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没有梨花。
布衣少年撑着伞，独自徘徊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可惜雨巷那头并没有丁香一样的姑娘。
“咳咳！”，楚让皱着眉头接连咳嗽数声，把自己从这种诡异至极的意境中拉扯出来。
“唉……丁香一样的姑娘啊……”，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一时之间他想到很多人，有三师姐，有太宰星……还有陆白。
陆白？
少年忽然回过神来。
多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
上一次想起时……自己正绑着浑身的C4，毅然决然要去跟仇敌拼命。
楚让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和她就要天人两隔，没想到……现在这算什么？人人两隔吗？
唉，陆白。
雨一直下。
气氛有些融洽。
在范家屋檐下，少年渐渐感到心在变化。
心在变化，因为雨声有些变化。
“啪！”
“啪！”
“啪！”
楚让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向落水连连的雨巷那头。
有人，正从那头走来。
这人的步态，异常沉稳，沉稳、自信而强大。
“啪！”
“啪！”
“啪！”
少年握伞的手忽然缩紧。
他现在可以确认，他从没听到过这种步声。
他听过范中庭的步声，四方大步，缓慢、沉重、势不可挡。
他听过大管事的步声，深沉隐忍，阴暗，无声，不可一世。
可他从没听到过现在这样的步伐，至少在范府没有。
楚让停下身来，静静地站在雨中，明亮的双眼认真地望着雨巷的尽头。
他皱眉，开始思索。
他眉宇舒展，因为他想明白了。
可他转而再次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想起来了。
人，出现在雨巷的那头。
和少年一样，这个人也打着把伞，色的伞，伞大的出离，可以完整容纳至少三个人在下头避雨。
这样的一把伞，自然不轻。
可被这个人执在手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轻的。
来人大步流星地在雨中走过，双脚在满地积水里肆意踏过，飞溅的水花打湿了他金红华袍的衣摆，他却全不在意。
看得出，他似乎很急。
一直走到雨巷中间，来人这才微微抬头，对上了对面少年的目光。
楚让立刻向左跨出一步，主动站到了雨巷边排水的水渠上。
他在给他让路。
就看他让不让他让路，。
披着金红华袍的男人站在那里，身材高大结实，还打着一把巨大的金伞——这些放在一起，使得他整个人就像是大雨中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太阳，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遮天蔽日的金红光芒。
这些光芒刺穿了漫天落下的雨滴，刺入了少年眼里。
楚让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吃痛，于是立刻乖乖低下头来。
“过去吧”，少年一边顺从低头，一边在心里默默呼喊，“快过去吧，去狼神场，那里正需要你，”
他的身后是狼神场，那里正上演着恐怕是范家立府以来，最为浩大惨烈的一场搏杀。
他的身前——是一个宛若烈阳般的高大男人。
男人看了看退到一边，低头不语的布衣少年，坚毅如石般的嘴角忽然一扬。
“你就是那个长安少年？”
“是”，楚让低眉顺眼地乖乖答道，声音极为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就是你打断了我儿子的手？”
“是”，楚让的回答毫不犹豫，诚恳却绝无惧意。
男人沉默下来。
雨一直下。
气氛很不融洽。
在范家屋檐下，少年额头一滴汗忽然流下。
良久，自信到了极点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男人打着金伞从少年身边经过时，带起的风几乎将楚让推倒在地。
好大的风。
好快的人。
感受着这阵风的散去，少年终于长舒一口寒气，却依旧舒的很轻，不敢发出哪怕一点噪声。
可接着他就把这口气给倒吸了回去。
“今天之后，如果我还在范府看见你，自断双臂。”
烈阳般的男人从雨的深处淡淡丢下一句话来，就此再无声息。
楚让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有些苦涩的笑。
瞧，有爹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有一个厉害的爹的孩子自然更不一样。
若非现在狼神场上大事正起，恐怕这位就要当场发难，亲手打折自己两只手方才罢休离去。
狼神场，嗯。
想到这里，楚让脸上清秀的苦笑忽地变了颜色。
这笑泰然自若，如沐春风。
他回过头，望着雨中太阳消失的地方，把手中的青伞微微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自己的衣角不会被打湿。
然后他转回头来，继续撑着伞，一个人漫步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今天之后，如果我还能在范府看见你，嘿嘿……”
“那我可就真佩服范大老爷的胸襟喽。”
少年一边轻笑着自言自语，一边独自继续向前走去。
——————
暴雨。
有梨花。
刀光似梨花。
狼神场上，数百人正在沉默与雨声中疯狂厮杀。
不同于战场上将士奋起或垂死时的嘶吼，狼神场的搏杀几乎没有一句人话。
没有怒吼，没有痛呼。
只有刀砍在刀上的声音，“锵！”
或者刀砍在肉上的声音，“噗！”
或者肉打在肉上的声音，“啪！”
仅此而已。
无数这种诡异的沉闷声响交织在一起，使得整个场面显得愈发高压、残忍，令人作呕。
偏偏在这作呕的厮杀中，白家二少爷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为诸人送出了一道清流。
白家两位教头连同十二位武道高手，踏破二十五步疾风骤雨，突然向着站在金铁巨狼下的范中庭发起了进攻。
坐在红木大椅摆成的四方阵的另一边的张黯然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只顾目瞪口呆地望着原本站在对面的一众白家人忽然开始俯身向着范中庭站立的位置急速狂奔。
可坐在四方阵第四边的陈潇乙却在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白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开漠道道主惊怒交加，右手一拍扶手，整个人从座下大椅上弹了起来，顷刻间化作一道黑色的流星，踩着无边雨水直奔正对面金铁巨狼下的家主而去。
可惜，从他到狼，有三十步。
差了五步，又是后发。
他太迟了。
陈潇乙的话就像一把火，“唰”地点燃了年轻少校胸中壮志炸药的导火索，让白罗整个人的荷尔蒙和野心在瞬间膨胀到了极点。
一个人若是志得意满到了极点，他自然需要表达出来，好让别人了解到他的幸福。
“哈哈哈哈哈！”
所以白家二少爷大马金刀地端坐在红木大椅上，兴奋而满足地仰天大笑起来。
“成王败寇！哈哈哈哈！”
远处刀光剑影里，一刀斩退二管事的大管事听到这声大笑，淡漠的眼神穿过层层厮杀，向着狼下的四方阵里头瞄了一眼。
只一眼，他看了个大概。
“蠢货”，他暗哼一声，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叹道。
“放肆！”
如流星般掠过四方阵的陈潇乙听到这声狂笑，暴喝一声，踩在雨水中的脚步忽然灵巧一转。
他换了方向。
从他的位置到范中庭那里，三十步，他来不及。
可从他的位置到白罗那里，二十五步，他来得及。
若是楚让现在在这里，看到陈潇乙临危应变的手段，只怕要由衷抚掌赞叹一声：有前途，好一手围魏救赵！
可惜二十五步，在常人眼中本就不长，在武道人的眼里就更短了。
陈潇乙在暴雨中向着端坐的白罗踩出第二十步时，白家两位教头的四只手已经伸到了范中庭的头上三尺。
“拿下！”
年轻少校面对范家道主的突袭，自知不是对手，所以在顷刻间做出了选择。
他要换。
他的身，和范家大老爷的身，孰轻孰重？
只要范中庭不死，那他就握着今天整个范家最大的筹码，不管是管事还是道主，都得听自己的话。
电光火石间打出这手算盘，相当不错。
可也仅仅是不错而已，
庸人在推演事理时，总是下意识地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想事情的经过结果，最后得出一个顺利的经过，和一个很好的结果。
可他们总会忽略起因。
因为起因总是不讨他们喜欢的。
因为起因总是不利的。
比如现在，白罗认准了只要拿下范中庭……可万一，他拿不下呢？
拿不下？
怎么可能拿不下？
现在奔袭金铁巨狼的是代表着白家武道实力的十四位强者，或来自江湖，或退于行伍，白崇焕费尽千辛万苦，砸尽黄金白银，才最终网罗到这么些个高手的辅佐。
而现在，十四位高手向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范中庭同时出手。
而现，金铁巨狼下，只有范中庭孤零零地一个人。
所以，怎么可能拿不下？
可偏偏就是拿不下。
“唰！”
狼神场开战至今，范家一百五十个黑刀客不知死伤了多少后，场上终于炸响了第一声惨叫。
“啊！”
白家两位教头四只悬停在范中庭头顶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可它们没落在范中庭的身上。
它们直接掉在了地上，就像四摊烂肉。
两位武功高绝的教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光秃秃、露着骨、还向外喷着血的断臂，凄厉地尖叫着跪倒在了地上。
跪倒在范中庭的面前。
狼影中的秋北大豪依旧背负双手，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面前断肢喷出的鲜血似乎有些撒到他的脸上，可他却平静的犹如巨石，连抬手擦拭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他低下头，淹没在狼影里的大脸上古井无波。
他静静地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哀嚎的两个教头。
暴雨声的掩映下，忽然响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
“范公……你脸上有点血。”
“知道“，阴影里的范中庭轻轻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擦？”
“现在擦没用，一会儿还得溅上血，不如等都溅透了直接洗澡，利落。”，范中庭笑了一声。
“哦……原来如此。”
这句话话音未落，范中庭身前并排跪在地上哀嚎的两个教头便忽地没了声息。
两颗怒目圆睁、痛苦而惊慌的头颅就像皮球一样落在地上，打了两个圈儿，终于停了下来。
两尊无头无手的残肢“啪嗒“一声倒在地上，促使范中庭终于失去了看他们的兴致。
紧跟在教头身后的十二名武道高手都愣在那里。
二十四双精明强干的眼睛傻愣愣地聚焦在地上的残肢上。
十二个脑袋想破天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今天这雨下的真好。”
细不可闻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中有些满足、有些感慨。
十二位白家人就愣在雨中，雨水浸透了他们久经考验的身体。
“噗！”
这声音响的很整齐，其实应该十二下。
但头若是断在一刹，自然只会发出同一种声音，在同一个时刻。
“啪！”
“啪嗒！”
这声音有些杂乱，大概响了十二下。
十二颗头掉在地上，地上都是水，到处飞溅滚动，总得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扑通！”
“噗通！”
十二具无头的尸体倒在地上，这声音就更吵了。
数不清的血液从白家人的断脖处流淌到地上，在转瞬间就被湍急的雨水给冲散的一干二净，不留一点儿痕迹。
狼影下的范中庭这才轻轻点点头，很满意地赞同道：“不错，今天这雨下的真好。”
接着，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阴影，投到了二十五步开外的白二少的身上。
年轻的少校此刻就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那里，嘴唇微张，近乎呆痴地看着这边。
看着地上一共十四具原本该为他争取整个世界的强大肉体。
可雨下的太大，他终于看不太清。
可陈潇乙冲到了他的面前，伸出钢筋铁骨般的右手，像捉小鸡似地一把捏住了他的后脖，轻轻一提，就把它整个人都拎到了半空。
“唰！”
开漠道道主猿臂轻舒，就像扔垃圾一样把白罗给扔到了范中庭脚下，年轻的帝国少校就像一个懒洋洋的沙袋，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弧线，然后狗啃泥般地恶狠狠砸到了范中庭的脚下。
他正正好落在一位教头的残躯上，脸则完美地砸在另一位教头的脑袋上，
白罗感觉自己在失控间好像亲到了教头头颅上已经渐渐冰凉僵硬的嘴唇。
真恶心啊。
他从没做过这么恶心的事。
等他像条狗似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却忽然发现自己左手着力点正是一位教头断裂的脖口上。
他一用力，五根指头都抠进了赤裸裸的血肉里，皮肤滑过筋肉、血管，仓皇间好像握住了某个滑溜溜的东西。
白罗吃力地眯缝着眼睛望去，发现那好像是教头的喉结。
他“哇”地吐了出来。
他“哇”地哭了出来。
而范中庭依旧岿然不动，背着双手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的阴影里，如神明般静静俯视着他。
漫天暴雨中，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站在风雨外，看泥水里挣扎的蝼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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