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下的越来越大,甚至隐约有点儿要打雷的意思。
雨水滴在屋檐上,连绵成珠从屋檐角落下,在范府深不可测的回廊两旁汇成两道水幕。
少年执着把伞,行在水中央。
他离狼神场越来越远,离范家无数亭台楼阁越来越近。
场上已经死了多少人?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趁现在继续前进,走到他应该到达的地方,见到他应该见到的人。
然后杀。
但人生总是不如意的,就像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诸神却把他从那个世界拎起,然后扔到了这个世界那般。
就像今天,他很不希望自己这一路再碰见任何人,可不速之客却偏偏一位接着一位。
在狼神场西,他看见十一位道主前仆后继地冲进了雨中。
西行片刻,他又碰见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太阳迈着四方大步,如流星般不可阻挡地向着狼神场东进而去。
而现在,城府已深,楚让第三次停下脚步,有些头疼地抬头望着回廊那头的那位。
那位也望着他,嘴角还带着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向他点点头。
少年微微有些无语,只能好看一笑,点头回礼。
他并不认识他。
“你从哪里来?”,那头的人微笑着问。
“……从西来”,少年沉默,然后老实回答。
“哦?西边?好巧,西边怎么样了?”,那头的人两眼微亮,点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好像去了很多人”,少年沉默,然后老实回答。
“都有谁?”
“一开始,去了十一个”,楚让想了想,认真说道。
“嗯”,路那头的人点头表示了解,“那还可以。”
“后来,又去了一个。”
“又去了一个?”路那头的人有些诧异地问道,“是谁?”
“……”,楚让低头想了想,然后认真回答,“就像太阳。”
“啊”,那头的人恍然大悟,似乎还有些感慨,“多年不见,他已像太阳一样了吗?”
楚让默不作声,耐心地听着他的话。
那头的人神游良久,最终把目光重新聚焦回到水中央的少年身上。
“你很不错。”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楚让,忽然笑着说道。
“我?我不错?”,楚让有些愕然。
“不错,你很不错”,那头的人笑意吟吟地轻声说道,“年不过十五,就已经大成了陈东流的《十年》,以这种顶级外功功法作为基础武学,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楚让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像要炸开。
他目光骇然地望着回廊那头的人,触地的双脚微微用力。
“不用怕”,那头的人站的并不近,却似乎早已看穿了少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不要怕,你是大老爷的贵客,身份还在我之上,我不敢有半点恶意。”
楚让极为警惕地望着他,意识扫过周身每一寸肌肉体肤,确保它们都已做好了最为机敏的准备——临绝杀时,范府里头却突然跑出一位自己之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的高手,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武学传承,让他如何能不紧张?
在此之前,天下能看出他功法的,除了一朽府师徒外,只有东海老道和自己那不太靠谱儿的三师叔。
帝国四公子早已是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过去式,江湖中除非资格极老的前辈,罕有人再听说过他们的名字,更别说还有人能看破他们的传承。
可偏偏此刻站在水幕尽头的这位,竟似知道的一清二楚。
可他绝不是什么江湖上的老前辈,不仅因为他的头发乌黑油亮,更因为他嘴边没有法令,眼角没有鱼尾,整张脸白白净净到有一丝一毫的坑坑洼洼。
这样一位仁兄,能看出年纪比少年大点儿就不错了,跟中年恐怕都沾不上边,更别提一个“老”字了。
这样一位仁兄,如何能知道四公子?如何能知道《十年》?
楚让触地的脚更用力了。
他的重心压得极低,低到随时可以释力暴起。
低到那头的白净青年说出下一句话后,楚让没能压住整个身体,极不雅观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咳咳”,青年伸出手,摸了摸脑袋后头打理规整的发咎,神态忽然显得有些扭捏,“咳咳,大哥,我是二弟啊。
扑通!
楚让面朝下一头栽到在坚硬冰冷的水泥上,好半天站不起来。
——————
大雨下,刀剑厮杀。
雷声里,生死不究。
十位秋北道主,一百五十把范家黑刀,成一个内圆和一个外圆,在漫天大雨里苦苦厮杀。
道主伤了三位,仗着兵器退到圆心,在余下七位的守护下就雨席地,凝神调息。
一百五十把刀折了五十把,折的悄无声息。
还有一百把。
一百把沉默赴死的刀。
在战的七位道主一个个神色惊惶欲绝,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原来范府深处竟然养着这么一群配合默契、武功精湛,而且死志如山般坚定的死士。
整个帝国秋水以北万里疆域,一共就他们这几位道主,他们费尽了多少心血、牺牲了无数鲜血、心计和眼泪才坐到这个位置,可想而知。
越是得来的不易,再想放下就越是艰难。
“大管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位体态修长,以一柄青剑护身的道主刺穿一把黑刀的心脏,被后者脸上临死前的淡然震慑一番后一脚踹开尸体,气急败坏地抬头向着黑刀圈外高呼质问。
“对啊!大管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管事!为什么还不来?”
黑刀外,大雨里,大管事双手仗剑,庞大的身体极为灵巧地向左边闪过,任二管事的拳头贴着自己的连飞了过去。
他听到黑刀里愤怒的嘶吼,略微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头。
“沉不住气,还想成大事?”,胖子轻叹一声,双手中的水火双剑毫不留情地追着二管事清瘦敏捷的身影横劈过去。
雨下的太大,多少有些迷住他的双眼,再加上插在后背上的那把短刀,让他的神智有那么短短半息间的跑偏。
可这丝毫不影响他转头间瞥见在雨中不断升腾的烈阳。
他忽然就笑了。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烈阳,那是一个人,穿着金衣,撑着把伞,是把金伞。
他猛地收起劈出的双剑,两手直接放松,任凭两把剑剑尖向下,之后双手化掌,如行云流水般两手压住剑柄向下一压。
“啪!”
赤红色的剑和宝蓝色的剑竟被他就这么凭空给压入地面,剑刃入地一尺有余。
双剑,直立在暴雨里的双剑。
击空的二管事只感觉而后没了风声,愕然回首,正看见这两把入地的剑。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困惑地把目光投向大管事。
此刻的大管事却已双手环抱,在雨中九十度弯腰。
向着暴雨里升腾的烈阳,他卑躬屈膝。
“三老爷,慢性子”,田城一边行礼,一边带着笑意大声说道。
“来了?”
“来了!”
“哈哈哈,三老爷终于来了!”
黑刀中响起一阵惊喜交加的嘶吼,就像濒死的人在挣扎之余终于看见了生存的曙光。
此刻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或穿透雨水,或越过寒光,尽皆聚焦在那个在不断快速靠近狼神场中央的烈阳之上。
那不是烈阳,那是一个穿着金衣,打着金伞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周身金光环绕,耀眼至刺眼,令人自然低头,不能直视。
他从雨中走来,无数雨水似乎根本来不及滴到他的金伞上就已被他的光辉蒸腾殆尽。
这片风雨呼啸的天地间,唯他一人瞩目。
金铁巨狼下的范中庭站在阴影里,从这场杀局开场到现在,不管是大管事的公然挑战、还是秋北道主们的集体逼宫、又或者白家诸人的疯狂突袭,都不能让他高大肥胖的身影产生丝毫动摇。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
而现在,当太阳在狼神场上升起时,山终于颤抖了起来。
阴影里的范中庭不仅开始动,他浑身都开始发抖。
太阳走进了狼神像下的红木大椅四方阵,一直走到正中央方才站定。
此刻,他离金铁巨狼十五步。
此刻,他离他的亲哥哥十五步。
太阳望着山,沉默却嚣张。
山望着太阳,恨铁不成精钢。
“大老爷,他离你十五步,以金刚境推演,不需两息……”,原先轻描淡写收割白家十四颗人头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却充满了警惕。
“闭嘴!!!”
范中庭忽然一声大喝,吼声响亮、愤怒、情绪宣泄而疯狂!
笑面佛范大老爷何曾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过这样大的火?
声音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多嘴哪怕半个字。
“笑话!我三弟离我十五步,那是太远,不是太近!日奴,你这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其心可诛,罚你三年俸禄,再敢造谣一句,乱棍打出范府,永世不得迈进平原半步!”,范中庭声色俱厉,对着面前空气厉声嘶吼,斩钉截铁,有如雷霆。
“是……是,老奴谨记。”
声音再次响起,怯懦、胆颤而惊慌。
这就是范中庭。
他若不想让一个人进平原府,只要一句话。
他就是平原府真正的天。
而现在,天正望着熊熊燃烧的太阳。
“三弟……这次提早回家,怎么也不差人和大哥说一声?”
天望着太阳,柔声细语,全无半点方才的强大威势。
“大哥,你已经知道了。”
太阳望着天,一字一句,朗声回答,
他这话不是问句,不是“你已经知道了?”
他这话是陈述句,是肯定句,
大哥,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呀。
天沉默了。
暴雨,疾风,轰雷。
范家大老家范中庭站在狼下,范家三老爷范中天站在雨里。
兄弟俩,生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