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
时辰到。
金铁大门再次打开一条缝,比昨夜那条迎客的缝隙竟然还要打上那么几分。
大管事穿着一身精挑细选的大红袍,红袍袖口镶着极为讲究的金边,如往常那般冷着一张高傲的胖脸,如一座大山般站在门的左边。
二管事依旧是那个清瘦的男人,装束一如往常那般低调内敛,没有丝毫变化。
他门的右边,站在大管事的对面。
慈州除了范家这个庞然大物外,还有两个世家能勉强排的上名号,一个自然是常年致力于翻身作死的白家,另一个则是张家,不同于范、白两家,张家不涉商贾不问军事,是最为标准的书香门第,祖祖辈辈世代科考,秀才遍地,进士一把,还出过三个状元,族中子弟多在朝中或地方担任文职,在天下、特别是秋北士子和诸书院中口碑极好。
只可惜,这一世张家张大公子张黯然……咳咳……
“哎呀呀!二管事,汪兄。。汪兄可还在你府上?”,张大公子满眼桃花儿,见着金铁大门前迎客的二管事后一没道喜,二没招呼,一把抓住二管事的袖子无比焦急地问道,“前些日子汪兄受了些伤,小弟一直惦念他的伤势,这些天抓耳挠腮、夜不成眠,特地从我家府内翻了些天才地宝,带来想给汪兄补补身子。”
说罢抬手一指身后,只见四个张家小厮气喘吁吁地扛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大铁箱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张黯然的身后。
二管事满脸黑线地望着这箱子:这该多重?怎么那么像是装满了沉甸甸金银的镖箱呢?这到底装了多少天才地宝才能重成这样……人参?鹿茸?燕窝?这些东西能有多重,这张家活宝莫不是把府里头的珍藏都给掏空了罢?!
“二管事?二管事?”,张黯然眼看二管事有些发愣,急忙高声招呼。
“呃。。哦!多谢张大公子好意,汪小友现在确在府上,只是前些日子遇着些事,汪小友现在是我家大老爷座上贵宾,今天由大老爷亲自安排招待,张大公子若是想见到他……怕是难!”,二管事有模有样地想了想,这才叹了口气道。
如果楚让现在在这里,恐怕得抱着男人的胳膊在他的瘦脸上狠狠亲上两口。
真够处!
“啊……”,张黯然瞬间黯然下去,若是说楚让还和范小禄呆在一起,他倒可以肆无忌惮地去靠近去追求,可现在楚让身边有着范中庭,以他的身份和辈分,根本不够在范中庭的面前百无禁忌。
张黯然有些伤感,可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儿,不知又想起些什么,立刻转忧为喜,笑哈哈地拍了拍手道:“本少眼光果然不错,能成为范大老爷座上贵宾的人,那可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嘻嘻嘻,不错!不错!汪兄果然是人中龙凤,本少三生有幸能够遇上,若是就这白白错过岂不可惜!缘分,嗯,都是缘分!本少不追到汪兄垂爱,誓不罢休!”
话音未落,张大活宝公子做了一个把心一横的动作,极有气势地踩着流云靴直奔金铁大门里头而去,身后四个快要累趴下的小厮见了哪敢迟疑,急忙嘿咻嘿咻地跟上。
二管事摇摇头,驱散脑门子上飞过的无数乌鸦,回过点了两个小奴跟进伺候。
“二管事……这……张大公子这礼物往哪里送?”,一个机灵点儿的小奴有些犯难地问道。
男人沉吟半晌,两眼忽地一亮。
“送大小姐那里去,就说大小姐今日上路,这是张大公子为贵客稍备的些许薄利,尽管笑纳!”
“好嘞!”,小奴一拍胸脯,在二管事有些戏谑的目光下美滋滋地追了上去。
“这样不妥。”
一直站在对面冷眼旁观的大管事忽然开口,声音冷淡而高傲。
“哦?”
二管事的腰杆忽地直了直,他明显没有大管事高大,但二人对立间却丝毫不落下风。
“礼是张大公子给汪小友的礼物,却送到另一位客人的手上,这不合规矩”,大管事大手一挥,声音极为强势。
“去,把那小厮替了,礼还是送到汪小友那里。”
大管事转过身,对身后的一个老奴高声吩咐。
老奴应了一声,正要往门里头追去,却被二管事伸手拦住。
“嗯?”,大管事居高临下地望着二管事的动作,微微扬了扬眉毛。
二管事选择了无视。
“无妨,就按我说的送,若是不妥,有什么后果我担着便是”,瘦削的男人和颜悦色地对老奴说道,可伸手的手却没有半点放下的意思。
老奴很是为难地回头望了大管事一眼。
大管事的眉头终于微微皱了起来。
“二管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按范府待客规矩办事,你为何拦我?”,他阴沉着声音问道。
若是平时如此,瘦削的男人总会选择沉默,然后后退一步表示让步,从来如此,十几年都未变过。
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男人直视着大管事的双眼,脊梁挺的笔直。
大管事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台阶下忽地传出一声高呼。
“白家二公子到!”
白罗带着一众仆人从高阶下匆匆走上,大管事只得有些疑惑地看了神色如常的二管事一眼,转过身先去接待来客。
然而白罗根本不买他的账。
“哼!”
年轻的帝国少校恶狠狠地瞪了大管事一眼,径直领着身后家仆穿过金铁巨门,扬长直入。
大管事摇摇头,没有说话,算作默许。
可他对面的男人却忽然说话了。
“这样不妥。”
“嗯?”,河伯终于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按照规矩,外客入府若无特殊情况,需卸兵,且所带随从不得超过八人——白二少爷这浩浩荡荡十几个人冲进去,未免莽撞”,清瘦的男人铿锵有力地摇头道。
“你去,烦请白二少爷点出八位留下,其余府外等待,我范家自有好茶好酒招待。”
二管事身后一个小奴机灵地应了一声,眼看就要往门内窜去。
“嗯?”
大管事轻轻向前伸出一只脚,挡住了小奴的去路。
“二管事,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河伯似笑非笑地俯视着清瘦的男人道,“我觉得白二少爷身份尊贵,多带几位入府,无妨。”
按照他心里头的剧本,这番交锋下来,清瘦男人要么生气,要么吃瘪。
可偏偏,二管事没有什么反应。
除了冷笑。
男人抬起头,望着对面比自己足足高出大半个头的胖子,冷笑连连。
“哦?好”,他冷笑着点头,“既然大管事觉得无妨,那应该就是无妨了。”
不对劲。
河伯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十几年了,眼前这位都从没像今天这般反常过。
河伯的眉毛舒展开来。
因为此时台阶下再次传来一阵高呼:“恭请慈州城史太守莅临!”
一个七老八十,两只眼睛里都闪着金光的老官顶着个乌纱帽笑眯眯地从阶梯下慢吞吞走了上来。
这一位,需两位管事同迎。
所谓给面子,越是尊贵的客人,就越得给更多的面子,但无论如何都需要适度,不然就会变得有些卑下作态。
可这位不一样。
太守就是朝廷。
朝廷就是天家。
天家的面子,天下最大。
“史太守大驾光临,范府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大管事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朗声说道,他不经常笑,所以笑起来时,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史太守百忙之中抽空一临,我代我家大老爷先谢过史太守这份大情!”,相比之下,二管事就要顺眼上太多太多。
老太守一看就是个人老成精的人物,笑眯眯地先跟左边打了招呼,又和右边互相行礼,一来一回之间打得一手的好太极。
“哈哈哈哈,今天可是贵府大日子,是范家忠心为国,奉献为民的无私之日,下官自然得代表朝廷来做个见证”,老家伙笑嘻嘻打着官腔,说着还一比大拇指,啧啧称赞道,“范家一颗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下官今日亲眼所见,佩服,佩服得紧啊!”
“哈哈哈!太守大人过奖!”
“太守大人谬赞了,这本就是我范家身为帝国子民应尽之义务,哈哈哈!”
三个人你夸夸我们,我们夸夸你,吹拉散扯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这才礼数周全地把太守一行给美滋滋地引了进去,整个场面要多和谐有多和谐,要多美好有多美好。
史太守迈着八方官步,做足了朝廷该有的派头,耀武扬威地走了进去——说起来,他也算可怜,这官早些年在南方做了一辈子的二把手,各个府地转了一圈,实在能力有限,做不出什么出色政绩,却学会了好一套上下左右逢源自如的太极功夫,最终在古稀之年被朝廷相中,提到秋北平原来做了一方父母。
至于为什么来慈州,很简单,慈州有范家。
朝廷和范家想要和睦共处,互利共赢,中间自然少不得一个吹拉弹唱的好手。
史太守扯了一辈子牛皮,啥都不会,却独擅长这门歪技,自然是做长安和慈州中间人的最佳人选。
话说回来,他自己也对这番落定极为满意,平原府有范家这个庞然大物仗着,是块肥的流油的地方,百姓想要赚钱根本不靠官府——自然也就不需要他费时费力做出什么政绩。
唉,政治啊,有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有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诡异力量。
史老太守一边美美地欣赏着范家后花园似的宅邸布置,一边任由身旁大管事特点的一个美妾软绵绵地替他扶着胳膊,只感觉胸中波涛澎湃,想起当年接到长安的调令时,半把胡子都已经花白的他瞬间泪如雨下,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温不火的苦熬终于到了头,所以走马平原府的这些年来,老头子心安理得地吃着天家的供奉,拿着范家的好处,两头讨好滴水不漏,简直快哉!
老太守斜着老眼,跟身旁嫩出水儿的美妾抛了个自顾风流的眼神,惹得小姑娘咯咯咯笑了半天,完事还回了他一个让男人肝颤儿的小眼神,把老史满腹都快陈了味儿的坏水给勾的那叫一个荡漾。
史太守今儿个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秋北财神、平原府范家公然表示要开启秋北范道,支援朝廷东境平叛,还特地专请他上门代长安做一个见证人——且不说这一趟下来范家要私下里往他府上送多少油水儿,这事本身交到长安去那就是赤裸裸的大功一件。
书院里头那帮士子不天天指责自己虽在其位、不谋其政吗?
谁曾想到临告老前老天还送了他好一个政绩光宗耀祖——嘿嘿嘿,每每想到这里,老头子就觉得雄心壮志热血沸腾,一股因为权力和金钱所刺激的男性荷尔蒙疯狂喷发,恨不得把自家那娇滴滴的小妾再给按到床上大展一番雄风。
所以他这些天都是笑着过的。
直到日子正了,他真真正正来到范家,迈着舒舒服服的大步子走到范家举行范道开典的狼神场上,看清场内情形后,这保持了很久的笑容才忽然消失。
范家人,是狼。
他们的猎物,是钱。
狼,团结、贪婪而聪明,知道怎样用最好的方式去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猎物。
范家先祖兴业后,先扩建了范府,将大半慈州城收入囊中,然后请了位神机,算定东南角一方数亩之大的土地为风水宝地,于是请动十方名匠,将这块宝地改造成了一片青砖铺就的广袤礼场。
礼场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坐着一头狼。
狼高两层楼,浪淘铁浇筑的黑色身躯经过专人常年精细的保养,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风范与光泽。
范中庭此刻就站在狼下,站在与他身体同高的两只狼爪中间。
狼的阴影投在他的身上,遮蔽住了他宽厚的面孔,叫人看不清他的五官和表情。
他的左手边摆着一排铺着红色软缎的红木大椅,张大公子正坐在那里,却显得比站起来还难受。
他的右手边摆着一排铺着蓝色软缎的红木大椅,白二少爷正坐在那里,身后笔挺地站着两个教头,还有一众看起来很不像家丁的家丁。
范家、张家和白家,组成了一个正方形的三边。
而正方形的最后一边,范中庭正对面三十步开外,摆正一排铺着白色软缎的红木大椅,不多不好,正好十二个。
这排椅子是空的。
除了最右边,坐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高大男人,神色尴尬、惊恐和慌乱。
以史老太守打一辈子太极,混一辈子鱼水的功夫,一眼就看出这场面很不对劲。
范家在秋北有十二条范道,这事极为机密,可他好歹是一方大员,又是长安和慈州中间的主事人,所以多少还算清楚。
他不是傻子,这十二张椅子是给谁的,他一想便知。
可这十二章椅子,现在只坐了一张。
这是什么意思?
“史大人驾临寒舍,令范府蓬荜生辉,范某不甚荣幸”,狼影下的范中庭忽然抬了抬头,望向这边缓缓说道,声音依旧温润如玉。
可落在老头子耳朵里,几乎让他不寒而栗。
很不对劲。
万天诸神,老头子我混了一辈子,除了无能些,啥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做过,就图个晚年安乐,没必要到末了再把我给拖到浑水中来吧?
史老大人在心里对头顶苍天拜了又拜,这才强颜欢笑着对狼下的范中庭拱手一礼:“哈哈哈哈,今天可是范家与帝国的大日子,下官承天家隆恩,代天家行事,怎么能错过范家效忠朝廷的一颗赤诚之心?范老爷,下官在这里先行恭喜了。”
范中庭的脸藏在阴影中,微微点了点,看不出到底是喜是怒。
“给史大人看座。”
看座?
往哪里看座?
眼前这正方形围的密不透风,一排椅子接着一排椅子,太守大人还能坐在哪里?
老太守有些尴尬地回过头,求助似地望了眼身后的范家大管事
“咳咳。”,河伯轻轻咳嗽一声,正想说话。
“史大人,请入座。”
两个小厮忽然从旁边冲了过来,哼哧哼哧地扛着一座铺着黑色锦垫的红木大椅,不由分说“哐当”一声摆到了老太守的屁股后头,把老头子吓了一大跳。
站在太守右后方的二管事连忙上前,殷勤地搀扶住他,一边笑眯眯地说道:“史大人,请入座。”
“这……就坐这里?”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金铁巨狼前摆下的四方镇还有足足二十步远的距离,就让太守大人坐在这?
这算什么?
太守的脸色有点变了,他身后一群官衙中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管事的脸色也有点变了。
“胡闹!”,大胖子一步上前,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拦在两人面前,“太守大人体躯娇贵,哪能坐在这么个无遮无拦的地方,这就是我范府的待客之道吗?天管事,你揣的什么心思?!”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清瘦的男人,声色俱厉。
可男人只不过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他不说,有人说。
“无妨,是我的意思。”
狼下的范中庭望着这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大管事的小眼睛里终于闪过一抹惊悸。
“史大人,今日头等大事,正是我范家范道开典,但在典礼举行前,范某先有一件家事要做,所以斗胆烦请史大人暂做壁上观,稍安勿躁,待范某处理完这桩家事,亲自奉酒为史大人压惊赔罪”,范中庭说着,轻轻拍了拍手。
两阵纷而不乱的脚步,一阵扛来一排黑缎大红木椅子,以史老大人为中心左右排开。
另一阵,有一百五十人,着统一精短黑衫,人人背负一把四尺来长黑把朴刀,自狼神场四面八方涌现,踩青石而来,转眼间就把金铁巨狼下的众人团团围在中央。
“轰隆!”
万天诸神似乎为了配合范中庭的这场大戏,当空炸响一个雷霆。
夏季暴雨犹如女人的高潮,说来就来。
数不清的雨点自空中倾斜而下,滴落在这一百五十件黑衫上,滴落在这一百五十把黑柄朴刀上。
现场一片死寂,除了雷声、雨声,没有人动。
“啪!”
依旧站在老太守身旁的二管事从背后摸出一把黑伞,熟练而周到地打开,遮挡在老大人的头上。
老头子肝胆俱裂地看了看他。
清瘦的男人安抚一笑,显得温和而亲切。
范中庭依旧站在狼下,一动不动。
“范大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白家二少爷被这一阵惊变还有这忽降的大雨给惊的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也不顾雨水,从大椅上一跃而起,冲着范中庭沉声抗议。
“范……范大老爷……这,有什么事,好好说,咱好好说”,相比较他的愤怒,张大公子就明显要柔弱多了。
狼下的范中庭不在雨中,却胜在雨中。
满场风雨,他是中央。
秋北大豪忽然从阴影里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正对面空着的是一个白缎大椅。
“众所周知,按照原先推算,为响应朝廷号召,效忠帝国,支援东境战事,我范家秋北十二条范道都将在今日开启,十二位道主必须应召回到慈州,不能来的,也需请人一代”,大老爷的声音不悲不喜,平静的没有丝毫感情,“他们,应该坐在那里。”
“可现在,这十二把椅子,空了十一把。”
说到这里,狼影里的范中庭把头微微一偏。
他望向了站在方阵之外的范家大管事。
“所以,田城,他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