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范中庭望着趴在自己脚下,抱着白家人尸体,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嚎啕大哭的白二少爷,皱了皱眉头。
这模样真凄惨啊,他浑身还湿透了。
范中庭这辈子都没过这样过。
他也确信,往后这辈子,他也绝不会这样。
这样真可怜,真恶心,真没意思。
“滚。”
所以他有些厌烦地轻轻跺了跺脚,示意年轻的少校赶紧滚开。
“呜啊啊……呜啊啊啊……”
可惜,白家二少爷的废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白罗趴在那里,满嘴、满身都腥臭的血和呕吐物,不知名的液体蒙住了他的双眼,让他即使睁着眼也只能天旋地转。
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就像一只躺在猪圈里任人宰割的白猪般在自己的屎尿里头尖叫打滚,
“呜啊啊啊啊,……呜啊啊啊。。”
“快点滚,我不杀你”,范中庭不耐烦地说道,。
“呜……啊啊……”
可惜白二少好像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白二少整个人都傻掉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只知放声痛哭的白痴。
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和婴儿没什么区别。
范中庭嫌恶地摇了摇头,忽然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响亮地拍了拍。
真有意思,片刻之前,拍手的还是二十五步开外的白二少爷。
“拖走。”
十几个范家老奴不知从金铁巨狼后头哪里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一声不吭地围到狼前四周,利落而默契地埋头收拾起来,这个拖尸体,那个抱脑袋,还有三三两两负责洗干净原本就不太脏的地面,总而言之,一个两个忙的不亦乐乎。
两个稍微壮实些的老奴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就像搀滚水猪似地把摊在自家教头尸身上的白二少爷给抄了起来。
白罗从头到尾只顾放声痛哭,没有半点儿挣扎抗拒的意思。
范中庭愈发不耐。
“拖到后院,不要放跑。”
他轻轻摆了摆手,动作轻蔑地好像在掸落袖口的灰尘。
两个老奴连声应允,把头点的好似小鸡啄米,抄起人不人鬼不鬼的白罗从另一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狼神场。,
他们走入暴雨中,本就卑微的身影顷刻间便被吞没的一干二净。
范中庭看也没看这些身影。
白家人就像跳梁小丑,是大管事手里头一把极钝的刀——很可能连刀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根棍子,
大管事手中真正的刀,是他自己,还有他身后的道主。
“唰!”
血红色的利刃横劈开十八滴落雨,直奔面前男人瘦削的腰肢而去。
二管事踩着雨水极为灵巧地原地转了个身,让开一个剑刃的身位。
血红色的光芒紧贴着他腰腹劈空。
好快,男人素来肃杀的清瘦面孔上闪过一丝凝重。
从开战到现在以来,电光火石间,他们已交手一十三招。
一十三招过后,他再不曾打到他一拳,可他的剑刃却越来越贴近他的衣摆。
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而最让二管事感到骇然的是,他很确信,眼前这个孤傲冷漠了那么多年的胖子,武功绝非仅此而已。
这就是一件更不好的事了。
大管事的剑斩断十八滴落雨,在半空中抖出一朵漂亮的剑花儿,最后剑尖向下抵在地上,就像一个男人在疾行后忽然垂首沉寂下来一般。
男人挺着大肚子,稳稳当当地站在雨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还好吗?”
他忽然开口,声音穿透暴雨到达他的耳边。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而严肃。
“还好。”
言简意赅。
“哈哈哈哈哈,果然可堪一战!”,大管事痛快大笑起来,不拿剑的手忽然再次像自己宽大的袍子里伸去。
二管事看到他这个诡异的动作,眼睛微微眯了眯。
雨中的拳头握的更紧了。
“锵!”
大管事竟然从他的袍子下再次抽出一把剑来。
宝蓝色的剑。
他那宽大的衣服下,到底藏着多少把剑?
男人微微侧身,右手执着的赤红色剑尖下垂,左手宝蓝色长剑昂然一指,刺破雨幕,指向二管事。
二管事静静站在雨里,清瘦的脸上古井无波。
“你看起来并不意外”,大管事微微扬了扬眉毛。
“江湖上都知道水火爵爷田城有两把剑,如果你不拔出另一把,我才应该意外”,二管事淡淡说道。
“江湖上的事,多半都是假的”,胖子淡笑着回答。
“至少这件事是真的”,二管事不再废话,右步向前猛地踏出,惊起一片飞水。
他出拳,拳头稳稳地悬在身前空中,拳锋笔直地迎向大管事的第二把宝蓝色的剑。
胖子扬了扬眉毛,周身孤傲的气质忽然一变,整个人眼看就要在雨中仗剑前行。
可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嗯?”
大管事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没搞清现状。
他微微回过头去,终于看清了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轻便而素雅的淡绿纱衣,生的不算特别好看,却显得极为清秀干练。
她的额头上盘着一圈惨白的孝带。
她的手上提着一把两尺多长的轻便短剑。
短剑的剑刃整个儿都没入大管事的后背当中。
“季小灵!”,大管事的冷漠的神色骤然变了。
“季小灵!”,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不想给你父亲报仇了吗?”
女人静静站在雨中纹丝不动,双手死死地握紧了插入大管事后背的短剑剑柄。
她听到大管事的这声质问,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但,仅仅是闪过而已。
大管事看见了这稍纵即逝的变化。
于是他瞬间想明白了很多。
“唉……”,胖子如山般的身躯似乎有些泻力,他轻轻叹了口气,“论御人,老奴不及大老爷千分之一。”
话音未落间,他有些戏谑地瞥了眼女人额头上耀眼的惨白孝带,似有意,似无意地轻声一笑。
这笑落在女人耳朵里,却有如天打雷鸣一般,让她羞愧地低下头去,再不敢和他对视哪怕一息。
“季小灵,杀!”
站在不远处的二管事当机立断,忽地发出一声斩钉截铁的怒吼。
“季小灵,杀!杀了他,你就能去江南!”
他这句话犹如佛音贯耳,让女人原本有些犹豫的脸色在顷刻间恢复了平静与果断。
“父亲在时,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武道。”
“父亲故去,小女承他衣钵,他在天之灵必能告慰!”
女人丢下这句话,手中紧握的剑柄骤然一转,硬生生想把插在大管事后背上的短剑给搅动起来,想让锋利的金属划破对方的五脏六腑,彻彻底底失去搏杀的能力。
可就在她想要转动剑柄的时候,大管事庞大的身体却率先动了。
她想逆时针转,大管事却在顺时针转。
转动的同时,手中的两把长剑也在顷刻间横劈过来。
顺时针转,先劈到的是右手的赤红长剑。
季小灵当机立断,双手立刻松开紧握的短剑剑柄,抽身就退,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
“田城在入范府前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这是数日前她悄悄回到慈州与二管事秘见时他对她说的话。
大管事是高手。
她女承父位成就开明道主,她也是高手。
高手对决,绝不能贪。
所以即便绞杀大管事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在她转手之间,她也放弃的毫不犹豫。
季小灵退,一息便退了五步,远离大管事周身足足两个剑位。
大管事顺时针转身,红剑劈在了空处。
季小灵轻轻喘了口气,微微有些放松。
一息间,她与大管事之间已然落下了百十滴落雨。
这些落雨,被大管事红剑披散的有五十滴。
还有五十滴在剑外。
可它们也碎的干干净净。
被无形的剑意劈碎的干干净净。
暴风骤雨,有多少落在地上,有多少化作飞水,这谁又能看得清呢?
至少季小灵看不清。
这很要命
高手对决,绝不能贪。
高手对决,更不能放松。
“小心!”,二管事看清了,所以他放声急呼。
可惜,声音穿透雨水的速度并不够快。
所以当季小灵被红剑扫出的剑意给活活拦腰劈成两半的时候,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原先那有些轻松的表情。
大管事终于完成了转身,右手横劈的红剑再次垂下,剑尖微微抵在地上,整个人则轻轻地倚靠在剑上。
不得不说后背上那把短剑确实让他有些受伤。
胖子漠然地望着化作两半倒在地上的季小灵,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世道真的变了,再无耻的念想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远处,狼神场正中央的金铁巨狼下,范中庭默不作声地望着那里。
“季小灵死了。”
他身后的阴影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嗯”,范中庭应了一声,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唉,我还记得季漫故去,小丫头闯府的那一天”,阴影里的声音有些遗憾,却没有半点怜惜。
范中庭抬起头望了望满天的暴雨。
他也记得那一天。
“范伯伯,我要变强!我会变强!”,小丫头眼里长噙着泪水,倔强地咬着牙齿对他喊道。
范中庭和煦地笑着,伸出大手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鼓励道:“嗯,伯伯相信你。”
季小灵对他,对范家寄予了无限的厚望与信任,她是秋北十二位道主中活的最努力的那个,因为她对范家引荐去江南府进修的位子势在必得,因为她素来敬重、崇拜他父亲的野望。
大管事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认定季小灵恨透了范家,因为害死季漫那套毒辣功法恰恰就是范中庭差人送给季漫的。
在武道上,她当真像极了自己那位练功练到走火入魔,最终承受不了痛苦、自尽而亡的父亲,她完美继承了季漫决绝狠辣的态度和精神,为达目的愿意舍弃、奉献所有的一切。
范中庭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非常清楚,只要范家对秋北道主的承诺还在,季小灵就绝不会背叛范家,投向大管事那边。
身为女子,心中却自有一杆好秤,这样的性子在江湖中很吃的开。
可惜范府不是江湖,可惜范中庭不是宗派长辈。
范中庭是贵人,真正的贵人。
在贵人的眼里,外人不外乎分为两种,棋子与炮灰。
季小灵当然不是炮灰。
可即便是棋子,也依旧不过尔尔。
死就死了吧。
今天本来就是要死人的天。
只要他不希望死的人没有死就行。
至于其他人,死了就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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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管事一剑把季小灵劈成两半,自己却也着实受了不轻的伤。
他抬起头,默默地望着雨里的男人,脸上的神色却孤傲如初。
“竟然能让我受伤”,他望着二管事,淡淡说道。
“我还能让你死。”,二管事的回答向来简单。
他弯腰屈膝,然后身体骤然加速,毫不犹豫地向着大管事狂奔而去。
他的身边,一百五十把黑刀正和剩下的十位道主激战正酣。
“大管事!为什么还不来?”
一位道主一展手中铁棒,挡开五把黑刀无比精准的齐砍,侧过头向着这边厉声高呼。
其他几位道主听到这个问题,尽皆高声赞同,方才亲眼见到开明道道主季小灵悍然反水,最后被大管事的剑意活生生斩成两半,让他们原本坚如磐石的心智都微微有些动摇。
“大管事……我们是不是被骗了?”
“大管事!”
这些或急迫、或惊疑、或愤怒的问话穿透满天血水风雨,有些纷乱地在狼神场上响了起来。
二管事听到这话,眉头皱的更紧了。
来?
谁还不来?
他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大老爷对他说的话。
那当真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今天的暴雨不同于往日,下了许久都未见消停的痕迹。
狼神场西端,无数通往范府深处的幽深回廊入口中的一个。
如太阳般的男人手中拎着把金色的大伞,抬头看了看天。
“怎么这么大的雨”,他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这么大的雨,日奴岂不是很开心?”
他自言自语,然后手一抬,金伞大开。
“得快些了。”
他向前一步,走出回廊,走入滂沱大雨之中。
就像一颗太阳飞进了雨里,他所过之处,雨滴相继蒸发消融,原本灰暗的环境也追随他的衣着,悄悄发出光来。
这片乌云密布的天地间,唯他一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