危。”
小筑里传出一声淡笑:“我深知田城多年,当真会顺他的意,派德苏去斩石均幼的双腿?”
窗外的男人听了这话,脸上终于浮现出由衷的钦佩神色,向着窗上的灯火映出的宽大身影就是一礼。
“大老爷明察。”
他这话说的极为真诚,没有丝毫马屁的成分。
“虽然我很不相信此事,却不得不得相信此事”,范中庭叹息着道,“因为这件事一旦明白,过去很多问题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世人叫我笑面佛,因为我深知笑的力量,更知道和气才能生财的道理。只可惜,现在家里头不和了,纵观古今,这是世家衰败的第一个征兆。”
二管事极为明知在此刻选择了闭嘴,他很清楚,大老爷说家里人,自己当不予置评。
“只是,不管是田城,还是中天,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老祖宗辛辛苦苦好几代人,打下的这份基业,我会就这么拱手送掉?”,小筑中的秋北大豪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一手,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他忽然站了起来,床上映出的人影骤然再次网上高大了几分。
二管事把头埋得更深了。
“明日,我要清理门户,到时一场恶战,你看好中国,他性子易激动,可能不妥”,范中庭认真说道。
“是。”
“还有楚小友交待一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屋已备好,待此间事了,天某亲自相助。”
“嗯”,窗上的人影微微点头,“此番承楚小友大情一个,若日后他当真还能对小禄有所帮助,那就是两个人情,代我记下。目前楚门正遭皇帝打压,危急时刻,咱们可以雪中送炭一把。”
“是。”
“田城也好,中天也罢,都在我们眼皮子下,只有柳先生——希望他只和楚小友有旧怨,范家礼待他这么多年,可莫要再把手伸进明天这趟浑水里来”,范中庭说着,低头沉思起来。
“大老爷,为了稳妥,要不要我去请史太守明天调府兵压阵?”,二管事轻声建议。
“不必”,范中庭摇头拒绝,“朝廷就像附骨之蛆,你一旦给他们机会插足,想要再和他们保持距离就难了。而且明天是家中办事,外人参与的越少越好。”
“是。”
小筑里的范中庭低下头认真想了想,方才抬头说道:“没什么事了,你再去确认一下八方布置,都准备好了后就早点休息吧,明天还需你费心操劳。”
二管事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挪步。
“嗯?”,范中庭轻咦一句,轻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大老爷,明天过后,我想请辞管事一职”,瘦削的男人沉默半晌,忽然开口。
范中庭明显有些恼火,食指狠狠地敲了一下桌案:“你做什么?我方才说过,让你跨进一步,你这就要打我的脸?”
“不敢”,二管事躬身说道。
“不敢?”,范中庭笑了笑,“你能跟我说出这样的话,你就是敢!”
“不敢”,二管事再次重复,声音不卑不亢,有些倔强。
小筑里的秋北大豪被这近乎执拗的回答给活活气笑了:“那你先说,你为何要请辞?”
“回大老爷,明日之事,天某没有把我能全身而退”,窗外的清瘦男人认真说道,“故事先请辞,以免太晚。”
“笑话!你会怎么样?你难道还会死了不成?“,范中庭冷笑一声。
夏夜有微风吹过,窗外之人却寂静无声。
二管事没有回答老爷的诘问。
范中庭听着这沉默,很快明白过来。
“你不会死的”,良久,他开口说道,声音斩钉截铁,“在我范府里,想杀我范府人,哪有那么容易!”
“我说过,小禄以后还要多依仗你,所以,我不会让你死。”
二管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没有说话,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不会让你死。
这么多年,换来这一句话,也就足够了吧。
就算真的死了,得了这一句话,也就足够了吧。
他这么想着,后退两步,让出一个身位后面对大窗上的人影,深深一礼。
“天某承大老爷厚爱,于范府效力二十五年又七个月,范家恩情,莫不敢忘。”
慈州月下,有清风,松林小筑的窗子两头,二管事的声音无比清晰。
范中庭听着这显得多少有些决绝的话,嘴唇微张,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窗外的男人直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轻声道:“天某告退,大老爷早些安歇。”
语罢,不待范中庭发话,他便已开始倒退着沿来路退去。
“慢着”,小筑中忽然传出一声呼喊。
“大老爷还有何事吩咐?”,二管事立刻止步,恭谨问道。
范中庭叹了口气,窗外的回答看似没有问题,实际上别有用意。
有吩咐,尽管说,
没吩咐,我当立刻告退。
别的话,还是不说了吧!
“田城现在何处?”,范中庭有些头疼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才轻声问道。
“他黄昏时离府,去了白家,未归”,瘦削男人认真回答,话语简洁明了,滴水不漏。
“白家。”
范中庭听到这个姓氏,发出一声冷笑,食指再次磕在了身下的案上。
“啪!”
“这棋下的真烂。”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是。”
二管事神色不变地应道,继续倒退而走,转眼就已到了小松林间石子路的尽头,眼看就0要消失于黑暗之中。
“天迷”,范中庭的声音再次响起。
男人听到这个似乎已经很遥远很遥远的名字,紧实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大……大老爷请吩咐”,他再次开口,声音有些不安,竟像是哽咽。
“这些年,辛苦你了。
“谢谢。”
范中庭轻声说道,声音缓慢,而且极为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