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北财神,平原范家。
世人都知道范家富可敌国,天下能与长安国库相媲美的地方,除了慈州范府里头的总帐房外,再无二处。
世人都知道范家之所以能强大到这个地步,是因为这一代范嫡出了了不起的三兄弟。
长兄范中庭,当代家主,总领家族,几十年如一日将偌大世家管理的有条不紊,不管天下又兴起了什么样的风波,吹到平原府后,都能在秋北笑面佛如沐春风的轻笑下化作过眼云烟。
次兄范中国,辅佐长兄,主掌范家八方生意,常年行走天下,到处都是朋友,朋友还都是贵人。
中庭,中国,这名字很有特点,非常契合两兄弟一辈子所主之事,一个掌内,一个对外,一个在庭院,一个在帝国。
这个世界,难道还有比杨家八百年帝国还要大的不成?
有。
比国大的,那是天。
三弟范中天,不似兄长,不问商政,独好武道,终年沉醉江湖武林,志不在族中。
至少过去这几十年来,天下人对范中天的认识是这样的。
过去几十年,直到今天。
在江湖上扬名多年的范三爷竟然在秋北开道大典这一天突然重返家乡,还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大哥、家主、秋北财神范中庭的对立面。
这个消息若是放出去让天下人知道,带来的震动将丝毫不弱于东海王起兵叛乱,学院、巨贾、和朝廷恐怕都会在第一时间针对双方因果和实力展开挖地三尺的推演,算为何反目,算谁输谁赢,算影响如何,恐怕到时候就连久不出世的神机们都要拿起纸笔、掐起手指,好生探上一探。
但很可惜,至少在今天,至少在这场愈演愈烈的慈州暴风雨中,这消息传不出去。
能传出去的,只有赢家的话。
只有幸存者的话。
年迈的老太守虽然从头到尾都被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大伞之下,漫天暴雨不曾打湿过他的衣襟,可此刻他浑身上下却分明已经彻底湿透。
他胆战心惊地望着四方大阵中央的的那个如太阳般的男人。
他见过范中天。
他很不喜欢这个人。
他混了一辈子稀泥,没啥真本事,但在几十年溜须拍马得过且过的洗礼下,倒还真养成了一双很会看人的眼睛。
他看人很准,他看范中天更准。
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范家三爷的眼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除了头顶苍天,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除了天,范中天谁都看不起,不管是世家、朝廷还是宗门学院。
这样的一个人,若非出身范家,放到天下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亡命之徒,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就像现在,他压根不在乎大哥的质问一样。
“中天,你应该告诉我。”
狼影下的范中庭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因为范中天的冷淡回应动摇半分。
暴雨里的太阳燃烧的愈发猛烈。
“大哥,你既然已知道了,我就不废话了。”
答非所问。
却是最好的回答。
不多说,我们开战吧。
狼影下的秋北大豪终于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范中庭开口问道。
“大哥眼里是家族,二哥眼里是生意,而小弟的眼里是天下”,范中天朗声回答,声音一如他的外表那般刚劲有力。
一语惊四座,四座皆死寂,唯有雨声不停歇。
“凭什么?”,范中庭再问。
“兰阳道上,东海王兵”,范中天朗朗再答。
“你敢!”
“嘶!”
“天哪!”
“范大老爷,下官告罪请退!告罪请退!”
从方才到现在,狼影下的范大老爷似乎终于到了情绪的极限,他颤抖着抬起右手,凶狠地指点着十五步外的亲弟弟。
“孽畜!你敢!”
他望着范中天,黑暗中的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张家大少爷两手死死地抓着红木大椅上的扶手,难以置信地望着不远处的太阳,听到这话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嘶!”
唯一没有变节的开漠道道主陈潇乙似乎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一阵惊呼脱口而出。
“天哪!”
平原老太守这句话入耳,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原先畏头畏尾不敢说话的老鼠神态全然不见,整个人就像年轻了三十岁似地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步跳进漫天暴雨当中,丝毫不介意浑身湿透,遥遥向着金铁巨狼下就是一礼。
“范大老爷,下官告罪请退!告罪请退!”
他这话说的干脆、响亮而无比坚决。
可惜,硬气不过三秒钟。
“你不能走”,站在场中央熊熊燃烧着的范三爷淡淡开口,却头也没回。
“三。。三……”,老太守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萎靡下去,支支吾吾,一张老脸垮的都快哭出来。
“放心,我不伤你”,范中天站在雨里,轻声继续说道,“你在这里,替长安做个见证。今日若是我赢了,平原府从此不姓杨家,今日若是我输了,我大哥助叛有功,烦请你代为作证,长安日后莫要为难我范家。”
“这……三……三老爷,这都是何苦!”,老太守掏心掏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使出平生各种招数来努力和稀泥。
范中庭抬头看了看天,正在暴雨的天。
这个动作很细微,但很会看人的老太守一眼就看明白了。
为什么?
因为范中天的眼里,只有天啊。
若是得不到这片天,他一生都会在痛苦中度过。
人哪,总是不甘心的。
为了这不甘心,有的人真的什么都愿意去做。
狼影下的范中庭原本因为一句“兰阳道上,东海王兵”而忽然暴起,却又在听到弟弟接下来的这句话后再次恢复了沉默。
他放下手,重新如入定般稳稳站在巨狼下。
“大哥,我要出手了”,范中天从天上收回目光,直勾勾地望着正前方的哥哥说道,“你没有机会,还请认输。”
范中庭一言不发,只有守在他背后黑暗里的人才能看清他背在身后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鲜血淋漓。
他的指甲已经抠入了他的肉里。
范中天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于是,漫天大雨下,太阳动了。
十五步,以金刚境强者的速度,不用两息。
“大老爷,我出手了。”
守在范中庭身后的人叹了口气,抱歉说道。
范中庭牙关紧咬,摇了摇头。
两息。
燃烧的太阳化作残影,又突然出现,出现在金铁巨狼下,出现在范中庭的面前。
“唉,大老爷,得罪。”
范中庭身后传出一声叹息。
然后雨变了。
靠近金铁巨狼三步以内这方天地的落雨忽然凭空汇成两股清水,一股拥向范中庭,一股涌向太阳般的范中天。
第一股雨水席卷到范中庭的身上,把他庞大的身躯结结实实地往左边推了六步,一直推到范中庭离开阴影,跌跌撞撞进入雨中方才作罢。
第二股雨水砸在了范中天的后背心。
太阳微微颤了颤,但仅此而已。
“咦?”
黑暗里的人发出一声诧异的惊呼,可惜已经太晚了。
第三息,范中天一往无前,毫不犹豫侧身抬手一拳咋在了黑暗里。
刚劲有力、闪耀着力量金光的拳头砸在黑暗里,却更像是砸到了肉上。
一直守在黑暗中的人被这一拳直接向后砸飞了出去,瘦小的身躯后背朝上,恶狠狠地砸到了身后头顶上方巨大的金铁狼腹之上。
“轰!”
一声极为沉闷的巨响,金铁铸就、坚硬无比的狼腹竟然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半人大小的小坑,可怕的疤痕以小坑为圆心向四处断裂开去,显得极为触目惊心。
小坑正中,镶嵌着一个身材瘦小宛若孩童般的人儿。
范中天一拳把他砸进了狼肚子里。
这是什么力量?
“呃……咳……”,被砸到狼肚子里的小人儿低垂着头,他的腰深深埋在狼腹中,应该是断了。
他支吾着痛苦呻吟,但一张嘴,舌头就被鲜血吞没。
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血从半空落下滴在地上。
金狼外在下暴雨,金狼下在下血雨。
范中天抬起头,神情漠然地望着狼腹中垂死之人,就像在看一只蚂蚁。
接着他转过身,重新望向被雨水推进雨中的大哥。
三息前,他在雨里,范中庭在影中。
三息后,他在影中,范中庭在雨里。
秋北大豪已经湿透了身子,多少有些狼狈。
可他却还是那个太阳。
“大哥,认输吧,你离我六步,我杀你半息”,范中天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古井无波。
雨里的范中庭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面对着上方守护者惨烈的濒死之相,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也没有痛惜。
他忽然笑了。
范中天看见大哥的笑容,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毛,并没有说话。
“田城帮你一起瞒天过海,假借兰阳道毁之名,为东海王暗自引兵西进,又能让我在盛怒之下让德苏离开慈州,他一走,整个范府除了日奴外再无人是你对手”,范中庭一如既往地轻声淡笑,任雨水肆意覆盖自己宽大的脸庞,“你们是这样打算的吧?”
范中天听了这话没有作声,只是抬头瞅了瞅上方那个被他一拳砸进狼肚子里的小人儿。
那就是日奴,范中庭身边的强大暗卫,先天自我窍通达强者,独擅御水杀人。
他的存在是个秘密,因为他永远活在范中庭身侧的黑暗里,从不示人,范府上下除了他们三兄弟和两位管事外,再无一人知晓他的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在面对白家人的突袭时,范中庭可以兀自淡然,一动不动。
他善水,今日又暴雨,正是他最强时刻。
漫天雨水落到他手里,就能变成铺天盖地无形的缝刃,将人在不知不觉中大卸八块。
可惜,范中天不是人。
他是太阳,他的眼里只有天。
一个小小的日奴又怎么能挡住他登天的道路?
范中庭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了看,脸上笑意未变。
“你比以前更厉害了。”
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欣慰的哥哥在由衷赞扬自己的弟弟,在为弟弟的成就而感到骄傲。
这种肯定让范中天莫名地感到愤怒。
太阳皱起了眉头。
范中庭却还在笑。
“但中天啊,你是一个天生的武人,你的心胸、身体和神智都奉献给了很光明的东西,所以你并不适合插足黑暗。”
“黑暗?”
烈阳般的男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不错,大哥所擅之事就是黑暗,而你的武道和一生都应该是光明的。”
范中天轻轻摇了摇头,他听不懂。
“权力,金钱,政治和欲望集合在一起,就是天下最臭的那一汪污水,臭不可闻,在华丽掩饰下得以藏身,实际上却丑陋不堪”,范中庭不疾不徐,继续笑着轻声说道。
“所以,中天啊,你又何苦自甘堕落,想要步大哥的后尘呢?”
太阳忽然怒了。
他很不喜欢听大哥这样说话,过去几十年以来,大哥总是以这样的姿态跟他说话。
“我只想登天,请大哥成全。”
他开口打断范中天的话,干脆而直接地说道,一边说着,他一边向范中庭走出一步。
炽热的太阳席卷着让人瞬间就能灰飞烟灭的金色威势,向范中庭迫近。
还差五步。
“中天,这是一局很大的棋,你做了棋子。你并不是在登天”,范中庭背负双手站在雨里,面对弟弟的逼迫丝毫不动,依旧轻声耐心解释。
范中天一言不发,再向前踏出一步。
还差四步。
“你觉得帮助东海王入主中原,待他取得天下后你就是元老功臣,能分一杯大羹,可你错了”,范中庭继续说话,声音里没有半分波动,温和而坚定,就像大哥在谆谆教诲自己犯错的弟弟。
太阳燃烧着烈焰,还有三步。
“且不说他能不能取得天下,就算他成功了,以当年挥刀自宫的凶狠劲,你真以为他还能容得下你这个武功高强,又坐拥巨大财富和权力的存在吗?”,范中庭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大哥我碰到一个好朋友,他教会我一个词,狡兔死,走狗烹。中天啊,当年太祖皇帝杀刘王驸就是这个道理。”
那个好朋友,自然就是楚让。
还有两步了。
“中天,我们已经拥有天下最大的财富,我们便是真正的天,我们之上绝无巅峰,只剩毁灭。你还想往哪里去呢?”,范中庭叹息着轻声劝说,“相信我,你真的被骗了,这局棋下棋之人不是你,也不是东海王,你们都在局中,真正操盘的人从头到尾却连面都没露,不要辛苦半天,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范中天坚定不移再进一步,此刻他离他的大哥仅仅一步之遥。
他的光芒刺破雨水,照耀在范中庭的脸上。
可范中庭依旧再笑。
这让范中庭感到异常地烦躁。
他为什么不怕呢?
我那么强,他为什么不怕?
他从不曾习武,我抬抬手就能杀死他,他为什么不怕?
还有一步之遥了。
范中庭的目光透过层层雨幕,射在范中天的脸上,不知为何这本应虚无缥缈、软弱无力的目光却让他的脸有些火辣辣地轻痛。
“中天,你若是不信,你看”,范中庭忽然一抬手,向四方大阵外遥遥一指,“你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范中天下意识地顺着大哥的手势望去。
范中庭的食指穿过雨水、雷霆和鲜血,轻轻指到了大管事的身上。