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城？
谁是田城？
大管事叫田城？
真正熟悉范家的人都知道，这位不应该叫河伯吗？
在场无数道震惊而困惑的目光穿过漫天暴雨，直射到大管事那张高傲冷酷的大脸上。
大管事站在雨中，没有打伞。
他静静地看了一圈所有人，特别在身后二管事的脸上停留了一下，
清瘦的男人静静地望着他，淡漠的眼神给了他应得的答案。
“田城，他们人呢？”
范中庭的话穿透层层落雨，传到大管事的耳朵里。
大管事忽然笑了。
前头说过，大管事很少笑。
上一次笑是在昨夜，站在松林尽头的黑暗里，他笑的很开心。
可现在，他笑的……还不如不笑。
因为笑的真难看，笑的太恐怖，笑的简直令人难以直视。
大管事一边笑，一边开口说话，说的却是和范中庭问题完全模棱两可的内容：“大老爷，二少爷是个废物。”
“嘶！”
在场无数人听到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尽皆倒吸一口冷气！
大老爷，二少爷是个废物。
范小禄天生病体，性情柔弱，甚至不能人事——这是范府不能说的秘密，更是范中庭的大忌，大老爷究竟有多疼爱自己这个二儿子，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清楚，而在此之前，任何胆敢在范中庭面前说哪怕一句范小禄不是的人，恐怕坟头的草早就不止两米深了。
可现在，范家大管事竟然当着府里人和外头人，甚至朝廷的面，公然对大老爷说，二少爷是个废物？
这是什么意思？
风里雨里，在场有些人已经开始慢慢明白过来。
狼下的范中庭听到这句极为平静，却又石破天惊的回答，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他站在金铁巨狼的庇护下，满天的暴雨根本淋不湿他的衣袖。
“小禄不是废物”，范中庭轻声回答，却答的斩钉截铁。
“二少爷先天病体，性格软弱，为人处世优柔寡断，将来难以继承范家大业”，大管事再次开口，声音森然而寒冷，一如他素来高傲的神态。
“小禄能不能继承范家大业，范家人说了算”，阴影里的范中庭毫不退让，立刻回答，“你先姓田，后名河，就是不姓范，一个外人，就想决策小禄的未来，你还不配。”
听了这话，大管事肥厚的嘴唇微微抿了抿，似乎被这话里的无情刺痛了心。
他沉默，然后向着金铁巨狼踏出一步。
仅一步，踩在脚底青砖上头的积水里，惊起水花阵阵。
仅一步，呼啸暴雨中就有人上前，毫不犹豫地挡在他的面前。
清瘦的男人把为太守大人遮风避雨的黑伞递给了身旁小奴，自己站到了漫天风雨当中。
大管事低下头，冷冷地望着二管事。
二管事抬起头，淡淡地望着大管事。
雨似乎下的更急了。
大管事望着男人，嘴角忽然扬起一丝怪异的笑。
“天迷，你姓范？”
“我在范家待了二十五年又七个月，我自然姓范”，清瘦男人回答的不卑不亢，坚定无比。
“笑话，我在范家待了二十八年，可你瞧啊，大老爷依然不认为我姓范”，大管事笑着说道。
这一次，站在狼影下的范中庭替二管事回答了这个问题。
“姓不姓范，和在范府待多久没有关系。”
“姓不姓范，是我说了算。”
“我说他姓范，他就姓范。”
范中庭的声音在雨中响起，肆意而霸道。
“田城，你也一样。”
话音未落，狼影下的大豪再次抬起手臂，遥遥一指雨中的人。
“今日过后，你还姓不姓范，我说了算。”
“但你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还有十一位道主，他们人呢？”
雨更大，却更安静，雨中无数人都沉寂下来，死死地盯着大管事高傲淡漠的胖脸，等待他的回答。
“大老爷，二少爷是个废物”，大管事面不改色，依旧不温不火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狼影下的男人终于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十一位道主，都不愿侍奉一位废物”，大管事的话锋凌厉无比，毫不掩饰。
风雨声中的死寂更甚，张家大少爷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对面的白家二少爷则冷笑连连，大有独坐高台看好戏的感觉。
狼影下的范中庭听到这句回答，并没有动怒，宽大的头颅微微摇了摇：“小禄不是废物。”
“二少爷性格懦弱，为人做事毫无主见，与废物无异。”
“长安有多少官都是这般性格，却依旧在朝中混的风生水起”，范中庭厉声回答。
“二少爷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凡徒步便需人扶，凡夜深不能安眠，与废物无异。”
“帝国第一儒将东宫大人自幼体虚，百病交杂，而今却依旧统兵十万，运筹帷幄，成就神机之位，为朝廷立下无数功绩”，范中庭毫不让步。
一来一回间，是一位父亲，在维护自己儿子最后的尊严。
“二少爷不能人事……”
“放肆！”
大管事的第三句话还没出口，便被二管事迅疾而凶狠的怒斥给骤然打断。
瘦削的男人化作发怒的公牛，在暴雨中暴起，右手化作一个如雷的拳头，狠狠地直奔大管事的胖脸砸了过去。
一息。
“啪！”
拳头穿透层层雨幕，一路碾碎无数水珠，无比精准地落在了大管事的脸上。
大管事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沉重宽大的步子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可也仅仅只是一步而已。
他的身形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震动。
雨还在下，男人收回了击如雨中的拳头。
大管事的左脸颊微微有写泛红。
可也仅仅只是泛红而已。
高胖冷漠的男人依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管事，仿佛刚才那结结实实的一拳根本没有打在自己身上那般，神色淡然，甚至有些和气。
“好”，他定定地望着面前清瘦的男人，吐出一个字来。
“还能更好”，二管事淡淡回答。
大管事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一些事情。
三息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响亮如初。
“二少爷不能人事……”
“放肆！”
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击穿风雨的拳头更疾、更狠、更准。
“啪！”
这一次，大管事退了一步，身形依旧没动，左脸颊上的红色更深了一些。
可也仅此而已。
高胖男人望着清瘦男人，嘴角再次扬起。
“好。”
他轻轻说出第二个好字。
“还不够好。”
这是二管事的回答。
于是打拳与挨打的场景再次上演。
“二少爷不能……”
“放肆！”
“啪！”
这一次，大管事退了两步，身形依旧没动，左脸颊却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熟透了的苹果。
他静静地望着二管事，第三次开口。
“好。”
三拳，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可二管事的回答却都不一样。
“并不好”，瘦削男人收回拳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暴雨里大管事红透了的左脸颊，认真说道。
“哦？为什么不好？”，大管事有些好奇地追问。
“三拳都没能打死你，自然不好”，二管事淡淡说道。
“哈哈哈哈！这么看来，确实很不好”，大管事开怀大笑。
这笑声穿透八方风雨，落到在场无数人的耳朵里，让无数具身体不寒而栗。
这两人……是疯子罢？
所有人望着雨中静静对立的两个男人，一边颤抖，一边不安猜想。
这两人……一定是疯子。
不是疯子，谁会放任对方三拳砸在自己脸上，却依旧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大管事一边大笑，一边望着二管事轻轻点头，“我原以为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看来，我错了。”
“天迷，你配与我一战！”
他居高临下望着他，声音一如既往地高傲、淡漠，就像他说的不是话，而是宣判。
他望着他，一如万天诸神俯瞰地上蝼蚁。
他宣判，他配与他一战！
这近乎狂妄的笑声传到狼影下，传到了范中庭的耳朵里。
秋北大豪的眉毛再次扬了扬。
大管事笑完，不再望向身前清瘦的男人，再次把目光投向北方。
“大老爷，今日老奴代十一位道主，向大老爷请命”，风雨里，他一字一句，落地铿锵，“特请大老爷废去二少爷继位之身，另择高明执掌范家！”
特请大老爷废去二少爷继位之身，另择高明执掌范家！
这句请求简洁、明了、句式工整的请求穿破层层风雨，炸响在慈州范府之上的穹空。
广袤的狼神场边缘是一排通向范府四处的深廊，廊顶以青砖瓦堆砌而成倾斜的檐角，落雨时，连绵的雨水沿砖瓦流下，在深廊边形成一道波光流动的水幕，一眼望去煞是好看。
布衣少年打着一把青伞，静静立在水幕之下，却没有什么欣赏景致的心思。
他听到了狼神场上大管事喊出的话。
他看到了从身边另一条深廊中鱼贯而出，奔赴场中的人。
这些人不多不少，一共十一位。
他们从少年身边奔过，却无暇多看他一眼。
“唉，人啊……”
等他们全部舍身进入狼神场上的漫天大雨里后，打伞的少年这才悠悠一声长叹。
“唉，人啊……总是不甘的。”
楚让最后望了眼大雨中渐行渐远的那些身影，转过身，独自一人，亦步亦趋地向范府深处走去。
开始了。
今天的暴雨出离地大。
正好，可以洗干净地上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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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管事的身后站住了十一人，一字排开，面朝远处高大的金铁巨狼纳头便拜。
“请大老爷以范家为重，另择高明继位！”
他听着身后整齐如一的请命，孤傲的小眼睛中渐渐发出光来。
那是权力的光。
原来这个世界除了武道外，真的还有其它东西，能让男人的眼中发出光来。
坐在金铁巨狼正对面的陈潇乙依稀看清了这暴雨中十一个人的模样，“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颤抖地抬起手，不可置信地指向他们中的一人。
“贾……贾兄？！”
开漠道道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嘶声呼唤。
十一人中的一人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依旧保持着纳拜的姿势，面朝站在巨狼下的范中庭一动不动。
陈潇乙两眼中闪过一丝骇然，接着是一抹惊悸，最后是一抹顿悟。
今天这哪里是什么范道开典，今天这分明是一出逼宫！
他终于想明白昨日跟二管事说完贾怜后，清瘦男人脸上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怪笑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后头那句没有没尾的“要是十二位道主人人都一概不知，那该多好”指的是什么。
现在看来，自己说的还真没错，十二位道主里头唯一一个啥都不知道的睁眼瞎——还真是自己啊！
陈潇乙性格耿直，但他不傻。
他不知道这漫天暴雨究竟何时才会结束，但他很清楚，现在正是站队的时候。
是站到其它所有道主身边，还是站到金铁巨狼的身前？
他想都没想，就用一句惊怒交加的问话做出了选择。
“贾兄！你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不知情人的心声。
不遵范府调令，追随大管事私自逼宫，冒范家之大不韪，强行请退二少爷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就因为他们觉得范小禄太废柴了？
范家大管事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秋北十一位道主各个都是人中豪雄，作为正常而优秀的成年人，是绝不可能因为如此感性的原因而做出如此感性事的。
在场所有人的眼里都充满了惊恐、不解与困惑。
唯有狼下的范中庭淡漠如初。
“不准！”
面对突然出现的十一位道主连同大管事的联合请命，他的回答显得异常简单。
“不准！”
话音未落，他丝毫不给这些人再说话的机会，接着轻轻说了一句。
“天管事。”
天管事。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换了称呼。
“拿下！”
清瘦的男人等待已久，厉声喝令间向前踏出一步。
他踏在地上雨水里，水花溅在对面大管事的身上。
他一拳打出，直奔大管事的胸口而去。
大管事雨中急退。
二管事面色不改，再进一步，拳头贯穿风雨，直追而去。
大管事再退。
二管事再进。
三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大管事止步，抬左手化掌，挡向雨中的拳头，右手却在此刻做了一个很诡异的动作。
他穿着一件连体的华贵长袍，包裹着大肚子显得多少有些臃肿。
他的右手从长袍的侧摆直伸进去衣服里，似乎是想从衣服下掏出些什么来。
二管事的拳头砸在大管事的掌上，泥牛入海。
什么都没发生。
“哼”，清瘦男人冷哼一声，立刻收右拳，出左拳，再次向大管事的胸口砸去。
前后不过两息。
可大管事的右手却已从长袍下抽了出来。
手进衣服里时，空空如也。
手抽出来时……竟然拿着一把赤红色的剑。
大管事竟然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一把四尺青锋。
二管事看到这把剑，素来冷厉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想收回拳头，却有些来不及了。
大管事右手的红剑在空中抖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儿，斩断了三滴落雨，剑锋尖啸着劈向二管事的拳头。
一息。
赤红色的长剑狠狠劈在了男人左拳的虎口上。
鲜血飞溅。
血滴飞到漫天风雨中，顷刻间便被无数雨水洗刷的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
清瘦男人闷哼一手，收拳急退，一直退到大管事身前五步开外方才站定。
大胖子扫了眼男人的左手，看清虎口上一个食指见长的伤口，小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采。
“有点儿意思。”
他手提着剑，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男人望着他，神色严厉肃杀，他站在雨中，双手低垂，左手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
血落在地上，瞬间就被雨水冲走，干干净净。
两个男人，一个仗剑，一个空手，在暴雨中默默对立。
他们四周，一百五十名黑刀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围了上来。
一百五十人，对十一人。
“贾兄！不要做傻事啊！”
陈潇乙站在黑刀人外围，急的直拍大腿，痛心疾首地向着包围圈里的其它道主高声喊道。
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劝告。
十一位道主中走出一位，向着远处金铁巨狼下的范中庭深深一礼，朗声问道：“我等为范府守道多年，兢兢业业，如山责任，时刻莫不敢忘，而今大老爷真要为了一己私情，无视我等请愿，反而还要对忠仆下手吗？”
他这话说的大义凛然，诚恳无比，像极了一个苦谏不从的忠正良臣。
可惜，范中庭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皇帝。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单明了。
“放你娘的狗屁！”
说话的道主神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如此，为了范家未来，我等得罪了！”
话音未落，这位道主率先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迎接他的，是周围一百五十把黑柄朴刀出鞘的声音。
狼影下的秋北大豪听着风雨声中的金铁声，近乎笑骂地叹息道：“吃了我范家十几年的供奉，就以为自己能替我范家做主，这都是哪里跑出来的傻缺。”
说完这句，他有些意兴索然地冲着四方阵外的杀局挥了挥手。
“要么卸兵请降，要么乱刀砍死。”
没有“诺”，声，一百五十把黑刀无比默契地劈断漫天落雨，向着中心十一人的头顶落去。
决定了秋北财神未来几百年走向的狼神场事变，在狂风骤雨和无数刀剑交击的噪音中正式拉开了帷幕。
范中庭背负双手，淡笑着站在狼下，望着远方雨里道主与管事间以生死相搏的拼杀。
金铁巨狼很大，大到他可以悠然自得地独站雨外，笑看雨中。
所谓独站，就是一个人。
范中庭的面前是红木大椅摆成的四方阵。
四方阵左手边坐着张大公子，正目眦欲裂地望着远处的厮杀。
四方阵右手边坐着白家二少爷。
白家二少爷正用余光望着狼下孤立的范中庭。
他的身后正站着两位白家教头，和伪装成家奴的十二个武道高手。
从他的位置走到范中庭那里，前后不过二十五步。
他脑海里响起昨天黄昏大管事突然降临白家宅邸时所说的话。
白罗沉默地打量着这二十五步，抓着身侧大椅扶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看着雨里这段路。
他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界正在向自己招手。
太诱人了，他根本不能抵抗。
太诱人了，他必须回应。
于是年轻的帝军少校轻轻抬起了原本平放在椅子上的双手。
“啪！”
他轻轻拍了拍手，声音轻而短促，瞬间被漫天风声雨声湮灭殆尽。
可掌声已然足够。
他身后十四人应声而出，越过红木大椅，有人飞跃，有人疾跑，踏破了满地雨水，踩过这短短的二十五步。
二十五步，不过区区二十五步。
白罗望着这些训练有素、精壮而凶狠的背影，莫属着他们飞速归零的步伐。
二十五，二十四，二十三……
他想，父亲昨夜说的“见机行事”，不外乎就是此刻了。
二十五步后，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而二十五步尽头的范中庭，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安静地一个人站在狼影里一动不动，没有一丝一毫逃跑规避的意思。
年轻的少校终于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就要是他的了。
白家十四位武道高手，于雨中忽然暴起，直奔孤零零负手站在金铁巨狼下的范中庭而去。
PS：笔耕这几天赴美，到了那边房子学校网络水电乱七八糟太多事儿需要张罗，可能断更小许几天，但一定会尽快更新！
再次感谢大家对《北皇》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